书城宗教与仓央嘉措一起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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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诗意的佛法智慧(1)

1、 玛吉阿米:众生如母

在历代已经成为历史人物的达赖喇嘛中,仓央嘉措并不是最有作为的一位,但一定是最能被人们铭记的一位。他的名字,是随着他那优美的诗歌流传了近三百年的。

对这位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仓央嘉措传》里有这样一句描写:“尊者的诗学造诣也为人们所推崇,但如何学习的情况则不得而知。”实际上,历代达赖喇嘛都用诗歌表达宗教情怀传递修佛感悟,但如果说流传之广、艺术造诣之高、题材之大胆广泛,还要属仓央嘉措。

根据有关专家的研究,仓央嘉措诗歌在西藏长期以来一直是民间最喜爱的启蒙文学读物。藏文原著有的以口头形式传播,有的以手抄本形式流传,也有的以木刻版刊行。

最早把仓央嘉措的诗歌翻译介绍给西藏以外世界的,是著名藏学家于道泉先生(1901-1992)。于先生为山东临淄人,通晓汉、藏、蒙、满、英、法、德、日、俄、西班牙、土耳其、世界语等13种语言,曾留学欧洲并将100多首藏族民歌译成德文。他翻译的《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是世界上第一部用藏文以外的文字介绍藏族文学的专著。此后,他还根据拉萨话的语音系统,设计了一套藏语拉丁化拼音方案,主持编纂了藏汉对照的拉萨口语词典,是一代藏学大家。

当时,在这本书的“译者小引”里,于道泉先生即指出:“仓洋嘉错底”(仓央嘉措的)情歌乃是西藏最流行的歌谣之一,“我所遇见的西藏人大半都能将歌词成诵。大概第一因为歌中的词句,几乎全系俗语,妇孺都能了解;第二因为歌词多半是讲爱情的,又写得十分佳丽,人人都感生兴趣,所以能传得普遍”。

于道泉先生最初翻译时所用的原文,是一位西藏友人从拉萨带来的一个小册子。全书共有歌词237句,每两句分为一段,并不分节。为读时方便起见,他按照歌词中的意思,将原书分为54节,即仓央嘉措诗歌54首。后来他又从一位友人处借到了一本《西藏文法初步》,其附录部分也有一些“仓洋嘉错”(即仓央嘉措)的诗歌,他遂将两本合并,共得61首。

不过,他特意补充说,这61首并非仓央嘉措诗歌的全部。据当时他的一位西藏朋友说,实际的数量至少比这还多四分之一,比如后来非常有名的“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思”一首,当时就未曾收录,是于先生后补进去的。

1981年6月,于道泉先生在为《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资料汇编》所撰写的引文中,回忆了他在半个多世纪前发现和翻译仓央嘉措诗歌的经过——

……当时,我对藏文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设法认识了雍和宫东侧北大门住的几位藏胞,由他们借给了我一间房,要我搬到他们那里去住,《仓央嘉措(情诗)》这本书是我在那里住的时候见到的几本使我感兴趣的藏文书之一。我到许地山先生那里去聊天的时候,同他谈到了这本书,他听了以后,便动员我把它翻译出来,并说他可能替我找到发表的地方。因为这本书是藏族民间通俗读物的一种,里边佛教术语和文学典故不多,经过藏族朋友的讲解,内容大部分我可以理解,可是还有不少的地方我一直无法搞懂。我把我能懂的翻译了出来交给许地山先生。

我在雍和宫北大门住的时候,借给我房子住的那几位藏族朋友到北京来以前都是达赖喇嘛跟前的僧管,因为很多年以前西藏的达赖和清代的朝廷之间就有一种规定,达赖派三位僧管经常住在北京,他们的职位,一位是小堪布,一位是知客,一位是翻译官。我没到北京以前,达赖派驻北京的僧管是在西藏寺院住过多年的蒙族喇嘛。我于1924年到北京来的时候,从西藏派来的三位僧管刚到北京不久。当时的“小堪布”我同他不熟,因此他的名字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他的名字里有顿珠二字。“知客”是降巴曲汪,当时的“翻译官”是楚称丹增。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过了一年多,(我新加入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领导就开始对我表示不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把我未到研究所以前所写的这份我认为还有很多问题的旧译稿,拿出来交给了傅斯年,当作我在研究所的工作成绩。随之,由赵元任记音、由我注释并加汉英译文的《第六代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作为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之五,于1930年,在北平出版问世了。

正是于道泉先生搭建了仓央嘉措这一今天已成为文化符号的经典人物走向世界的第一座桥梁。如果没有他在上世纪30年代初的翻译,“仓央嘉措”作为“西藏诗圣”的真面恐怕要晚很多年后才能为世人所知。

2002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播出了歌舞《东山升起的月亮》,仓央嘉措的诗歌被谱曲传唱至大江南北,引发了一浪热过一浪的“仓央嘉措热”。不过,在对这位传奇诗僧的狂热崇拜中,仓央嘉措的面目依然模糊,他富于传奇的一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雾里看花,缺少系统的了解。还原和刻画一个清晰真实的仓央嘉措,成为很多人努力的目标。

仓央嘉措的诗歌到底有多少首呢?专家们看法不一。有的说57首,有的说60首,于道泉先生收录了62首,1980年出版的《仓央嘉措情歌》收录74首,中央民族大学庄晶教授整理了124首,据说还有一本手抄本收录了440首……目前,大多数专家都比较认可的数字是六七十首,其余的多是后人包括当代人假借仓央嘉措之名的伪作。

广受认可的翻译仓央嘉措诗歌的中文版本,先后有于道泉《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1930年)、刘希武《仓央嘉措情歌》(1939年)、曾缄《六世达赖情歌六十六首》(1939年)、王沂暖《仓央嘉措情歌》(1980年)、庄晶《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1981年)等。近年来也不断有人重新翻译仓央嘉措诗歌,但影响均很难超出上述经典版本。

很多专家认为,从现在的角度看,虽然从于道泉先生开始,就把这些诗歌翻译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但其实这些并非都是写男女爱情的“情诗”,更准确的应该翻译为“仓央嘉措诗歌”。诗集原文的题目用的是“古鲁”,而非“杂鲁”——在藏语里,“杂鲁”特指情歌,而“古鲁”的含义则是泛指的诗歌,甚至有“道歌”(含劝诫意义的宗教诗)的意思。

很多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相信,《仓央嘉措诗歌》里的很多句子从字面意义上看似乎是描写男女情爱,但实则宣讲佛教义理,是在以或暗示或譬喻或代指的手法,表达佛学中的某些观念,或者隐晦地传达其本人的处境,以及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所导致的许多难以明言的整个民族的苦衷,而“并非儿女情长”。

实际上,即使在青少年时代曾游戏酒肆、游走花间,但作为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并非如一些人误解的那样,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声色犬马之中。相反,他是一位深有慧根的活佛,短暂的世俗享乐,只是他从众生苦乐的体验中顿生厌离之心,从而走向更加坚定的信仰之旅的一个过程而已。

所以,描写爱情的诗歌,在确信为仓央嘉措的诗歌总数中,大约最多只占三分之一,而其余大部分诗作,都应该视作“道歌”——除了更有灵性和艺术气质之外,和历代达赖喇嘛用以传播和教化信众的诗作并无区别。

在佛教中,“发愿”即立志修习慈悲心以教化普度众生是非常重要的。如何发菩提慈悲之心呢?一个基本的办法,就是从爱一个人做起,从对一个人的同情做起。同时,佛教先贤们也认为,真信仰从来都是从怀疑开始的。从一开始就恪守戒律的人,其实并不是真的受戒,只有一个受到过诱惑并最后幡然悔悟的人,才有可能拥有最笃诚的信仰。

根据有关佛典,释迦牟尼就不止一次教导说:要像鉴别真金一样对他的话进行鉴别,不要因为景仰而盲从。藏传佛教格鲁派尽管视戒律为佛教的生命,把戒律当作关系佛法生死存亡的大事;但同时,格鲁派的高僧大德们也相信,佛教绝非教条,而是蕴藏了变通的很深的智慧。宗喀巴在《菩提道次第广论》中就说:“一切教乘并行不悖,一切佛言均属教诲。”宗喀巴还说,对佛的教义,如果只靠信仰而相信,而不从逻辑上加以证明,那是对佛法正确性的根本否定,“没有从理论上理解的任何观点,都像插在泥巴里的木橛,站不稳脚。不达到精细入微的程度,不能轻易知足。一定要正信不惑”。

在这方面,仓央嘉措无疑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在经历了最荒唐的世俗体验和最为剧烈的从法王到囚徒的人间宠辱之后,最后获得了最为笃定的宗教虔诚。真爱才会真痛,真痛才会真悟。成佛从来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蹴而就。有时候迷途知返,其实反而是一种得道的捷径。

有一段据说是南怀瑾先生对仓央嘉措的评价,谨录于此,可资参考——

现代语称人为感情的动物,确甚恰当。忘情方为太上,足见性情之际,最难调服。善於(于)用情者,其唯圣人乎!古人云:“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此为大乘境界,非常人可知。

然情之为用,非专指男女间事,如扩而充之,济物利人,方见情之大机大用也。人谓苏曼殊为出家菩萨,意其出家而又沉湎于男女爱情。实则曼殊非出家比丘,只是失意世途,窃方外戒条,冒名为游戏耳,且其诗文,据闻多经,章太炎与柳亚子等改正而成今日之面目。然其意境仍只限於(于)儿女痴情之小范围,不及西藏法王第六代达赖远矣!

达赖六世,名仓洋嘉错(按:即仓央嘉措),自幼以转身灵童迎养入宫,掌藏中政教大权,以法王而兼人王,可谓备极人间荣显矣。然其才华智慧,尤为历世达赖之冠,故其行径亦大有异于众者。曾因私出后宫,微服夜游拉萨酒家,结识一当垆女子,两情缱绻,韵事外传,事为权臣所悉,即引为废立奸谋之藉(借)口。时适清廷入关称帝之初,据奏即召其入京觐见,以便面质。仓洋嘉错,即被裹胁来京。讵知行至青海裹圹时,不愿入京受辱,一笑入寂,时年方三十余岁也(按:此处有误)。或谓其私德有瑕疵之毁,但於(于)法於(于)政,皆无大过。观其从容解脱,又岂可以俗见论其道力哉!

据密宗学者讲,在密宗角度,仓央加措的诗几乎全部能作出宗教上的解释,比如“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亮,娇娘的脸蛋儿,浮现在我的心上”,以这样的译法,读者当然会以为这是在诉说对情人的思念。但是,有人认为这是修炼密宗过程中对本尊神的观想。

本尊即修行中进行“观想”的对象。有高僧介绍说,密宗修行讲究“借幻修真”,通过观想让万物归于一心,同时一心开展即为万象。选择什么样的本尊,要根据自己修行的程度以及自己的性格特点等进行,不过,一切修法其实只围绕一个目的,就是将自己的心识净化。正是因为信徒的心识各有不同,所以才要用不同的本尊加以摄引,目的无非为了使意念集中。

所以,有人认为,修行的过程、对本尊的观想、修行之艰难与证悟之喜悦都被仓央嘉措在这些貌似情诗的诗中表现得惟妙惟肖。仓央嘉措以他的真诚、大胆以及才华,在僧俗的眼中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甚至放荡不羁的法王。但是他实则与尘秽无染。难怪在他以后的云游生涯中,他由持戒而形成的氤氲香气浓烈入鼻,即使他混迹在乞丐群中,也让他人闻香而生疑。

有一本叫《吐蕃》的书这样评价仓央嘉措:除了米拉日巴的抒情诗外,他的诗要算西藏最抒情的诗歌了。他在诗中并非表现了色情,主要表现的是深刻的宗教情感。诗中也表现了所有佛教徒传教的意识——如果我们寻找善美,我们在任何地方,在每个地方都可以找到,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改变为对我们有益,帮助我们走上中庸之道……我们还确信,在私人教师班禅指导下的那些训导者们,肯定是在他们的权限范围内尽力使他摆脱肉体的欢乐。由于这个原因,他完全有可能接受了密宗的练习方法,使肉体欲望被引入精神渠道中去。

有研究者还举例说,“行踪隐不住,足迹雪中生”这首诗,传统上很多人认为是情诗,其实这只不过是仓央嘉措对于悟境迷意的隐喻开显,是一位慧命在身的活佛对世人的开示——众生在独处时,身、口、意(指行为、语言和心念活动)不能很好守护,一旦有恶业,就寄希望于无人知晓,岂不知,只要起心动念,即使人不知,也阻挡不了神明的洞察、业果的报应。

以下我们基于最广为认可的仓央嘉措的66首诗歌,在传统解释的基础上,结合最新的认知理解,通过诗歌走入仓央嘉措的世界,去窥探一个活佛内心的世俗情感和宗教情怀。

仓央嘉措诗作之(1)

从东边的山上,

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少女的脸儿,

在心中已渐渐的显现。

于道泉·译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曾缄·译

明月何玲珑,

初出东山上。

少女面庞儿,

油然萦怀想。

刘希武·译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娇娘的脸蛋,

浮现在我的心上。

庄晶·译

这是仓央嘉措诗歌的第一首,也是广为传唱的一首。传统上人们都把这首诗当作“情歌”,睹月思人,思念充满心房,就如月光洒遍大地一样。可是,如果细究起来,这其实是一首悲天悯人的宗教诗,是青年仓央嘉措内心深厚的“菩提之心”的写照。

这首诗的关键部分,在于当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光之后,浮现在作者心上的,是“少女”、“佳人”、“娇娘”,还是其他?也就是说,在原诗中,被译作“少女”等汉语字眼的玛吉阿米,究竟应该如何理解?

据专家考证,玛吉阿米并非藏语词汇,而是仓央嘉措自己造出来的用法。其中,阿米相当于“母亲”,玛吉的意思是“未曾生育”。所以,如果简单地把玛吉阿米翻译成少女、姑娘等,那么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作者不直接用少女、姑娘这样的词或者更加通俗易懂的指代她们的词汇,而要如此用心地生造出一个词呢?

有人解释说,“没生育过我的母亲”之所以被翻译为“少女”,是指情人对自己的恩情像母亲一样,尽管她没生自己;还有人认为,玛吉阿米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仓央嘉措众多情人中的一个。这些说法,因为缺乏佐证,难以令人完全信服。

据专家介绍,在西藏人的审美中,妈妈的确可以是美丽的化身,比如有一种说法,“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比如在一些民间传说中,赞宗是噶玛巴的神魄湖,在盐人(挖盐、运盐人)的心目中赞宗既是盐湖也是神湖,既是母亲也是情人,这并不是亵渎神灵,而是因为所有的生命都在生死轮回中循环往复。

不过,如果考虑到仓央嘉措作为达赖喇嘛,虽然年轻时也曾一度浪荡任性,但毕竟从小接受佛学教育,慧根深种,那么我们就会有不同的理解。实际上,这很有可能是年轻的仓央嘉措根据自己对自己宗教使命的理解,而创造的一个佛教词汇,这就是“如母众生”。

今生没有生育过我的母亲,不是母亲的母亲,“亲生母亲之外的母亲”,在年轻的活佛心中,这不就是“如母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