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愿说谢谢的人
1459700000003

第3章 有时很拧巴 (2)

上大学以后,为了配合我玉树临风的形象,经常穿一身白,白衬衫白裤子白鞋子,晚上在校园里穿梭了几回,便迅速有鬼故事流传开来。当同班女生活灵活现地描述那个“白无常”的时候,我羞愤交加,发誓再也不穿白色的衣服。不过好在我很快发现,学校的男女比例居然高达八比一,在多数灾情严重的院系,比如什么自动化系之类,男同学穿的几乎都可以和垃圾箱媲美。我自信心大增,大学期间再也没有担心过我的装备。

但问题的暴露还是发生在我走上社会以后,我不能再像学生一样胡乱穿衣服了,我需要穿成一个白领的样子。人生第一次我买了一件西装,花了600块钱,结果回去被狠狠地耻笑了一番。因为我买的西装是两个扣的,被说成没品位。我又一次羞愤交加,发誓再也不穿西装。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少得可怜,实在没衣服穿了,就到门口的外贸店买一件凑合。买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这件瓦萨奇的外套多少钱?”“130!”“那这件阿玛尼的呢?”“也是130!”“能再便宜点吗?”“不能!”“……好吧,我两件都要了。”“两件都要?那给你便宜十块钱吧。”“太好了!谢谢您!”

后来我认识了一些时尚女青年,她们都非常同情我的境遇,很热情地主动带我到商场选衣服,不过到后来都演变成了我陪她们逛街。最后我愤愤地和她们断绝了这种变态的关系,回到了“垃圾箱”的行列。有时候会很想念我妈,想念那段每天吃什么穿什么都要由我妈来规定的童年。因为那时候会有盼望,会有惊喜,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现在每天不知道吃什么穿什么,是因为可选择的太多,一切都应有尽有。而还有很多人每天知道该吃什么穿什么,是因为他们没什么选择。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羞愧。

你知道你是对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坐在客厅和父母看春晚。我的父亲看着那些庸俗的节目,不时地笑了出来。出于一种莫名的情绪,我开始用嘲讽的语气批评这台极度弱智的晚会,后来又延伸谈及到了很多社会问题。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而父亲依然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等潘长江的小品结束之后,他缓缓地对我说,你这种想法不对。我有些挑衅地说为什么不对。父亲说,这个社会是有很多问题,但是你一个人能改变什么?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那些愤怒都没什么用,我做了这么多年领导,都改变不了什么,你看不惯又能怎么样?所以你管好自己就行了,那些问题不是你需要考虑的。

这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我不太愿意相信这是我的父亲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以前不是这样,那时候他对很多事情充满愤怒,满心的坚持。他满足了我对一个中国式父亲的全部想象:正义、沉默、坚强、富有责任感,并且绝不妥协。我以为他会始终以那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世界,来面对他的儿子。可是,他最终还是以他认为正确的方式来劝诫我,这让我很难过,我头一次觉得他有些老了。一晚上,我没有再说一句话,默默地陪他看完春晚,然后回房睡觉。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记得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曾经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问我的父亲做人什么最重要,他的回答我永远都记得:有理想最重要。理想,那是多么灼热的字眼,可以在漆黑的夜里照亮漫漫长路。后来每当我对现实充满失望的时候,总会想起我的父亲,想到他还在坚持着一些东西,还在努力地用信念去定义崇高,就觉得内心非常温暖,从而给自己很多鼓励和勇气。但现在,他已经不能再带给我这些。或许他不希望他的儿子用同样曲折而艰难的步伐来丈量理想的长度,或许他想用50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世界从来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是爸爸,我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在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中,娜拉的丈夫海尔茂和娜拉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

“你说话像个孩子,你还不了解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

“是的,我不了解,但是现在我就要走进这个世界……我一定要证明到底谁才是对的——是这个世界还是我。”

到底谁才是对的?是的,爸爸,我跟你同样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问题的关键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要对我年迈的“爹地”要求什么思想独立,也不是想从他身上再敲诈一笔理想主义的存款,而是我从情感上无法接受某种让人心酸的改变。我的老子,扔在古代那就是一条响马,扔在现代,说得直白一点,也是一条汉子。如今,他蜷缩在松软的沙发里,就像一条软啪啪的海獭,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塞一包薯片在他的怀里。在潘长江恶俗无比的小品的伴奏下,他居然咧嘴笑了出来。朋友们,我实在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它太残酷。

人性是软弱的,我想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曾经把一些东西寄托在某个人身上,对你而言,那个人是理想的化身,那个人是耶稣,是菩萨,是小马哥,是约翰?韦恩,你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改变,你宁愿他死了也不愿意他改变——那些早死的摇滚明星们满足了多少可怜的灵魂啊。但我们每个人都清楚,我们没有资格要求这样,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一个女人为了我们守身如玉,我们也没有资格要求一个男人为我们独善其身。是的,我们都清楚。但是,当他改变的时候,你还是会感到难过甚至伤感。朱文有一篇小说叫《我们的牙,我们的爱情》,其中有一段文字生动地描绘了这种微妙的情绪:

走到我们那张桌子近前时,我忽然站了下来,被眼前的一幕意外地吸引住了。四个毛发稀疏的老男人围坐在一张铺着方格子花布的小桌旁,每人手里捧着一杯果汁,谁也不说话,静静用吸管啜饮着,都是一副很享受、很珍惜的神态。果汁的颜色还十分丰富,赤橙黄绿,每只杯子的杯沿还嵌着一只无比鲜红的樱桃。这场景越看越觉得荒诞,越看越觉得伤感。画面中还有一张椅子空着,一杯色彩较为明亮的橙汁正等待着我。我真不想走进这个画面成为它的一部分。在那一刻我觉得只要我走进去,就等于承认我们过去的那些年过得是彻底的失败。最后我还是不得不走了进去。

人生充满了很多荒诞,其中的一种荒诞就是,你看到了某种结局,虽然你不喜欢,但是你还是要亲手完成它。对于这种荒诞,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在《罗杰疑案》中则刻画得更为清楚一点,谢泼德医生就是我们每个人最真实的写照。

绝不低头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他是混帮派的,为人痛快并且狂妄。很多人不喜欢他那副张狂的样子,但是我了解他,知道他其实心里很脆弱。我有时候很希望他能永远这么轻狂下去,但是后来我们几年没见,他就变了。变得圆滑世故,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见了谁都特别亲热。在一次饭桌上我喝醉了,把酒都泼到他脸上,愤怒地质问他当初的锐气和谁敢屌的劲头都跑哪去了。他反应很平静,只说了一句:人都是会变的。

后来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有时候想起他,我会很难受。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宿命的东西,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是如何被这个庞大的体制扼杀了激情,碾碎了冲动,变得平庸而妥协的。当一个年轻人试图表达自己,张扬个性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太把自己当人了,你太骄傲了,你太不懂得做人了,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更多的年轻人在这种声音面前退缩了,他们丧失了反抗和质问的勇气,他们在异口同声的批评面前喘不过气来,他们的自信被无情地打击,他们的棱角被轻易地磨平,他们的无畏在世俗的打量下荡然无存。最后,他们要么选择同流合污,充当霸权集团的先锋官;要么就选择沉默,在喝醉了酒以后号啕大哭。

我认识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在那些发胖的中年人语重心长的劝说和循循善诱下,丧失了自我,沦为了制度的螺丝钉。对此,我感到无比的愤怒。记得在那部不朽的电影《英雄本色》里,代表没落和妥协阶级的中年豪哥,在没有信仰的时候茫然地询问小马:“你信不信有神?”在时隔20年以后,我依旧能听见小马哥站在天后庙里,面对香江夜色,所做出的大声而响亮的回答:“信!我就是神!神也是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神!”

穿真维斯的青年

2000年去北京上大学之前,我妈特意带着我去了一趟太原,走走亲戚,顺便给我买件体面的衣服。在大型商场里,我挑了一件真维斯的纯棉衬衫,穿在身上显得特别柔软熨帖,而在这之前我穿的都是硬邦邦的“的确良”。在我眼里,真维斯就是不折不扣的名牌——而且还是外国的。住进宿舍之后,上铺的北京同学瞄了一眼我的衣服,点点头说了句:嗯,真维斯,我中学时也有这么一件。那一刻,我有一种欣喜的认同感:瞧,他也知道。

当然,后来我就不提真维斯了。但这件衬衫我一直没丢,十年了,它质量还是那么好,秋天的时候我还经常穿在身上,回忆自己曾经的样子。后来我目睹着那些像我这样从县乡一级走出来的青年,他们穿着当地流行的服饰,走进北京上海,嚼着一线城市的残渣,填饱自己三线城市的胃口;或者继续留在家乡,被挤兑而不自知。那些穿森马的男孩和穿以纯的女孩,像乔伊斯笔下的斯蒂芬?迪达勒斯一样,“同卑下的生活和狂乱的思想不停地作斗争”。

贾樟柯在电影《任逍遥》里曾经细致地描绘了这样的状态和这样的青年:在死水一般的小城市,青春期的荷尔蒙如癌细胞一样扩散,他们无法用更丰富的精神来摆脱虚无,想要得到更多,却被身边无处不在的权力所敲打。最后,他们决定去抢劫银行。失败之后,其中一个被抓,另外一个则骑着摩托逃跑。他沿着国道想要远离那个地方,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搭上一辆过路的大巴,返回那个让他充满绝望的城市。然后青年就这样被警察逮捕,遭受了一番奚落之后,电影结束了。

如果你曾经经历过这些,有些事情你就会理解得更清楚。每次我给在山东一家工厂打工的表弟打电话,里面的铃声始终都是慕容晓晓之类的“农业金曲”。几年前他给我写信,一个小学文化的人,在信中提到了绝望、折磨、自杀,还有路遥。贫瘠的精神生活像锅盖一样压在他头上,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煮熟了。在我看来,他的痛苦和思索跟多数人一样,只是他找不到一个向上的出口。而他花一块钱购买《爱情买卖》的铃声,和那些坐飞机到金边看柯恩演唱会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在文化品位上阔起来的新青年们或许不这么认为。

我有一个在西安上班的老同学,他曾经穿着新款的美特斯邦威回农村的老家炫耀,如今他给老婆买新款的LV,有了更好的物质和精神追求。他曾经跟我一样漫无目标地愤怒,如今他尽管也愤怒,但看上去似乎比较理性了。

如今,谁都会脱口而出几句所谓的名言。那些夹杂在队伍中的青年,就这样成为了主义的一部分,成为了被利用的笑柄和被排泄的马桶。他们最大的缺点是不自知,不知道教科书的真实斤两,不知道真维斯其实是个国产的三流牌子。总之他们是无脑者,被可笑的主义弄昏了脑袋,被文明和时代远远甩在身后,却以为自己在参与某种崇高,有一小撮甚至对自家人民干出了打砸抢的丑陋行为。

这些都说得没错,我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更想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有一个叫W的人是这样回答的:我总感觉特别愤怒,但我不是很清楚源头在哪里。喝醉了我就容易搞破坏,砸学校展览板的玻璃,把别人晾衣架上的内裤扔掉,诸如此类。不管怎么说,日本难道不是侵略过我们吗?我姥爷身上还有日本枪子呢。反正很搓火……社会也好家庭也好……为什么?我说不上来……我想表达一点什么,我希望让人知道我很重要。

如你所知,十年前,我就是那个W。

一个酒鬼的自述

严格来说,我算不上是一个酒鬼,对酒的鉴赏也相当肤浅。比如在某个聚会上,我咽下一口酒后,模仿好汉的造型大喝一声:好酒!旁边不知趣的朋友就会发问:哪好了?我谨记着从广告上背来的台词,说道:入口浓香无比,回味酱香绵绵。朋友继续问,那啥是酱香?我说,那还不好理解?不就油盐酱醋的酱吗?于是一帮孙子就哈哈大笑起来。

喝了这么多年酒,以我的感觉,好喝的有三种。一种是汾酒,山西人都爱喝高度汾,一方面假货比较少,另一方面确实喝多了不头疼。另外一种是辽宁的三沟酒,这种酒内蒙古也有贴牌生产的,我在内蒙古生活的那一年,天天喝,喝出感情来了。还有就是毕业前夕常常喝的京酒,但这种酒我喝伤了,后来就没再喝过。其他的,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