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愿说谢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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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经常特愤怒 (1)

当满怀着理想和憧憬的青年,豪情万丈地从大学冲向社会,试图去改变什么或者去创造什么的时候,森严而冷酷的现实窘境开始恶狠狠地闯入他们的视线。接着,理想被政治无情地剥夺,憧憬则跌跌撞撞地掉进了就业率的黑洞。

递给我烟抽的父亲

在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有这么一个情节,主人公斯蒂芬的父亲跟他聊起自己年轻时抽烟被发现的故事:“当时我正站在南大街的口上同几个和我一样的半大小子在一起。我们每个人嘴角上都叼着烟斗,自以为很有派头儿。突然,我老爸从这儿经过,他一个字儿也没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俩一块儿出去散步,在快要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拿出了烟盒,说:“来来,西蒙,我以前不知道你也抽个小烟儿或者抽个烟袋锅什么的。如果你想抽个痛快,来一支这种雪茄吧。这是昨天晚上在昆斯敦一个美国船长送给我的。”

这时,斯蒂芬听到父亲突然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全然是哭腔”。

乔伊斯的这本小说是我很多年前看过的,里面讲什么我都忘光了,但这段话却像题跋一样印刻在我的脑子里,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某年除夕之夜,吃完饭母亲就去厨房收拾了,父亲忽然掏出一盒中华,递给我一根,问我:“抽吗?”我一下愣住了,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之前当然也偷偷摸摸地抽烟,被父亲发现之后还揍了我一顿。

父亲拿着烟的手伸在我面前,我赶紧接过来。我俩谁也没说话,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把它抽完,仿佛一个沉默的交接仪式。那一刻,我觉得我跟父亲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作为一个在官场不太如意的干部,他一直希望我能去考公务员,延续他未能实现的价值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我不觉得自己可以接受那样的人生。为此,我们争吵过多次。但在那个夜晚,当他拿着火机为我点上烟的时候,我知道这些都可以结束了。

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家庭里,父亲总是以这样的一个姿态存在:沉默、强壮、有尊严。我的父亲自然也不例外,儒家文化扼杀了他和儿子做朋友的可能,因此他只能给自己裹一张外壳,用来维护这种父子关系的严肃性。至于我,不想,也不知道如何打碎这张外壳,我既没有勇气像贾宏声一样给他一巴掌,更无法像朱文一样带他去找个小姐。有一次,他扭捏地拿着一张光盘问我怎么才能在电脑上播放,我一看就明白了,我很想把自己收藏的那些好玩意都送给他,像一对亲切的狼友那样。但我忍住了,我告诉他怎么弄,然后默默地走开。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很少有交流,偶尔也谈谈社会或者人生,但谈不了几句就不欢而散。他已经有了老人一般的保守,而我却正在激进的年龄,两代人之间的对立和不理解总是不可避免,但也并非总是如此。父亲曾经吞吞吐吐地谈到了这些年他在仕途上的失败,仿佛一件无法见人的丑事,而我其实很想告诉他:在这个时代,成功未必能引起什么令人激动的波澜,而失败却往往会传来一种不屈不挠的回声。

现在,面对父亲的老去,我心情复杂。他一直在坚信着一些东西,或许上升不到主义的高度,但就算在那个闭塞的小城,他也为此奉献了他的青春和理想。但又有多少是值得他奉献的呢?前年我买了一些书送给他,看完之后,父亲喃喃自语:“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都是真的。”我看着他的白发和皱纹,险些哭出来,我在心里对他说:“爸,他们都欠你的,他们所欠你的一切,将来一定都会还给你。”

是时候告别王朔了

作为一个被流行文化惯坏的人,我的审美格调一直低下。当然,我并不认为格调低下是什么罪过,但是我也不为此沾沾自喜。我的意思是,人应当变得有品位有内涵起来,而且也应当将这种品位、内涵表现出来,这样才有利于促进社会的进步。我不喜欢有些人刻意地将丑陋与蠢笨粉饰成美好和聪明,虽然这种姿态有时候看上去挺戏剧性,但是也带来了很多害处。比如王朔用自己的流氓文学枪毙了父系道德和精英思维的同时,也打开了犬儒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棺材,这直接导致很多人变得不再真诚、不再严肃。

当年王朔以真小人的嘴脸和金庸、余秋雨们的比武,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爱人之间的调情。而有些人却总是在真小人和伪君子的命题上纠缠不清,这两者之间没什么分别。秦晖写过一篇文章叫《不要民粹主义,也不要精英主义》,我的意思也是一样,我们既不要王朔,也不要余秋雨。

自从这次王朔复出,红光满面地和我们所见过的高烧病人一样胡言乱语的时候,还有人对他的丑态跳脚欢呼,并且称赞他具备种种大智慧,是天才云云,我对此实在无法理解。王朔这么多年来,所依靠的仅仅只是话语和姿态,并没有形成什么学说或者体系。王朔在摧毁了一套价值体系之后,并没有建立新的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价值体系。如果他的价值体系就是“我是流氓我怕谁”或者“无知者无畏”的口号,那么这未免有向毛时代复辟或致敬的嫌疑。

在朱大可《流氓的盛宴》一书的结尾,有一段文字可以算是对如今的王朔最好的总结:在所谓“内在超越”的范围里,流氓紧张地工作着,企图把一种高级的存在游戏(禅)提升到终极本文的地位,借此造成人与神会合的假象,而事实上流氓就是它自己的神明,爬行于反叛和皈依、正义和无耻、英雄美学和无赖丑学的隙缝间,去谋求一个行迹可疑的家园……它们使痛苦在时间和空间方面征服了人,从一个沉重的本质里逃开,并且用那种游戏的、平面的、没有深度的存在去取代这个本质,流氓的使命就是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朔和他所批判的人物或现象一样,都只是大众文化的符号。在这种符号的背后,并没有太多值得咀嚼和挖掘的东西。在这与时俱进的时代里,我们不得不说,是时候向王朔告别了。

士兵突击,啊呸

《士兵突击》最火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群众的叫好声。和葛优不同,我从来不相信群众,所以我拒绝观看。但这种趋势越演越烈,乃至于当我蹲在厕所拉屎的时候,隔壁坑位的老兄仿佛都会从下面给我塞进来一张光盘,上面金灿灿地晃着四个大字:士兵突击。

后来我终于在网上看了这部电视剧,看完第一集的时候,我就想操起键盘骂人了。但是为了使我骂得更有底气,我不得不硬挺着把它看完。有人说这部电视剧宣扬了某些在这个年代所稀缺的玩意,比如什么真男人啦、坚持啦、理想啦、信念啦,他们说得好听极了,我连复述一遍都很困难。还有人宣称自己中了“兵毒”,心潮澎湃地幻想自己究竟应该选哪个兵哥哥当老公。而在百度的士兵突击吧里,有人则发帖询问:45岁以上的女突迷有吗?结果是7000个回帖——大妈、大婶、大娘们,你们不是导演派来故意玩我的吧?

那么我对这部电视剧以及所引发的热潮到底是个啥看法哩?突击犯们,很简单:啊……呸!

我可以把这部电视剧恶心的地方挨个写出来,但我没那个闲工夫,我只列举两个情节。首先让所有“兵毒分子”们热泪盈眶的情节发生在第十二集,班长史今退役了,他说自己没啥心愿,就想看看自己保卫的伟大首都北京是个啥模样。连长高诚同意了,然后车子载着史今和高诚,沿着长安大街缓缓行驶,一路经过了故宫、天安门、毛主席画像、中南海,史今坐在车里看着这一切……那一刻,他嚼着大白兔泪流满面。说真的,当时我并不想笑出来,因为我觉得抛开个人立场和艺术美化,一个人因为某种激荡的情感而哭,这种泪水都是纯洁的,这种纯洁并不因为他所哭泣的原因而改变。但我当时就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无意于扮演一个清高的独立人格的人,在众人皆哭的时候保持一种故意的理性。我发笑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我看到一个被朱军、倪萍感动哭的观众,或者被《闪闪的红星》、样板戏感动哭的群众,我相信我也会笑出来,因为这种哭泣不见得会有什么自我意识可言。我承认,这剥夺了我很多乐趣。我也很想把我的立场扔到一旁,选择被那些煽情小品所感动的心情,选择因为朱军倪萍而湿润的眼眶,选择跟居委会大妈一起,被史班长打动的泪腺。我想这么做,但事后我会为自己流的眼泪感到羞耻,说白了就是丢不起那人。不管史今这个人物塑造得多么亲切,多么像你邻家的大哥、远方的兄弟,他都是一个被利用或者可能被利用的军人——请原谅我这种邪恶卑鄙的念头。他的哭泣,在我眼里,跟党卫军看见希特勒而哭泣没什么区别。他们的泪水何尝不是纯洁的发自肺腑的?所以,当我看到史今因为见到了他所保护的一个政权的象征而哭了出来,以及想到背后的导演试图用这种场面来打动观众,这时候不笑难道我还真哭?

我对这部电视剧的反感以及厌恶在后半段到达了顶点:许三多在一次剿灭毒贩的过程中,间接杀死了一个人。一个纯朴的农村出身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被军队化和制度化了的人性复苏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种不明就里的正义,于是想退伍。袁朗给了他一个月时间,让他出去走走。然后他到了城市,在编剧的笔下,他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低能儿,由于不能适应现代社会而变得茫然无助。而这时,他的前战友、前连长,则百般劝诫,并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回到以前那样吗?这里有你亲爱的战友,有你已经适应的秩序,不抛弃,不放弃,回来吧,回来哟,浪迹天涯的许三多。最后的结果,当然就是许三多带着愉快激动的心情选择重新回到了军营,并自豪地向袁朗汇报思想动态:我已经么事了!

香蕉你个芭拉啊!一个被体制化的人试图寻求自由,远离被摆布被操纵的命运,却被硬生生地摁回了体制之内!这么无耻的王八蛋剧情,居然有那么多的白痴吹捧叫好。各位,或者任何一个正常思维的人,你们能想象《肖申克的救赎》的结局是安迪最后在狱友深情的呼唤和殷切的期盼下,沿着脏兮兮的下水道爬了三个足球场又爬回了监狱,然后一帮人在里面抱成一团,开香槟庆祝?如果是这种结局,你们不会觉得这真他妈的荒诞吗?你们难道不会破口而出:这是什么垃圾鸟电影啊?

在这部电视剧里,充斥着这种畸形的扭曲的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被隐藏在那一个个鲜明的富有感染力的人物形象身后,那一坨坨打包兜售的所谓坚持理想执著和信念的背后,让那些个中年大妈、文革遗老、幼齿白领、二文女青年,那些试图在士兵身上寻找人文精神的教授,以及那些被浮躁社会冲击得上吐下泻而开始生殖崇拜的残废,让那些奄奄一息的灵魂集体找回了失落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