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半是天堂
14575500000008

第8章

能在电梯奇遇并和许恒一起来到病房,艾薇觉得自己居功至伟。所以当她挽着许恒欣喜若狂地招呼父亲艾雄山和母亲刘玲玉时,她就像刚从战场上捕获到战俘的士兵一样洋洋自得,希望得到长官们竖起大拇指赞扬和队伍夹道欢迎。

身为父亲,许恒应该第一个出现在病床边并自始至终陪伴着儿子果果,忙上忙下,忙里忙外,而不是姗姗来迟的最后那一个。迟迟没有出现的许恒已经被岳父艾雄山在心里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他没有在许恒出现时暴跳如雷地把许恒骂得狗血淋头并气愤至极地把他轰出病房已经算足够克制的了,更别想谈什么夹道欢迎和大拇指赞扬。

艾薇以为父亲会喜出望外,没想到艾雄山面无表情。

艾雄山的情绪传染给了刘玲玉,刘玲玉也面无表情。

只有医生和护士们的脸上还残留着尴尬的笑容。

艾薇没有如愿,也只好变得面无表情。她像充气的皮球泄了气,松开挽着许恒臂膀的手,一脸失望。

艾薇松开许恒臂膀的时候,许恒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又重获了自由。与秦小贞在一起时,许恒就有这种自由的感觉。许恒驰骋在秦小贞温柔的草原上,那种自由的感觉令他心旷神怡。

但是现在,许恒这匹脱缰之马不是自由驰骋在辽阔的草原,而是陷入纷繁复杂的家事包围之中裹足不前。病床上的果果急需这份父爱,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必须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

许恒看到了病床上沉睡的果果,看到了病床边憔悴的刘玲玉。当他看到果果身上插着的输液管时,他的心揪得紧紧的。他那父亲的本能使他禁不住冲了上去,他紧张和庆幸的表情与艾薇和刘玲玉刚见到苏醒时的果果一模一样。可是,当他欲张开双臂扑向病床上的果果时,却被刚才那个俏皮护士及时阻止了。

护士的阻止是履行职责,许恒本想剑拔弩张,转念一想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收起双臂。

“来了啊。”

果果虽然脱离了危险,只要果果还在医院一刻,刘玲玉的脸上就时刻充满焦急,她看着许恒有气无力地说,“来了就好。”

“妈。”许恒看着憔悴的岳母难为情地说,“我来晚了。”

不管是在重庆还是在天阳,许恒没在果果身边的时候,艾薇和刘玲玉这两个女人对果果总是照顾有加,疼爱之至。憔悴的刘玲玉看上去比病床上的果果病得还重,所以许恒感到难为情。

当许恒转头看到坐在墙角的岳父艾雄山时,许恒的表情微微有些紧张。紧张过后又显得面无表情,他迅速从嘴里挤出一个字缓解和掩饰了他的紧张,他轻轻对艾雄山说:“爸。”

许恒轻轻地叫着艾雄山,轻得害怕惊醒了沉睡中的果果。

“嗯。”

艾雄山坐在墙角,他刚从吸烟室出来但又还没有过足烟瘾。他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用鼻音回答着许恒。他的回答很轻,轻得和许恒叫他时一样,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轻得如重病的人说话只能看见口形。

和女儿艾薇一样,艾雄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女婿许恒了。许恒去重庆半年竟然没有回过一次家,哪怕国庆长假也没有回来。艾雄山总是听艾薇说许恒经常加班,工作很忙,比辞职来重庆前还要忙,忙得让艾薇觉得“许恒”只是结婚本子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忙得让他们忘记了许恒其实还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如果不是果果重病来到重庆,艾雄山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天才能看到许恒。

一个轻轻的“嗯”字,与其说是艾雄山在回答许恒,不如说是他在表达对许恒的不满。

许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爸、妈”这两个字。实际上,当艾薇带着许恒第一次见到艾雄山和刘玲玉时,许恒第一次喊这两个字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音量和语气。那时候他喊得特别亲切,喊得特别响亮,喊出了他对和艾薇成家立业的百倍信心。

恋爱时,艾薇和许恒爱得如胶似漆。他们简化了一些恋爱程序,三步并做一步。艾薇带着许恒只见了两次父母就和许恒冲进了神圣的结婚殿堂。

他们结婚的时候,艾雄山和刘玲玉不同意也不反对。他们的婚礼是由许恒一手策划并操办的。当许恒雄心勃勃、兴趣盎然地策划时,却遇到了大难题。宴请亲朋好友时,艾雄山和刘玲玉一分钱也没有拿出来,艾雄山说反正结婚的时候要收礼,除去宴席和酒、剔去婚庆开支,肯定还有赚,至于赚多赚少就要看运气和亲朋好友们的出手是否大方了。结婚那天艾雄山和刘玲玉像个旁观者,他们只是像个木偶一样被安排在婚庆的主席台上接受艾薇和许恒的敬茶和礼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倒是许恒乡下的父母颇为大方,一口气卖掉了五头大肥猪和十只大绵羊,为许恒的婚礼提供了预付费用,他们的婚礼才得以顺利进行。许恒的母亲在婚庆仪式上感动得热泪盈眶,许恒的父亲带着憨憨的笑容站在台上,没有因为那五头大肥猪和十只大绵羊而皱起苍老的沟壑。

参加婚礼的人们在祝福许恒和艾薇的同时,也相信许恒一定能实现他在婚礼致词中的豪言壮语和甜言蜜语,他们一定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所以,艾薇在婚礼上幸福地哭得一塌糊涂,连主持人也哽咽了。

但是,和所有结婚生子的新婚夫妻一样,他们仍然逃不脱结婚生子带来的幸福烦恼。

自从果果出生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后,许恒就开始从“牙缝”里喊艾雄山和刘玲玉了。

果果出生在一个乍暖乍寒的冬天。果果出生那晚,许恒曾灵感突现般地作了一句雪莱风格的小诗:“果果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当全家人欢天喜地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时,许恒的母亲魏从贞从乡下带着一大包自制婴儿衣物风尘仆仆来到了城里。她卸下行李时,乐滋滋地对许恒说她准备了大半年。许恒抚摸着母亲一针一线织出来的衣物,幸福感油然而生。艾薇的母亲刘玲玉看到魏从贞那一大包流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婴幼儿用品时,暗地里直摇头。她也准备了一大堆婴儿用品,她的是新时代婴儿用品,漂亮又卫生。

果果尿床了,刘玲玉说应该用“尿不湿”,既卫生又方便。魏从贞说应该用乡下带来的布片,既方便又省钱。她说她在太阳下暴晒过消了毒,她说她用了几十年,用在了几个小孩身上,用出了经验。再没有既卫生又方便又省钱的东西,刘玲玉相信了太阳的消毒效果。

没过几天,果果的屁股就变成红彤彤的了,果果还一直“哇哇哇”地哭个不停,喂奶奶不吃,哄睡睡不着,医生说是感染了细菌。

刘玲玉担心了,她说不应该给果果用那种乡下布片,都是布片惹的祸。刘玲玉说的时候,魏从贞悄悄难过,她打心里认为这不是布片的错。许恒心疼自己的母亲,他开始对刘玲玉有些不悦。许恒的不悦被艾雄山看在眼里。艾雄山有一次故意多喝了几杯,然后指桑骂槐地骂了许恒。许恒也指着电视上育儿节目旁敲侧击地大谈不管奶奶还是外婆,出发点都是想把小孩带好。许恒还说,革命年代的小孩也一样健康成长,一样在新中国健康长寿,安度晚年。要不是魏从贞悄悄在桌下踢了许恒一脚,许恒和艾雄山的暗战将会一触即发变成明战。恶语相加的家庭战争谁也不愿看到。

艾雄山和许恒之间的矛盾就是从这个“尿不湿事件”开始的。

从是否用“尿不湿”的问题开始,刘玲玉和魏从贞就产生了一些分歧。到最后这种分歧就演变成了一种暗战,暗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种暗战快要演变成一个农村女人和城里人的暗战了。为了家庭的平静,果果满月后,魏从贞以农忙为由郁郁寡欢地回乡下去了,魏从贞走的时候许恒很内疚,他觉得如果他不是在城里结婚生子而是在乡下结婚生子的话,他的母亲就不会和艾薇的母亲产生分歧、就不会和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产生冲突,他的父母就会天天享受天伦之乐。他想到了那五头大肥猪和十只大绵羊,他想到他的父亲只有在他结婚的时候才进过一次城,他觉得特别内疚。

后来,许恒就开始从“牙缝”里喊艾雄山和刘玲玉了。后来他就不习惯响亮地、亲切地称呼艾雄山和刘玲玉了。他觉得只有称呼他在乡下劳苦不堪的父母时才感到特别自然。

艾雄山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许恒在婚礼上信誓旦旦说要孝顺父母,却连一句称呼也不肯大声地说出口。他并不计较空话和套话,空话和套话他在官场上见多了,他要的是一份尊敬。许恒和自己的女儿成了一家人,他和刘玲玉理所当然应该是许恒的爸爸和妈妈,而许恒却很少这样称呼。后来艾雄山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就告诉了艾薇。艾薇又告诉了许恒。许恒闷闷不乐地对艾薇说他不在乎这些表面上的形式,他说他讲不来那些好听的话。他说他讲那些好听的话就像反感作秀的人被拉去大谈虚假的政绩一样难以启齿。

“来晚了?果果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有什么晚不晚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许恒对刘玲玉客套地说“来得太晚”,艾雄山却颇有微词。艾雄山心里嘀咕着,又不是生离死别,有什么晚不晚的。

“我应该早一点来。”

面对艾雄山嘲讽般地插话,许恒自言自语的自责为自己解了围。

艾雄山和许恒轻声地一问一答令医生和护士们感到纳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家人的团圆竟然紧张得如此令人窒息。

许恒自己找了一张椅子从容地坐下,艾薇也找了一张椅子跟着坐下。两人和艾雄山相对而坐。

那个场景就像犯人接受警察审讯一般,现场气氛冷冰冰的,十分严肃,令人几乎不敢呼吸。

这时候艾雄山开始“审问”许恒和艾薇了。

只见过两个警察审问一个犯人,没见过一个警察审讯两个犯人。艾雄山是个例外。

艾雄山首先“审问”艾薇。他问艾薇取到果果的药没有。艾薇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因为追赶许恒而忘记了取药。艾薇说她先前接许恒去了所以没时间取药。在艾薇看来,许恒的出现胜过药房里的所有药,所以她只带回了许恒而没有带回药。艾薇自知理亏,低下了头。

艾雄山一脸严肃地看着艾薇,他骂艾薇处理事情不分轻重缓急,他骂艾薇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听着父亲严厉的责骂,看着病床沉睡的果果,艾薇捂着嘴快要哭了。病床边憔悴的刘玲玉好几次都想插话,被艾雄山咄咄逼人骂得没有机会说出口。

艾雄山只用一两句话就把艾薇骂哭了,句句击中要害。艾薇捂着嘴,几乎是哭着走出的病房。她低着头,流着泪,捂着嘴,又重新回到药房排队取药的“长龙”之中去了,她又无趣而无奈地看那些后脑勺去了。

艾雄山骂艾薇的时候,许恒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他听出了艾雄山的弦外之音。他知道指桑骂槐是艾雄山惯用的方式,他明白艾雄山其实是敲山震虎在骂他。他感觉艾雄山是在挑起一场战争,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战争,他必须做好应对。

这时候医生和护士们也要走了。俏皮护士似乎从紧张气氛中敏感地意识到将会有一场家庭大战一触即发,但是她又阻止不了。像柔弱的外交官斡旋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阻止不了就尽量减少损失吧。所以,医生和护士们走的时候特别提醒他们要注意保持病房的安静,别影响病床上的小孩休息。

“嗯。”

艾雄山和许恒异口同声,表里不一地点着头,言不由衷地回答着。

医生和护士们躲灾似的走出病房。在战争前撤退是躲避战争最明智的做法,就像当年利比亚的华人大撤退。

病房里只剩下艾雄山、刘玲玉和许恒,病房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液体一滴一滴缓缓流进果果的身体。

看着熟睡中的果果,许恒满怀内疚。他端坐在椅子上,双手齐膝,问心有愧地低下了头。他低头而坐的姿势更加像一个被警察审问的犯人。他只是对儿子果果低头而不是对艾雄山低头。在岳父艾雄山面前,他从来不会低头。他要是低头的话,他就不会背井离乡来到重庆。

许恒低头坐下来的时候,艾雄山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他并不在乎许恒的出现。他瞟许恒的时候,许恒也从余光中看了看他。许恒已经习惯了用余光观察岳父艾雄山的一言一行,这是许恒离开重庆前就养成的习惯,这是一种不礼貌的习惯,这是迫不得已养成的习惯。像人们不敢直视太阳一样,许恒不敢直视艾雄山的目光。

许恒像一个被审问的犯人坐下来的时候,艾雄山表情严峻。艾雄山严峻得仿佛果果还在昏迷不醒,他严峻得仿佛果果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外孙。但是艾雄山并没有像审问嫌疑犯那样审问许恒,最先说话的却是许恒。

许恒低着的头开始抬起来了。他先入为主的问果果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半夜三更发病?先入为主可以让他保持主动,而不是被动迎战。

不知道许恒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想起问起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出口。

许恒没有明确表明他是向谁提问,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谁,像是问艾雄山,像是问刘玲玉、又像是自言自语。

许恒并不知道他这个问题其实是向刘玲玉的伤口撒了一把盐。他问的时候差点把刘玲玉问哭了。他以为刘玲玉是担心果果的病情所以才哭,他劝岳母刘玲玉不要担心。他越是劝,刘玲玉就越是哭得厉害。

刘玲玉欲言又止。她捂着嘴,头偏向一边,然后“嗡嗡嗡”地哭了。

艾雄山看不过去了,他站出来替刘玲玉解围。他打断许恒的话茬,气宇轩昂地说果果确实是吃了刘玲玉的氯普噻吨片,他理直气壮地说果果并不是半夜三更发病,而是半夜三更才到重庆实施抢救。

艾雄山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面向许恒,他也像许恒那样自言自语。许恒没有明确的提问对象,所以他也不需要有明确的回答对象。

“果果怎么会吃到外婆的药?”

艾雄山的回答令许恒大惊失色。许恒没有直视艾雄山,他不解地看着刘玲玉,他张大了嘴望着刘玲玉。

果果呱呱坠地近三年,在刘玲玉和艾薇无微不至地呵护下,果果像一棵小树苗健康茁壮地成长着,从来没有发生过误食药物的意外,更别说和氯普噻吨沾上边,那可是小孩碰不得的一种精神病药。

“吃了多少?怎么会这样?”

许恒气上心头,他低着的头开始昂起来了。他雄赳赳地昂起头反问道,像被误抓的嫌疑犯反驳警察一样义正言辞。

还在“嗡嗡嗡”哭着的刘玲玉这时候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解释了。她擦了擦眼睛,抹了抹鼻子,抽了抽鼻子,动了动喉咙。

“我和你爸去亲戚家了,艾薇在家带着果果,一不注意,果果就吃下了这些药。”刘玲玉几乎是抽泣着说完这句话。

“又是这个亲戚!这个亲戚就这么重要吗?”停顿了一下,许恒提高了嗓子。

“亲戚怎么了?”当刘玲玉正准备张嘴的时候,艾雄山却开口了。这个亲戚在艾雄山和刘玲玉心里异常重要,或许不应该仅仅说是亲戚,而是亲骨肉般的重要。但是,这个亲戚艾薇不知道,许恒更不知道。

艾雄山的反问令许恒不敢再去追究那个“亲戚”,走亲和访友都一样有可能发生如此倒霉的事。

生活中的偶然,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