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两碗凉茶后,我才把吊上来的棺木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副棺木由上等的黑漆楠木打制而成,保存得颇为完整,就连棺木四周雕饰的彩刻都没有褪色。倘若不是棺木中散发着一种带有地阴气的腐臭味,把它当成一口未曾装过死人的棺木出售,也绝对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出来。在我和阎七娘所扒过的数百口棺木中,数这一口最为名贵,让我不得不暗自感叹黄府的富贵与阔绰。
棺木正面的材头上刻着碑厅鹤鹿,琉璃瓦大厅上空有两只雪白的仙鹤,大厅两旁是苍劲茂密的青松柏树,大厅前面是芬芳四溢的青草地,草地中间刻着通往大厅的石阶路,显得十分幽雅。整幅图画将棺材头装饰得犹如仙境,完全是一幢清静的别墅,材头正顶上的“安乐宫”三个大字将材头图与棺材本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棺木两旁分别画着两条腾云驾雾、追逐宝珠的黄金龙,龙的周围画着八仙用的兵器,又名“暗八仙”,还有古琴、古画、梅兰菊竹、桃榴寿果等,棺木面上写着“寿山福海”四个大字。
整日与棺木打交道,久而久之,我也知道一些棺木雕刻的门道。这副棺木上的所有图画都是用立粉、贴金等技法做成的,通过调配颜料,并加入古代唐三彩的绘画风格,使整个棺材庄重大方,色彩层次分明、绚丽有序,线条流畅。黄师德的亡子生前无福消受富贵,但死后能够被葬在这般气派的棺木中,也能安心地走上黄泉路了。
黄师德眼圈湿润,绕着棺木缓步走动,他一边用手扶着棺木的棱角,一边不停地咳来咳去,睹物思人的情感溢于言表,毫无半点儿掩饰。我常年跟着阎七娘替人开棺敛骨,早已见惯了这种悲戚场景。可此时,我却被无声胜有声的黄师德给感染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黄师德很可怜,空有富贵袭身,却无半点儿香火继承,可谓是喜哉悲哉、命哉叹哉!
冷先生倒没有什么反应,冷冷地瞟了一眼棺木,然后快步走到黄师德身边,轻声说道:“黄老爷请节哀,人有凶吉难劫,乃命中注定也。您一心替黄府延续香火,我想这棺木中的少爷泉下有知,自会体谅您的良苦用心。您还是稍做歇息,让他们开棺敛骨吧。”
等黄老爷被搀回座中后,我和阎七娘就往棺木四周的缝隙里塞沁香。老话管这叫“问灵香”,敛骨师在开棺的时候都会用这一招。
“问灵香”讲究双四单一。所谓“双四”,就是要在棺木两侧分别插入四根沁香,而“单一”则是要在棺头插入一根沁香,民间将这种方法称为“九九问棺香”。这原本是敛骨师世代相传的秘法,后来却传入了民间。虽然知道此法的人很多,但懂得其中玄妙的却很少。这个法子有忌讳,名曰“三不插”,意思就是有三类人不能在棺木上插香,分别是未成年男子、经期孕期妇女、阳时阳日出生的人。
点燃沁香后,我站到阎七娘的身后,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这根沁香。每次开棺插香的时候,我都会很紧张,生怕插在棺木中的沁香被弹出来。多年来,我跟着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想得最多的并非是事主能给多少赏钱,而是这个活儿有多危险。用阎七娘的话来讲,敛骨师的命都很低贱,而且干的又是与死人有关的阴秽事,所以安稳就是敛骨师安身立命的本钱。
以前,阎七娘带着我替人开棺敛骨的时候,就有过沁香从棺木中弹出来的情况。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刚刚会记事。一般情况下,敛骨师碰到这种凶棺都会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可那年月讨口饭吃真是太难了,无奈之下,阎七娘只得硬着头皮替事主揽下此事,只图得些赏钱,好让我填饱肚子。那次事毕后,阎七娘大病了一场,浑身黑肿,身子骨也虚弱了很多,尤其怕阴凉,直到两三个月后才逐渐好转。后来,我也问过阎七娘这其中的缘由,可是她却不做解释。若是被问得不耐烦了,她就推说是风寒所致,绝不承认是那次替人敛骨留下的病根。
棺木中插的沁香燃得很旺,还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黄府的护院们心里都清楚这死人的事太过晦气,谁也不想让这晦气沾到自己身上,所以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只有百无禁忌的刀疤龙扶着黄师德守在棺木一旁。冷先生对这种棺木插香的事儿倒是颇有兴趣,他一边围着棺木转圈踱步,一边轻轻捋着胡须,一双小眼睛不停地转着,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幸好祖师爷保佑,黄师德的亡子还算老实,棺木没有发生异常,九根沁香慢慢地燃灭了。这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这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也落了下来。不过还得继续干活儿,毕竟这么多人等着瞧热闹呢,开棺敛骨才是正经事儿。
我准备上前帮阎七娘推开棺盖,阎七娘却摆手让我退后,然后缓缓地说道:“这棺木被钉过子母钉,非工具不能开。”
被阎七娘这么一拦,我才仔细地瞧了瞧棺盖和棺身的连接处,果不其然,连接处被封得死死的,看样子是被子母钉钉过。这子母钉又叫铆死钉,两端坚固锋利,且带有倒钩,钉在木头中,如同浑然天成一般,极其牢固,还不容易被发现。一般的棺木都有凹凸槽扣,能够保证棺盖和棺身紧密衔接,所以很少会用到子母钉,只有陪葬品很贵重的棺木才会配以子母钉。很多盗墓贼把子母钉称为绝户钉,因为被子母钉钉过的棺木都是盗墓贼的大恨。要想打开这种棺木,必须配以重器,还得有很大的施展空间,这对于靠挖洞偷掏冥器的盗墓贼而言,无疑是天大的难度。所以很多盗墓贼碰到被子母钉钉过的棺木时,都会望棺兴叹,自认倒霉,最后悻悻而归。
阎七娘深知我们孤儿寡母身单力薄,短时间内肯定撬不开这具棺木,所以就让刀疤龙派些护院拿着工具来帮助我们撬棺。这些护院虽然都是膘肥体壮的大老爷们儿,但一听说撬棺,个个都拉着一张驴脸,可又不敢言语,只得硬着头皮干活。
我见这些护院面露难色,知道他们怕沾惹上晦气,便让他们在鼻头抹了一些姜汁。除此之外,我还让他们给棺木磕了几个头,以示赔罪。瘦狗这个倒霉鬼也被刀疤龙派来开棺,为了以防万一,他干脆冲着棺木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个个都磕得响亮,那个恭敬的模样,就如同这棺木里的死者是他亲爹一般。
虽然棺木上的子母钉钉得很牢固,可护院们都是练家子出身,有的是力气,又有称手的工具,所以开棺并非什么难事。只是这些护院在开棺的过程中顾忌太多,既怕走背运,又怕用力过大损毁棺木里的尸骨,所以弄了很长时间才把棺木的凹槽给撬开。我和阎七娘站在一旁,虽说有些着急,但也不敢催促,毕竟这棺木里躺着的是黄师德的亡子,倘若真损毁了棺木里的尸骨,那这个过失可是谁都担当不起的。
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几个笨手笨脚的护院才把棺盖撬开。瘦狗嫌这棺盖过于厚重,就站在一旁躲清闲。要说这小子也真够点儿背的,干活偷奸耍滑也就罢了,却偏偏闲不住,一双小绿豆眼睛四处乱瞧个不停。这一瞧不要紧,直接就瞧见了棺木里面的尸骨。可只瞧了一眼,他就“妈呀”一声跌倒在地,浑身上下抖得厉害,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棺木,扯着嗓子叫道:“这……棺木……里的尸……首……居然没有头!”
护院们一听这话,顿时向后闪退。有人没听清楚,还以为棺木里面的尸首是诈尸,吓得四处乱窜。直到刀疤龙有些暴怒地吼了几嗓子,这些打算脚底抹油的护院才停了下来,然后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靠近棺木。
我和阎七娘见事不好,连忙跑到棺木前一探究竟。只见这偌大的棺木里竟无任何陪葬品,只有一具灰白色的尸骨。由于坟墓环境较好,这具尸骨上还粘着一层黏皮,且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从骨象上判断,这是一具比较好收殓的葬骨,骨质既不腐也不脆,便于搬挪。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具尸骨少了头骨,一眼望去,显得极为突兀,有些吓人。
我自幼就在死人堆里玩耍,见过的死人尸骨足有数百具之多,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无头的尸骨,心里有点害怕。俗话说“怪事年年有,唯有今年多”,这黄师德的亡子也来凑热闹了。不知道这黄师德的亡子是不是在下葬之前就被人剁下了脑袋,如果是,那一准是被人当成球给踢飞了。不然,以黄师德的势力,岂能不给亡子留下一具全尸?要么就是盗墓贼曾光顾过此坟墓,可是这棺木又没有被盗过的痕迹,况且盗墓贼也不会专盗死人脑袋啊。如此看来,这件事还真有些棘手,也不知道黄师德得知这件事后会做何反应。倘若是前一种猜测,那就罢了;可若是后一种,估计他一准会被气得吐血。
阎七娘仔细查看了棺木中的尸骨,然后又望了望黄师德的脸色,缓声说道:“敢问黄老爷,令公子下葬的时候,葬的可是‘魑魃叠骨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