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华生这么一闹,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吃喝,各自敷衍一阵也就散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阎七娘一边咳一边抽着烟袋锅,不理会我和唐文,也没有开口说话,搞得我和唐文有些摸不着头脑。胖墩本来是个话匣子,一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一瞧阎七娘的神情,自然也就知趣地闭紧了嘴巴。
还没等走到家里,我老远就瞧见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跪在大门口。待走近一些,我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华生。我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块狗皮膏药,黏上身就撕不掉了,在酒楼好不容易被人劝走,结果打个转又堵到家门口了,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华生,你这是干什么呀?青天白日的,怎能跪在人家家门口呢?这成何体统呀!”唐文瞧见华生不禁有些头疼,连连快步走上前去扶。
见阎七娘回来了,巧巧连忙上前拉住阎七娘的胳膊说道:“你们可回来了!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偏要跪在咱家门口。我劝说了半天,他也不理我。”
“孩子,你回去吧,多跪也无益,你的事我帮不了。”阎七娘只得摇了摇头,冷声对华生说道。
“自从家父家母惨遭兵差屠杀后,我就立誓要替他们二老敛回尸骨。可是我又不懂敛骨之术,没本事去万坟岗寻尸辨骨。这方圆百里我只认得您一个敛骨高人,还请七娘怜我身世凄苦,成全我的一番孝道。您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于此,直至您答应为止。”华生望着阎七娘苦苦哀求道。
我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华生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岂能为此豁出性命?亏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能如此强人所难?还要用下跪来要挟,莫不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实话告诉你,你就是跪上一年也没用,弯弯腿就要逼着别人去替你涉险,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骨郎,闭嘴!”阎七娘瞪了我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家都回院子里来,关好院门!”
一听阎七娘如此吩咐,我和唐文、胖墩只得回到了院子里关好院门。骨头见我回来,依旧是连蹦带跳地蹿了过来。不过我没有心情陪它玩耍,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劝阎七娘早日把这个华生赶走,不然非惹得左邻右舍指指点点不可。但阎七娘的房门早已紧闭,就连巧巧也被拒之门外了。
“这小子怎么如此倔犟,简直就是一根筋!要不我出去把他撵走吧,免得他在这儿惹七娘不高兴。”胖墩也有些瞧不起华生的耍赖,撸起袖子便要出院动手。
我一把拽住胖墩的胳膊,叹了一口气说道:“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是赖着不走,撵也没用。你要是跟他动手,传出去会坏了七娘的名声。”
唐文有些不高兴地瞧了胖墩一眼,说道:“他也够可怜了,胖墩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想想也不能怪他,你说咱爹娘的尸骨要葬在万坟岗那种地方,咱也会急得寝食难安的。将心比心吧,还是别跟他计较了。”
“他寝食难安也不能来为难七娘呀,这不是泼皮耍无赖吗?哎,对了,咱干脆把骨头放出去吓唬吓唬他,没准这小子一害怕就跑了呢?”胖墩没敢逞强,但嘴上丝毫不肯示弱。
唐文气得跺了跺脚,说道:“胖墩,你就会出馊主意,万一骨头真咬他怎么办?都是一个镇子里面住的乡亲,咱可不能干那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况且七娘也没说撵他呀,咱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我见唐文处处替华生讲情面,不禁有些担忧地说道:“唐文,你可是拜了师的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我告诉你,这万坟岗可是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看华生可怜,自己同情也就算了,但你要是敢劝七娘替他敛骨,可别怪我到时候跟你翻脸。”
“就是!七娘当初收徒弟选你没选我,你可得对得起七娘。要是你敢劝七娘去涉险,我就饶不了你!”胖墩瞪着眼睛冲唐文说道。
唐文被我和胖墩说得涨红了脸,连连辩解道:“我也是看他可怜罢了,毕竟我和他都是自小无爹无娘的孤儿。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七娘去涉险的。就让他在外面跪着吧,等跪不动的时候自然就走了。”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心想近来夜里风大气寒,蚊虫肆虐,这华生衣衫单薄,又是一具瘦骨,应该回去了吧。可是等我打开院门查看的时候,却发现华生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门口,见我探头出来,他既不言语也不理睬,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
我叹了一口气,关好院门,不禁连连感叹这华生的倔犟脾气。遇上这种劝不动的人,还真是让人有些无奈,但愿阎七娘能够硬下心肠坚持到底,别被华生这种近似无赖的可怜给打动了。我甚至想好了主意,如果华生明日还不肯走,我便去请周镇长来解决此事。周镇长既是本镇的镇长,又曾教过华生,必定会有办法让华生断了这个念头。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起了两次夜,每次都忍不住从院门的门缝往外瞧上一眼,每次都失望而归。这华生如同一座雕塑一般,硬是死扛着风寒跪着不走。我心想算你小子狠,看你还能跪到几时,我就不信你的骨头是泥铸的,即便是泥铸的,早晚有一天会塌下去。
早起吃饭之时,阎七娘见华生仍旧跪在院外,心有不忍,便吩咐唐文送去热粥和熟鸡蛋。不承想这华生丝毫不领情,既不说,也不吃。唐文劝说了一阵子后不得不无功而返,还连连摇头叹气,说自己拿华生没有办法。
我一瞧这华生不吃不喝,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而阎七娘有些心软,不禁有些发慌,悄悄告诉胖墩去找周镇长。胖墩倒也听话,二话不说就奔向了周镇长家,顺便把老齐、韩三斤等人也叫来了。
听闻了华生的事,众人纷纷赶了过来。可是无论大家如何劝说,华生都不肯起身。就连周镇长再三劝说,华生也不给情面。韩三斤是个急脾气,上前一把拽起华生,可还没等他拖拽上几步,华生就挣脱开了,回到原地继续跪着,气得韩三斤连连跺脚,却又无计可施。毕竟都是一个镇子里住的乡亲,又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还真是没办法跟他动粗。
阎七娘见华生软硬不吃,便叫前来解围的人群都散了,然后不再理会华生,还再三叮嘱我和胖墩不得去为难华生。我原本对这华生有些愤慨,可现在又有些佩服他的孝心,便叮嘱巧巧去院外给他送些汤水。
如此过了两日后,一直水米未进的华生终于昏倒了。我和唐文见华生气脉虚弱,只得把他抬进了屋子里。阎七娘瞧见后连连叹气,吩咐巧巧煮些米汤给华生灌了下来。直到喝下两碗米汤之后,华生才缓了过来。
“你这又是何苦呢?”阎七娘望着脸色蜡黄的华生,叹了一口气说道。
华生瞧了瞧阎七娘,哽咽着说道:“生为人子却不能尽孝,我活着又有何用?”
阎七娘摇了摇头,说道:“你爹娘生养你不容易,你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岂能对得起让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生平的志愿便是敛回亡父亡母的遗骨,让他们的尸骨平安下葬,在他们的坟前磕上一个头。七娘若能成全,我虽死无憾!”华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阎七娘苦笑道:“罢了!念在你一片孝心,我便去那万坟岗走上一遭。不过能否寻到你父母的遗骨,那就要看造化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风吹日晒,虫咬蚁啃,很难说这尸骨能否保存下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七娘此话当真?”华生呆了足足半晌,才缓声说道。
“自然当真!我还能眼瞧着你跪死在我家门前不成?”阎七娘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华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给阎七娘磕头,口中还连连说道:“多谢七娘成全!华生代死去的父母谢谢您了!”
阎七娘拦了拦,说道:“待你调养好身体,我们便动身前往万坟岗。此去凶吉难测,如果你父母的亡骨有灵,就让他们保佑我们吧!”
我见阎七娘答应替华生前往万坟岗敛骨,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很清楚阎七娘的秉性,但凡是她应承的事,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任凭如何劝阻都无法改变。无奈之下,我只得去收拾敛骨所需的物件,为这件事做准备。
待华生休养了一日一夜后,阎七娘从镇里借来了一辆马车,带着我和唐文、华生一起前往万坟岗。巧巧知道此番路途遥远,连夜做了一包干粮。胖墩也吵着要去,却被阎七娘拦了下来。胖墩没有生气,还回家取了一些松榛之类的山货送给了我们。
万坟岗距离元宝镇足有二百多里,地处一片山林之中。这片地原本是军营驻军的操练场,可世道不太平,军营不断地扩军裁军,随着军营驻地的不断变更,这片操练场便荒废了。直到义和团出现以后,官府便把这块地当成了处决犯人的刑场。为图省事,这些官差干脆就地杀,就地埋。后来处决的犯人实在太多了,此地也就成了万坟岗。
这万坟岗并非是一个个坟冢聚集在一起的,而是一个坟冢内葬埋了上百具的尸骨。官府的强硬政策是满门抄斩,但凡抓住一个义和团成员,那陪葬的少说也得有十几口,多的时候,一次能抄斩数百人。将这些人砍了脑袋后不能不埋,因为怕引发瘟疫,可是又不能挨个去埋,毕竟挖坑也是个费工费时的活,所以官差们在处决犯人之前都会挖一个大坑,等处决后,直接将他们扔到坑里掩埋。
虽然这“万坟岗”三个字中有一个“坟”字,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冢,称其为“万葬坑”则更为恰当。这里的腐尸烂骨无名无姓,无棺无椁,甚至身首异处。平日里没有人前来拜祭供奉,只有一些山林野兽偶尔会来此地觅食。
这附近的乡亲们听到万坟岗都会谈虎色变,就连附近山林里的猎户也宁可多走几里路,绕过万坟岗。据说艳阳高照之时,这万坟岗都会让人感到阴风袭梁刺骨。若是夜晚行至于此,更会听到一阵阵凄厉的哀哭啼号,而且随处可见飘飞的鬼火,如果这些鬼火沾到了身上,便会被恶鬼拖进葬坑之中。
华生长大后曾去过万坟岗拜祭爹娘,所以此次前往便轻车熟路。这一路上,我们都未曾耽搁,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来到了万坟岗。华生思念双亲心切,想先去拜祭一番,却被阎七娘拦了下来。
阎七娘不但不许华生去拜祭,也不让我和唐文随意走动,她说这万坟岗里阴气霾霾,孽骨肆动,不可前往招惹,更不可在夜晚探骨,只能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做打算。为防不测,阎七娘还驾着马车后撤了一里地,以免惹祸上身。
见阎七娘如此谨慎,唐文和华生便不敢疏忽大意,除了小解之时暂离马车,其余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上。这一晚,几个人轮流守夜,很快熬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