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迁坟的人家很少会换棺木,都怕惊扰棺内的尸骨。但是韩三斤属于被迫迁坟,只能给亡父的尸骨换上一口新棺木。不过这换棺木也是有讲究的,并非移尸动骨那么简单。
阎七娘先在棺木中铺了两层棉布,底层棉布为黑色,上层棉布为白色。因为韩三斤亡父的尸骨属于二次下棺,必须要用黑白衬布铺垫。敛骨人管这叫做“叠布伺骨”,寓意平安之兆。然后阎七娘又在棺木的四角放了一些骨粉,这一招叫做“异骨压棺”,寓意镇棺之象,就类似于抬轿的轿夫,乃是众星捧月之意。
接下来便是往棺内拣骨。在一般人眼里,摆弄死人尸骨是一件晦气的事情;而对于敛骨人来说,拣骨入棺则是一件行吉运的美差。之前但凡有敛骨入棺的活,阎七娘都会让我去做,但这一次,她把这个机会给了唐文。
唐文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只觉得阎七娘信任自己,心中很是高兴,便按照阎七娘的吩咐,从脚骨到头骨一一装殓进了棺木。由于是生平第一次装殓尸骨,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显得很紧张。好在这活儿并不复杂,又有阎七娘在一旁照应,所以他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
拣骨入棺之后,阎七娘在棺盖的内侧用香灰画了一些图案。这是敛骨人独门的字符,有镇棺安骨之效,所以但凡迁坟的棺木,敛骨人都会在上面留下字符。
盖棺以后,韩三斤便想在棺木上钉一些棺钉,好使棺木与棺盖之间的衔接更牢固一些。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阎七娘打消了。韩三斤经过询问后才得知,原来这棺木上的棺钉并不是可以随意钉的,至于如何钉、钉多少数量、钉在什么位置都是有规矩的。像他亡父这种二次下葬,根本就不能钉棺钉,否则会扰了棺木内的尸骨。
去选棺木的时候,韩三斤已托人挖好了新坟冢。所以阎七娘也不耽搁,让人抬起棺木直奔新坟冢。这迁坟新葬不需要挑选什么吉时吉辰,只要不在阴雨天下葬即可。不过早一日下葬便可早一日安稳,毕竟这死人尸骨属于阴物,不适合在阳世多存。
到了新坟冢后,阎七娘见坟冢的尺寸和深度都没有问题,便冲我点了点头。我二话没说就跳到了坟冢里,在四角分别点燃了一根沁香蜡烛。老话管这叫做“敬坟香”,专门用于棺木下葬之前的新坟冢,如若下葬的是夫妻合棺,则需要点燃八根沁香蜡烛。
待坟冢内的沁香蜡烛燃灭,阎七娘便摆手示意将棺木抬到坟冢的正上方。韩三斤平日在镇子里的人缘极好,所以很多人来帮他出丧。抬棺下葬是个力气活,一口棺木少说也有几百斤重,至少需要八个以上身强力壮的人来抬。除此之外,一旁还得有个给大家喊号子的人,用号子来指挥大家同进同退、同起同落,不然大家各用各力,这棺木八成就会斜着摔到坟冢里面去。
“冥冥道,幽幽宅,阳人葬阴骨,九转乾坤窟!既入坟,化作阴骨,不得扰阳,不得窜灵!”阎七娘朗声念道,然后又冲着抬棺的人大喊一声,“下棺!”
随着阎七娘一声令下,左右两侧抬棺的人都缓缓地蹲下身子,各自将抬棒上的绳索放低,好让被绳索套着的棺木能够平缓下降。我和唐文在一旁也没闲着,连连在棺木上放了一些纸冥。俗话说“纸冥盖棺,子孙吉欢”,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待棺木平稳地下到坟冢后,韩三斤就带着人开始填坟。每填上一层土,阎七娘就会往土层上撒一些五谷杂粮。这也是迁坟的规矩,自古便有“五谷伴土,祭阴祀骨”的说法,不过这五谷一定要事先蒸熟,方能撒在坟冢的土层中,倘若用的是生五谷,那这坟冢就会容易长出庄稼来。
这一次,韩三斤有了阎七娘的指点,并未在坟冢上修砌青砖石瓦,只是把先前坟冢处的石碑移了过来。等坟冢填埋完毕后,韩三斤带着家人在坟冢前摆上供品,足足烧光了三大盆纸冥祭物。
回镇以后,韩三斤便给阎七娘送来了赏银,还在镇里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宴,用以款待此次出丧帮忙的乡亲。阎七娘本不想去,但架不住韩三斤再三盛情邀请,只得点头应承下来,随即带上我和唐文去赴宴。
前来赴宴的人很多,周镇长和老齐夫妇都到场了,连同我和阎七娘一起坐到了正席上。唐文和胖墩是镇里的小辈,就想去侧席就坐,却被韩三斤拉了回来。韩三斤事先已经跟周镇长打听过敛骨人的禁忌,所以订的几桌宴席都是素菜。这家酒楼的素菜做得很好,菜品可谓色香味俱全,丝毫不逊色于荤菜。
席间一群人热热闹闹,韩三斤站起来端着一碗酒对阎七娘说道:“此番多亏七娘指点,才能使得先父的遗骨免遭虫啃蚁食。大恩不言谢,我韩三斤这辈子虽说没什么本事,但是一重孝二重情,日后七娘一家人就是我的亲人,无论大事小情,我都会随喊随到。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七娘尽管吩咐!”
阎七娘不能喝酒,只得以茶代酒,说道:“韩掌柜言重了,我不过是个懂些敛骨的手艺人,雕虫小技而已,至于谢恩的话,实在不敢当。”
“阎七娘不必过谦,你就是咱元宝镇的福星,只要有你在,我们便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来,老朽也敬你一杯。”周镇长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说道。
“承蒙乡亲们不嫌弃!承蒙周镇长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七娘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自当以乡亲们的平安为己任。”阎七娘冲着侧席的乡亲们拱了拱手,然后一口饮尽碗中的茶水。
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酒楼里突然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这后生身高体瘦,面目清秀,但脸色有些蜡黄,还带着一股书卷之气。进了酒楼后,他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径直来到阎七娘面前,二话不说便跪倒在地。
阎七娘并不认得此人,连忙站起身来扶了扶。可是这年轻后生根本就不起来,急得阎七娘连连说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行如此大礼?快些起来说话!”
我见唐文也是一脸惊愕的表情,但明显他认得这年轻后生。我便拽了拽唐文,问道:“这人是谁呀?莫不是认错人了?”
“这人名叫华生,是咱们镇里的孤儿,以前我和他一起在镇长家里读过私塾。”唐文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华生,你这是干吗?快起来说话,别吓到七娘!”韩三斤自然也认得华生,连忙劝道。
华生跪地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头瞧着阎七娘说道:“镇里的人都说阎七娘大恩大义,是敛骨的高人。晚辈华生此番前来打扰,是想请阎七娘替我敛回亡父亡母的遗骨。还请阎七娘念在我思亲之苦的情分上,能够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你父母的遗骨葬在什么地方?”阎七娘有些好奇地问道。
“唉,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小就在镇子里面吃百家饭长大。他父母是我们镇里的人,早些年跟着义和团干,听说还杀了不少官差。后来官府大肆镇压,这夫妇俩都被抓了起来,没关几天就被定成了谋反的乱党,被砍了脑袋。这官府的人狠呀,人死了连个尸首都不让取,通通葬到了万坟岗里。等到风声过了以后,我曾托人去万坟岗收殓这夫妇的尸骨,可是这万坟岗里到处都是死人尸首,一个个早都烂得不成样子了,根本就挑不出谁是谁,这尸骨也就没能敛回来。”周镇长插嘴说道,回想起往事,他感慨万千。
唐文见华生这样跪着,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连忙扶了扶华生,劝道:“你先起来说话,这地上凉。你放心,七娘是敛骨的高人,自然不会不管你的事情。”
一听唐文此言,我便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刚入门的徒弟怎么敢替师傅应差事呢,真是乱了规矩!况且这小子又不懂这其中的凶险,随随便便就敢点头应承,简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阎七娘可是嫌我贫寒,付不起敛骨之费?今日镇长和乡亲们都在场,我华生可以当众立一份卖身契约。只要阎七娘敛回我父母的尸骨,我甘愿入阎家为奴,直至二十年期满,方可恢复自由身!”华文也不理会唐文,盯着阎七娘朗声说道。
华生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对准了阎七娘。我怕众人误会,连忙对华生说道:“我们不过就是乱世讨生的手艺人,至于什么契约为奴,那可真是言重了!这些年来,我和七娘走南闯北,替人敛骨从没有过富贵贫贱之分。敛骨之后也全凭事主家的赏银,给多给少我们从不计较。倘若七娘是嫌贫爱富之人,如今我们早已家财万贯了。俗话说,是坟三分险,我们即便是敛骨的手艺人,也不是什么差事都能应承。这一应一推之间,自然有我们敛骨人的底线,还望你能谅解。”
韩三斤见我有些不高兴,连忙打起了圆场,还有些埋怨地对华生说道:“你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七娘岂能是贪财之人,还不赶快给七娘赔个不是。”
“七娘啊,华生这孩子自幼性格孤僻,直言直语惯了,您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老朽既然在场,就多插上一句话。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您但说无妨。这孩子是通情达理之人,我自是不会让他为难您。”周镇长见阎七娘久久没有答复,便知此事非同一般,又怕乡亲们不懂敛骨人的禁忌规矩而误会了阎七娘,这才开口问道。
阎七娘听完周镇长的一番话,又瞧了瞧华文,再看看临席的乡亲们,然后叹了一口气,闷头抽起了烟袋锅。见阎七娘默不吭声,大家都不敢再问,一时间气氛显得极为尴尬。
“周镇长有所不知,敛骨人生平有两不敛,一为万坟岗,二为荒葬地。并非是技不能及,而是这两个地方多凶险。自古以来,这万坟岗里就多冤尸怨骨,乃为敛骨人的大忌。倘若硬要从中敛骨,自是九死一生。况且七娘体性属阴,更不适合去万坟岗中冒险。华生,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或是找一个体性属阳的敛骨人去替你敛骨。这件事情,七娘是绝对不会应承的。”我起身替阎七娘答道。
听我这么说,乡亲们才明白其中的难处和凶险。唐文也对先前的冒失感到羞愧,便扯了扯华文的衣袖,轻声说道:“还是回去吧,七娘并非是不肯帮你,而是有其难处。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待日后时机成熟,我们再商讨。”
周镇长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说道:“哦,原来如此,那这万坟岗自然是去不得。虽说这先人遗骨很重要,但也不值得以命相拼。华生,你且回去吧,此事不要再提,也不要再为难七娘。”
华生仍是一声不吭,脸上已然落下了两行热泪。他冲着阎七娘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向酒楼外走去。望着华生的背影,乡亲们不禁对他指指点点,有的可怜他悲惨的身世,有的则指责他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