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远推门进来,看到这景象,叫了一声“明月”,声音低沉,语气轻淡,明月却听出些许警告的意味,然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梅枝见是振远,脸上有些发烧,旋即想起了什么,跳起来道:“哎呀,振远,我忘了给你清洗了。”振远身上穿的还是梅枝给他买的那套玄色外袍,看上去是有些风尘仆仆,却并不脏,头发似乎也还清爽,这几个月未见,他并没有很邋遢。
振远的眼里掠过一丝讶色,但还是由得梅枝牵着他的手回了他自己的那间房。梅枝的包袱里带着振远从里到外的一套换洗衣裳,她离开房间时倒也没有忘记顺手拿上。
梅枝让小二送来热水,依着以前的习惯为他宽衣解带,先为他洗头发,再取布巾为他擦洗上身。她做得娴熟自然,一切都与以前没什么差别,手下的皮肤虽然有弹性依然是冰冷的,振远依然是僵硬的。但看到他身上有新伤时,她还是停了下,然后轻轻地擦过。伤口已愈合了,但总是还有痕迹。想来他与那延泽的一战也不是那么顺风顺水的,要不然收了那魔头已二十来天,怎么还呆在云梦泽中,想来是在养伤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便痛了一下。
及至梅枝开始脱振远的裤子,外裤还好,亵裤却是脱得甚不顺手。她只觉得振远格外僵硬,她陡地便想起,振远行动打架皆自如,早就不那么僵硬了,这会儿却又是怎么了?抬头一瞧,发现振远的眸色十分幽暗,蜜色的脸上还有可疑的红晕。她拍了拍振远的腰道:“哎呀,振远,放松一点啦。我以前又不是没给你擦过下身,该看见不该看见的全看了。”
这话一出口,抱臂倚在门后看热闹的明月“卟哧”笑了出来,道:“梅枝,也就你这样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以前和现在能一样么?又不是李玉田那样的人,出浴什么都叫人侍候着。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让你一个姑娘在那****洗洗擦擦的,起了火怎么办?”
梅枝却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起的什么火?振远他那么凉。”
也不能怪梅枝姑娘此时迟钝了些,因为她从来没有将振远与一个活生生的正常男人联系起来。
还没等她想明白,水盆里一道水线凌空而起直射门边的明月,明月轻盈一躲,然水线力足,竟在他的袍角穿了一个洞。
振远按住梅枝的手,接过那刚绞好的布巾道:“梅枝,我消了符,自己来便可以了。”语气倒轻柔,却是甚怅然。
他自己洗了,梅枝忽然觉得自己若是在边上观摩似乎是很不妥了,便背转了身道:“那,衣服给你放在床边了,我,先过去了。”
振远“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明月也想跟着走,振远却道:“明月,我需要你帮忙。”
梅枝出了门,转身掩上门,忽然便有些悟了,振远,不再是行头了,他已经很不一样了。
那晚,明月没有回来陪梅枝。梅枝一个人在床上很是翻一阵子才睡着。
其实振远有些古怪啊,既然早就行动自如了,又不好意思让她洗,她刚提出来时便应该拒绝了呀,可他怎么会到了那个要紧关头才拒绝。梅枝想了半天,归结为他跟自己一样,是习惯了以前的相处模式,一时没有想起。
再想想明月,很有撩拨振远的嫌疑。以他与振远的熟悉程度,只怕先前亲自己前也已感觉到振远来了,故意为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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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远从容不迫地一件一件套上干净的衣裳,招来小二拿走水后才转头看悠闲地坐在床头的明月。
明月道:“你留我下来,想说什么?”
振远的眼神有些凌厉:“我以为你既已修得圆满,便该离开了。”
明月道:“我是可以离开你了,却有新理由留下来。”
“是为了梅枝?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该问的是我为她做了什么。我现在只想留在她身边。”
“你不是一向嫌弃她?”
明月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都是会变的么。你看她为小白脸伤心,让我出面劝慰她时,我说过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另外给她找个好男人了。你看我这不就自己送上门去了么?”
振远道:“你充其量只是公的,如何算得上是男人?”
明月道:“你问一下梅枝,妖她是叫公妖呢,还是叫男妖?”
振远沉默良久,似乎是在考虑男妖是否能替代男人。良久才道:“我如何能信你不会再伤到她?只怕她经不起第二次。”
明月道:“我也怕她不要我啊。话说回来,你又为什么回来?什么她爷爷将她托付给你,只怕都是借口,她爷爷都没有梅枝了解你。你心里就是惦记她。你也喜欢她,对不?”
振远一怔,缓缓道:“我从此以后,只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与她,自是不行的。但我想护着的人,我必定要护她一生。你是她那个命中人么?我瞧着也未必。”
明月道:“我知道你在她心中确实也是很重的,你不相信我,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我也没想到我会动心。但是,她为了舒深哭过,为了你失踪也哭过,我在她身边却希望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起来很美,我很想留住。”
两人都沉默了,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
梅清处理完事务,带着梅枝重新上路。明月依然维持着狐形,有时懒懒地蹲踞车上,有时却只是随车而行。振远一直跟在车边上,戴了帷帽,行动略机械,看着走得不快,却一步也没落于车后过。
那日,一行人行至苍北县,这里有两条官道,一条是往延宁府去的,另一条一直向西通往巴山。苍北虽说是县,却因处于交通枢纽而格外繁华一些,商贾云集,商贸往来也不输于延宁府。梅家在此有产业,有别庄,梅清便决定在此多逗留几日。
梅清自又去处理他的商务,梅枝便带着振远和明月上街闲逛。正在集市中穿行,看得眼花之时,远远地见一人走进一家饼店,梅枝瞧着那身形忒眼熟,似乎是大师兄,有些不可置信。但她还是带了振远和明月走了过去,她走得不快,所以等她走到时,那人已蹩出了店门,又只给了她一个背影。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重重地拍了那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回头,果然是大师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怎么是你?梅枝?”“原来真是你啊,大师兄!”
大师兄见了梅枝分外惊喜,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跟着舒公子进了京,一直陪着他呢?我却才要进京寻你。”
梅枝道:“我没跟舒深在一起,他自有他的大好前程要奔。”
大师兄闻此言,一惊,略有些气恼道:“梅枝,这又是怎么回事?舒公子瞧着斯文,竟是始乱终弃么?”
梅枝摇头道:“我没有被他乱过。此处说话也不方便,咱们找个地方吧。你寻我却又是为了什么?”
两人寻了一家小酒楼坐下,梅枝简单地将舒深的事与他说了一遍,强调道:“是我不要他的,就算是我始乱终弃好了。”
大师兄听了半晌不语,后道:“幸亏没有婚约,咱横村的姑娘确实也没有给人作小的。只是你这婚事不成,师傅他老人家只怕又添一件忧心事,更不好罢了。”
梅枝有些后知后觉道:“我爷爷怎么了?是他要你来找我的么?”
大师兄道:“不是师傅要我来找你的。但是师傅他最近身子一直不太好,我有些担心。京城我以前一个知交正好写信来邀我前去住几日,我便想乘此机会,找找你。让你回去看看你爷爷。”
梅枝有些震惊:“爷爷身体不好?爷爷一直身体很好的呀,我走的时候,他还非常好,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大师兄道:“是,师傅身子一向好。可是往往身子好的人,有个什么病,便真是如山倒。所以我才急着想要找你回去。还好,我们做祝由科的,向来短命,师傅已经算是长寿的了。”
梅枝再也坐不住了,与大师兄告别后匆匆回了梅家的别庄,想要跟梅清道别回家。可是下人们却回说,大公子到邻县去了,要明日黄昏方回。梅枝哪里等得住,给梅清留了一封书信,说家里爷爷身子欠安,自己必须回去了。让他先回巴山,他日她定当自己寻回巴山去。
她带着明月振远出门时,下人极力劝阻,说已过午了,小姐出门不安全。梅枝道:“我惯常都是夜间行走的,却是不怕。”下人还要再拦,却见振远横在面前,竟是怎么绕也近不了小姐身边。等他感觉能往前走几步时,梅枝带着一行头一狐早已去得远了,不由跌足:没看好小姐,不知公子回来怎么交待。最好小姐不要出事啊。
一到了郊外偏僻处,明月便回了人身。他见梅枝满脸惊慌,面有苦色,心知她虽说新近认了亲,到底爷爷是她最亲的人,听闻爷爷身体欠安只怕心里又慌又急了。他拉住了梅枝:“你先莫要急,从这里到横村,就算我和振远带着你走,少说也要走七八日,你一点东西也不预备,赶紧了宿在野外可不得忍饥挨饿?让振远陪你在此处歇着,我去打点些东西来。”言罢,寻了路边一处柳林,叫梅枝坐了,见振远立在她身后,方几个起落,翩然而去。远远望去,他蓝色的袍袖在风中翻飞如蝶,梅枝略定了下心,心想,亏得他还是个仔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