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舒深起来去看梅枝时,发现她房中已是人去室空,桌上留了一张小笺,其上唯有十六字“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竟是《氓》中的最后四句,爹说得对,梅枝唯有诗经是学得挺好的。可是,舒深并不觉得自己“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了。他并没有变心,他不想“亦已焉哉”。于是他冲出客栈去寻梅枝,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自是惊动了赵家兄妹。
找,自是找不到的。赵公子便劝他道:“梅姑娘既有意要走,怎肯被人寻到?再说,她法力高强,不会遇到什么事的。”
舒深浑浑噩噩间便都听了赵公子的,上了那辆马车,奔他的功名前程去了。
梅枝站在小岭上,远远地望着那辆青色的马车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渐渐远去。岭上初绽的桃花都成了秋日萧瑟的落叶,刚刚暖和起来的春风也幻成了凉彻身骨的北风。见那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终于忍不住搂着振远放声大哭:“今儿是我十六岁的生辰……振远……”
十六岁的生辰,她第一次做出了一个如此艰难的决定。她哭得涕泪交错,然这些涕泪全数奉献给了振远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她听到振远说:“不哭了,不哭了,这样的男子怎配得上梅枝,你会遇到更好的。”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哭糊涂了,太需要别人的安慰了,就觉得是振远在对她说话了。但她还是慢慢收了泣声,对振远道:“嗯,就是,我这般美貌,怎么找不到一个只爱我一人的。振远,总还是有你陪着我。那你陪我过生辰吧。”
哭也算是个体力活,她昨晚又为此纠结了一夜,并未睡好。如此哭过,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流走了,于是依着振远竟是渐渐睡去。振远将她抱在怀中找了一个背风处坐下了。
振远见梅枝在自己怀中大哭,只觉得心抽得难受得紧,似乎这一百年来都没遇到过这么难受的事了。以前他只是依行头行事,从未涉及主人的生活,唯有梅枝,总叫他挂心。他难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在他体内憩息的明月醒来了,甚为惊讶地说:“我没看错,这小魔星在哭啊?为那小白脸?我早说了小白脸靠不住。我以为她喝了酒发泄过了,又把人气走,争赢了,总该十分气盛才对,怎么又在这里哭?”
振远道:“梅枝把人给踢走了。”
明月懒懒道:“哦,踢得好!我就看那小子不顺眼。那有没有听我的,给他两巴掌?”
振远没好气道:“给两巴掌能解决什么问题?”
明月嘿嘿一笑:“也是,帮她找个好男人才能解决问题。”他倒是马上沉浸在帮梅枝找个怎样的好男人的思考中去了,振远突然说了一句:“今儿是她十六岁生辰。”
明月会意:“你想让我哄她开心?嗯,近日,我也偶尔能回到人身了,这样,我请她吃一顿好了。这姑娘心思也简单,保不齐吃一顿能忘掉很多事。”
梅枝醒来时已过午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山上一处柔软的草丛里,而振远正立在她不远处的一块岩石边。梅枝哭过睡过自是精神大好,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才发现振远胸前的那一大块污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振远,下了山我给你买件新衣吧。”
但这个小城,梅枝是不想多呆了,她知道下个小镇也不太远,走得快的话,黄昏之前也能赶到了。所以她也没耽搁,带了振远便下山了。
许是因为心中有气,她赶路便更奋力了些,果然在酉时前赶到了那个小镇。虽说临近黄昏,大部分的铺子关了门,但梅枝还是为振远买到了一件玄色新衣和一双新鞋。她投宿了镇上略大一些的一家客栈,替振远清洗干净了,为他换上了新衣,她甚至打了水为振远洗了脚才为他换上干净的袜子和新鞋。拾缀完振远,她才觉是腹内饥饿,寻思着外出觅食了。
今儿是她生辰,她决定不亏待自己,大吃一顿。
小镇竟然也不是很冷清,梅枝选了一个干净的酒楼走了进去,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了。她憋足了劲想要大吃一顿,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吃什么,只得叫小二先报上店中的拿手菜来。小二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本店特色菜,梅枝低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他就没了声音,接着她感觉身边来了不明生物,抬眼一看,却是个人。
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若舒深是俊秀,振远是英朗,那眼前这位就是艳丽了。他有一张完美的脸,墨画般的长眉,略上挑的桃花眼,高而挺的鼻子,及一张轮廓清晰的红唇。此时正笑嘻嘻地站在梅枝跟前,道:“我也是一个人,拼个桌吧。”他笑的时候带了几分妩媚与纯真,所以原本就呆了小二眼都直了。梅枝心里叹了声“妖啊!”其实她并没从他身上感觉到妖气,只是直觉而已,何况也不觉得他怎么象人。梅枝抬眼看了下四周,只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她将下巴一抬:“那儿有空。”那男子依旧笑着说:“那里太暗,只怕菜色都看不清楚。我不会妨碍姑娘的,要不,姑娘这顿我请吧。”
梅枝心道:“还说不妨碍!”但他既要请客,那便由他好了,今儿是她生辰,也算是有个人在替她庆祝。她便不言语了。那男子兴高采烈地对小二说:“来来,点菜,捡你们店里贵的上。”想了想又道:“要个八宝鸭,再来一个滑炒杂菇,再来一个香酥鲤鱼。滑炒杂菇里加辣。”梅枝不由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他点的倒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呢。就是那鲤鱼,她也不喜欢红烧清炖的,只喜欢在油里煎得酥酥的。
小二自去厨房传菜去了,那男子坐在梅枝对面,又问道:“要不要来点酒?”梅枝摇了摇头,自打前两天醉过,她觉得酒也就是那么回事,越喝越烦,不如不喝。他却是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小酒怡情啊。”梅枝白了她一眼,老子心情不好,怡的什么情。
梅枝不说话,那男子却话多,朝着梅枝笑道:“我叫黄裳,姑娘怎么称呼?”梅枝一听,差点喷茶,皇上?当朝最红小倌?于是点头道:“皇上?好吧,我叫太后。”那黄裳被噎了一下,很无辜地看了看自己,梅枝这才发现他原来穿了一件黄色的锦服,心里更是嗤笑:“就是个来搭讪的,连真名都不肯说,还真会起名字,穿什么衣服叫什么,明儿换件衣服便成了白衣、洪裳什么的,又换了个人了。”
黄裳甚是自来熟,每上一道菜便要跟梅枝介绍许多,什么部分最好吃,什么部分最好不吃。要是以前,梅枝肯定给他一个白眼,自顾自大嚼,但今日吃也吃得心不在焉的,所以倒也多听了他几句。听完了倒也真觉得这个妖孽一样的男人懂得还挺多,说实在的,是很懂生活的,已经从鸭子说到养生上面去了,倒也有几分有趣。
但梅枝是个很会杀风景的人,故此,她吃得半饱后便问:“其实你不是人吧?如果是妖,也吃这些饭么?”
黄裳笑道:“太后这般说,我会觉得是夸我长得美。”
梅枝点头:“是,很美啊。皇上这个名字跟你很配。”这样的姿色,何愁做小倌不红?
看着梅枝有点使坏的笑,黄裳似乎有点悟了什么,他揉了揉鼻子道:“太后现在是不是开心了一点?”
梅枝倒有了一些小小的惊讶:“你知道我先前不开心么?”
黄裳道:“你摆了一张放高利贷般杀气腾腾的脸,谁都知道你不高兴啊。你没看小二,上了菜以后逃得飞快?”
是这样么?梅枝道:“我以为他逃得快是怕见了你后将口水流到菜里败了客人的胃口。”
黄裳眨了眨眼:“你怎知他不是会流鼻血?”
梅枝觉得再没有比他更自恋的男人了。于是鄙视地转了头过去。
黄裳却是不依不饶:“你是说小二流口水,你见了我倒是不动声色啊?”
梅枝更是鄙视:“我要如何动声动色,你以为是青楼斗艳哪?要我出钱买你?可惜我没钱。”
如此说了一通,梅枝果然觉得心里不那么难过了。虽然今年的生辰是由一个陌生人陪着过的,但也勉强不算孤单的了。
黄裳将梅枝送回了客栈,说是夜了女子独行不安全。梅枝哈哈一笑:“我惯常做的便是黑夜独行。”
黄裳摇头:“今日不一样,你没有一个可靠的男子陪着。”
梅枝有些狐疑:“你知我平时有人陪着的么?”黑夜行倒是真的,不过是有振远陪着的。
黄裳忙说:“想你一个美貌的姑娘,也不会一人独行的。你总有同伴的吧?”梅枝心里想着:同伴?是啊,振远,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的同伴了吧?
梅枝说:“其实我认得路,你不用送我到客栈。”黄裳又摸了摸鼻子道:“其实我也是住这家客栈。顺路,顺路而已。”
梅枝上床的时候,竟觉得松快了许多。
梅枝不知道自己想要到哪里去,昨日里被那黄裳一搅和,愁绪倒是去了些,天明起来,却依旧很有些失落和茫然。以前有陪舒深上京这个目标,而今,可是要到哪里去呢?她觉得也许只有回到她熟悉的山林,才会有些安全感吧。可是,要回横村么?她又有点不愿意,如果爷爷知道了,不知道该多伤心呢。也罢,顺着官路往前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梅枝也略微打听了一下,才发现这个方向却依然是往京城去的。不过有两条道,一条是大路,是笔直的京城方向。另一条曲里拐弯的,却是要绕一座山而走。梅枝想也没想,便住那条绕山而走的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