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在赤埠呆得甚不舒畅。
这赤埠距延宁府也就一两天的路程,舒深中解元的喜报自是早就传回了赤埠。当舒深带着梅枝,梅枝后面又跟着个永不掉队的振远回赤埠后,走到县衙后的小巷,一时竟找不着家门,对比着邻居家一看,却是愣在了那里。
梅枝在他身后,他这一停教她差点撞了上去,奇道:“舒深,你找不着家啦?”抬头却见一处门楼,披红挂绿,彩旗招展,那模样倒似那日在延宁府看到的新开张的青楼,不由奇道:“舒深,你家边上新开了青楼么,只是如今这青楼也忒张狂,竟直接开到县衙后面来了?”舒深道:“不是,那,似乎就是我家。”
舒夫子回赤埠后在县衙里谋了个师爷的职位,一家就搬在县衙后的小巷中,此时舒夫子尚在衙中未回,却早有邻居瞧见舒深,敲开了他家的门,向秀才娘子报告:“你家解元回家了,还带了一个美娇娘。”然后转头对一十三四的少年说道:“见着了吧?就该跟你舒哥哥般勤读书,苦读书,果然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啊!”至于那颜如玉后面跟着的戴了斗笠的奇怪的人就忽略不计了。
少年看了梅枝半晌,转头问道:“那她是从哪本书中出来的,我直接读那本不就好了?”
梅枝转头露出森森白牙一笑道:“《九歌》中的《山鬼》。”
不过精明的秀才娘子是不会忽略一切可疑的细节的。所以当舒深介绍了梅枝而没提及她身后这位时,她那与舒深一模一样的凤眼便透露出浓浓的疑虑,舒深只得说:“这位,是梅枝的跟班,他,他是个哑巴。” 那姑娘居然有跟班跟着,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秀才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儿子七八个月不在家,回来就带了一个女子,这做娘的不用脑子也想得出是怎么回事。她自然是笑吟吟地将人迎了进去,一边对神色讶异的儿子说:“阿深,你到家了还不进来么,认不出来了是吧。嗯,这都是这两日,街坊及衙里你爹的同僚送的绸彩匾什么的,娘全给装上了,瞧着喜庆是不?”舒深嘴角抽了一下。梅枝一边道:“喜庆,是喜庆,只是看上去象新开张的……铺子。”
舒夫子回到家见到梅枝时觉得甚面善,一时便愣在了那里,舒深介绍说:“爹,这是梅枝。”梅枝招呼了一声“舒夫子”,他方回过神来:“喔,喔,竟是梅枝么,两年不见,都有些认不出了。”秀才娘子一见竟是相公认得的,便一把将相公拉入内堂,一阵嘁喳之后再出来,脸上的笑便淡如白开水了。
等到了晚饭后知道梅枝家是做什么的以后,对她的这个“哑巴随从”的安置便成了秀才娘子的头痛之事,依她之见,这样的“随从”便是该立到门外头去的,但舒夫子和舒深都知道行头对一个法师的重要性,自然不能苟同。
但舒家并不大,除了夫妇俩和舒深的房间,也仅有一间客房而已,这间客房自然是要归了梅枝的,那这个“随从”跟着梅枝住,秀才一家都觉得甚不象样;跟舒深?秀才娘子觉得会妨了新晋的解元,晦气的。梅枝曾说可以让振远呆在客堂门后,秀才娘子便做出惊慌的样子:“现如今阿深中了解元,来往的客人很多。姑娘你还要在我们家住一阵子的,万一来了客,见了这个,可不得吓死?”梅枝无语。
最后,振远的房间是后院的柴房。梅枝相当郁闷,哪怕是给个厨房呢。但人在屋檐下,况且是舒夫子与舒深的屋檐下,自然是要多低低头了。她将振远带入柴房,又将那里的东西归置了归置,打扫了一番。地方不好,总也要弄得略微舒适一些吧,要不然太对不起振远了,好歹他也算是个祖宗。
秀才娘子跟在她后面的,看到她的这番举动,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去跟舒夫子说:“这个梅枝,出身上配不得阿深,但幸亏还是个勤快的。”舒夫子仔细回想了一下梅枝小时候的学业,觉得与勤快不太搭得上边,于是他模糊道:“梅枝,还是很聪明的。”
一日嚣烦,晚上,梅枝也未与舒深多纠缠,回到房内倒头便睡了。
柴房里,却是热闹了起来。
振远的身体里,又幻出那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倚了一堆柴道:“你家的丫头眼光不行,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家。我呆在山上都好过呆在这个柴房里,这却如何睡?”
振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呆山上去。”
“这儿没山。”
“你自然能找到山,以你的脚力远一些怕甚?”
“外面下雨。你想赶我走?我怎能如你的意。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你这具适合休养的身子。”
“若我不是被封,你想上我身?再说,你找个活人岂不是更好?”
“我很善良的,祸害活人的事,我不做的。”
“只怕要找个气场接近的活人不那么容易吧?”
“随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动窝的。你死心。”
“那就安份点,别挑三拣四的。”
“我是替你操心,我要是养完了,自然可以随时离开。我看你却要跟着那丫头过完她的一辈子了。她先前待你多尽心,如今跟了个小白脸,便这样了,女子总是善变。”
振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哪跟你们妖似的。她这样,也是不得已,已经尽力了。”
梅枝对如何与秀才娘子相处没有经验。她与中年妇女打交道的唯一经验来自于丁嫂。丁嫂却是跟爷爷一样宠着她的,任她混天糊地折腾。而秀才娘子完全不是这种类型的,对于这样一个潜在的婆婆,梅枝本能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着。
话说舒秀才当初带着舒深投亲不着流落横村,秀才娘子却并未跟着。梅枝问过舒深,舒深说,当年他们家是因为遭了水灾才去投亲的,他娘当时病着,便托给了娘家的亲戚,而他们父子俩是打算投奔舒家的亲戚的,所以去了屏南县,只是那家人却是迁走了。
其实漏洞颇多,那亲戚既可以收留秀才娘子,何不将他们一家三口都收留了下来?秀才娘子病好了,为什么也没见与他们父子相聚?且看着舒深言辞间颇闪烁,却带了一丝的恨意,梅枝便不再问下去了。梅枝在八卦方面,脑子也是颇好使的,她当即便推理出,那秀才娘子恐怕是因为家里遭了灾又不愿跟父子俩过苦日子而寻了个舒适之处呆着了吧。
她心里便觉得舒深当日说的要他爹去跟爷爷提亲这事怕是很不靠谱了。好在她自己,也没想着马上要与舒深那啥的,嫁人,还真是没想过呐。
那秀才娘子表面上是不苛着梅枝的,与梅枝还颇热络。只要舒深不在家,而梅枝又没跟着出去,她便将梅枝支使得团团转,端个茶啦倒个水啊,烧个火啊,择个菜啊,打扫个厅堂什么的,还揽了梅枝亲热地说:“闺女,大娘是将你当亲人看的呐。”是啊,指使个亲人算啥哩。舒夫子和舒深一回来,她便端着梅枝劳动了半天的成果出去道:“吃饭了,吃饭了,今天我做了新的菜式,还多亏梅枝打了下手呢。”
舒夫子边吃边表扬着:“夫人呐,你这手艺这两日倒是进步神速。这家里也从没象现在这样干净过,还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呢,内事也做得利索了。”
倒是舒深,朝梅枝看了两眼。梅枝笑笑,晚上却是问舒深:“今儿这碗豆腐丸子怎么样?我添了些肉泥与香菇末呢。”舒深道:“我不知道梅枝你还会做菜,做得真不错。”话虽如此,语音里却也带了一些疑惑。梅枝笑道:“明日我给你烧红焖肉,你再尝尝。”次日,秀才娘子端了碗红焖肉让父子俩尝尝新口味时,舒深的嘴角便又抽了。饭后他抽了空对梅枝说:“我娘,她就那样,你别太在意。”梅枝道:“没什么啊。”
哼,从来只有梅枝抢人家功劳的,怎么可能吃个哑巴亏?
舒深既了解他爹,也了解他娘,所以知道,他若想娶了梅枝回家,那是要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的。
舒秀才教了梅枝两年,自然知道她那跳脱的性子,及横霸横村的业绩的,他那颗中规中矩的读书人的心脏有些受不了。而秀才娘子,原本有一个殷实的家境,因此认为嫁了舒秀才是下嫁了。舒深到了婚配的年纪,当然是有不少人登门作伐,但秀才娘子一心要找个有地位且容貌好的,也没一个满意的。如今舒深中了解元,更是要挑个好人家了。但舒深竟自己带回了梅枝。梅枝虽然相貌出众,但那身世实在是连先前媒婆介绍的几人都不如啊。
所以,当舒深跟他们提出自己的想法时,秀才娘子便坚定地反对了:家境贫寒不说,竟是父母不全之人,这是无福之相,岂可娶进门?她痛心疾首地对舒深说:“阿深呐,你明年还要进京赶考,如果能中个进士,这延宁府什么样的姑娘挑不到?一个进士夫人自然也要有配得起的身家么?”
舒深对秀才娘子的“身家说”自是不屑的,他只觉得自己喜欢梅枝,难得梅枝也喜欢他,这若是在话本中已是相当美满了。七仙女还嫁董永呢,也没挑董永的身家。但秀才娘子此时守得如同雨泼不进,于是他转战舒秀才。舒秀才却说:“阿深,你知道这家中之事,大半还是要听你娘的。梅枝是又聪明又貌美,但是,那个但是……”舒深没听完他的那个“但是”便转头气鼓鼓地走了。他怎么可以指望爹,前几年爹爹落泊时,娘几乎就弃了他,他现在还不是唯娘马首是瞻么!
舒深在横村的两年虽常受梅枝捉弄,心底里却是暗暗地喜欢着她,若不是爹认得自己的字,他倒愿意替梅枝罚抄那些诗书。大致自己没有的东西便十分羡慕别人有,他被他爹规整得方方正正的,自是羡慕梅枝的自由自在,也羡慕她可以撒泼耍赖,凡事由心。再说他也知道梅枝外表上凶蛮,心地却善良,人又爽直,也难怪村里的孩子再是被大人告诫,也喜欢跟梅枝玩。
梅枝从柴房里回来的时候,看到舒深涨红了脸坐在她的房间里,她便猜到了什么事。她轻轻走过去看着他道:“夫子与你娘都不喜欢我,是么?”
舒深猛地抬头:“也不是,娘还夸你勤快来着。只是娘她比较虚荣。”
梅枝点头:“哦,不是看不上我,是看不上我们家。这却是生死的,现在换个爹也来不及了。”
话是如此,心里未免有些受伤。
舒深忽握了她的手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接受你。你,可愿意?”
梅枝睁了晶亮双眸问道:“什么办法?”
舒深一咬牙:“生米煮成熟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