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河帝国10: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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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答案(2)

“如果相互隔离还不足以造成文明的停滞,别忘了还有长寿这一项。在地球上,不断有年轻人加入我们的社会,他们无论在各方面都还来不及僵化,因而乐于求新求变。我认为寿命有个最佳值——必须够长,好让人人能有真正的贡献,但也必须够短,好让更新换代的速度不会太慢。而在索拉利,速度却太慢了。”

敏宁继续用手指画着圈圈。“有意思!有意思!”他抬起头来,双眼露出欣喜的神采,原本挂在他脸上的面具似乎不见了。“便衣刑警,你很有洞察力。”

“谢谢您。”贝莱硬邦邦地说。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鼓励你对我说这些吗?”这时的他活脱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不等贝莱回答,他就继续说下去。“我们的社会学家已经对你的报告做过初步分析,我只是好奇,对于你为地球带来的这个大好消息,你自己到底有没有任何想法。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确有。”

“且慢,”贝莱说,“我还没讲完。”

“你的确没讲完。”敏宁欢欣鼓舞地说,“索拉利的停滞状态已经没救了。它已经跨过临界点,他们对机器人太过依赖了。即便适当的管教是必须的,机器人也不能出手管教小孩。机器人只看得到当下的疼痛,看不到将来的好处。推而广之,就算索拉利的制度已经误入歧途,索拉利机器人也无法管教这个世界,否则它们大可放手让这个制度崩溃。机器人只看得到一时的混乱,看不到崩溃后的重生。因此,外围世界唯一的下场就是永远停滞,而地球终将脱离他们的控制。这个崭新的数据改变了一切。我们甚至不必起而反抗,自由就会自己到来。”

“且慢,”贝莱又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我们仅仅在讨论索拉利而已,并未讨论到其他外围世界。”

“它们都一样。那个索拉利的社会学家——圭摩特——”

“奎摩特,次长。”

“好吧,奎摩特。他是不是说过,其他外围世界都沿着索拉利的轨迹在发展?”

“他是这么说过,但他对其他外围世界并没有第一手的认识。何况严格说来,他也不算真正的社会学家。我想这点我早就说明了。”

“我们的社会学家自会仔细研究。”

“他们同样欠缺数据。对于那些真正强大的外围世界,我们一无所知。比方说,丹尼尔的世界奥罗拉就是现成的例子。在我看来,把它们和索拉利作任何联想都没什么道理。事实上,在整个银河中,只有一个世界类似索拉利……”

敏宁轻松愉快地挥了挥手,表示不想讨论下去了。“我们的社会学家自会研究,我相信他们会同意奎摩特的观点。”

贝莱的眼神变忧郁了。如果地球的社会学家渴望发掘好消息,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会欣然同意奎摩特的看法。只要找得够久够勤,并适度忽略或漠视一些资料,不难在数据中找到任何结果。

他犹豫了一下。现在他正面对一名政府高官,这是畅所欲言的好时机吗,还是……

不过贝莱未免犹豫得太久。敏宁再度开了口,他一面拨弄桌上的文件,一面以比较认真的口吻说:“便衣刑警,还有几个小问题,是关于德拉玛的命案,讲完你就可以走了。你是不是故意逼李比自杀的?”

“我只打算逼他招认,次长,从未想到他会自杀。说来也真讽刺,走近他的只是一个机器人,根本不会触犯什么面对面的禁忌。可是,坦白讲,我对他的死丝毫不觉得遗憾。他是个危险人物。像他这种集病态心理和不世才华于一身的人,是不会经常出现的。”

“这点我同意,”敏宁冷冷地说,“我也认为他死得好。可是,难道你不担心索拉利人突然想通李比绝不可能杀害德拉玛,导致你功亏一篑吗?”

贝莱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但什么也没说。

“得了吧,便衣刑警。”敏宁说,“你也知道不是他干的。这起谋杀必须面对面进行,李比却宁死也不肯和人见面。他之所以自杀,就是为了避免见人。”

贝莱答道:“您说得对,次长。当初我抱着一点投机心态,希望索拉利人被李比滥用机器人这回事吓傻了,以致想不到这一层。”

“那么德拉玛到底是谁杀的?”

贝莱慢吞吞地说:“您若是问真正下手的是谁,那么答案早已众所周知。当然是嘉蒂雅·德拉玛,他的妻子。”

“而你放走了她?”

贝莱说:“就情理而言,这笔账不该算到她头上。李比早就知道嘉蒂雅和她丈夫经常吵架,而且吵得很凶。此外,他也一定知道她生起气来会变得多凶悍。李比希望一石二鸟,将丈夫的死嫁祸到妻子头上。因此他替德拉玛做了一个机器人,而且我猜他使出浑身解数,确保那机器人会在嘉蒂雅盛怒之际,将自己的手臂拆下来递给她。在那个关键时刻,她暂时失去了理智,一旦有东西在手,第一时间便砸下去,令德拉玛和那个机器人都来不及阻止。嘉蒂雅可以说和那个机器人一样,都只能算是李比的行凶工具。”

敏宁说:“那机器人的手臂一定沾上了血迹和毛发。”

“有此可能,”贝莱说,“但那个机器人是由李比负责善后的。若有其他机器人注意到这件事,他也很容易命令它们忘得一干二净。索尔医生或许也注意到了,但他只负责检查死去的丈夫和昏迷不醒的妻子。李比仅仅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认为嘉蒂雅的罪证太过明显,凶器在不在现场无关紧要。当然,他也无法预见会有个地球人被找去协助办案。”

“因此李比一死,你就赶紧安排嘉蒂雅离开索拉利。你是为她着想,以免哪天索拉利人又对这件案子起疑?”

贝莱耸了耸肩。“她受的罪也够了。大家都在折磨她,包括她的丈夫、李比,以及索拉利这个世界。”

敏宁说:“你这么做,难道不是以个人好恶来曲解法律吗?”

贝莱刚直的脸孔变得更冷峻了。“这不算个人好恶。我并不受索拉利法律的管辖。对我而言,地球的福祉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保护地球,我一定要让那个危险分子李比受到制裁。至于德拉玛夫人——”他和敏宁正面相对,觉得自己即将迈出最关键的一步。“至于德拉玛夫人,我把她当成一个实验品。”这是他非说不可的一句话。

“什么实验?”

“我想知道她愿不愿意活在一个把面对面视为理所当然的世界,更想知道她有没有勇气打破自己那些根深蒂固的习惯。我原本担心她会拒绝我的安排,担心她不愿放弃目前这种扭曲的生活方式,坚持要留在那个对她而言无异炼狱的索拉利。但她选择了改变,这令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这仿佛是个象征,仿佛替我们自己找到了自救之道。”

“我们?”敏宁中气十足地说,“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我并不是指你我两人,次长。”贝莱严肃地说,“而是指所有的人类。您对其他外围世界的了解并不正确。他们的机器人并不多,他们并不在乎面对面,而且他们一直在研究索拉利。您也知道,机·丹尼尔·奥利瓦全程参与了我的调查工作,他也会带一份报告回去。他们的确有可能变成另一个索拉利,但他们或许看得出这个潜在危机,因而设法维持一个合理的平衡,这么一来,他们就能继续领导所有的人类。”

“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敏宁不耐烦地说。

“我还没说完呢。的确有一个世界很像索拉利,那就是地球。”

“贝莱便衣!”

“这是事实,次长,我们是索拉利的翻转版。他们退缩到彼此隔绝的程度,我们则是退缩到了和整个银河隔绝。他们被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属地带到了死胡同,我们的死胡同则是这些地底大城。除了那些无法回嘴的机器人,他们没有其他的追随者。而我们呢,只有封闭的大城提供安全保障,却找不到任何领导者。”说到这里,贝莱握紧了拳头。

敏宁根本听不进去。“便衣刑警,这趟任务让你吃了不少苦。你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不会亏待你的。让你带薪休假一个月,然后晋升一级。”

“谢谢您,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您听我说下去。只有一个方向能让我们走出死胡同,那就是向外走,向太空前进。银河中有百万个世界,属于太空族的仅五十个而已。他们人口少而寿命长,我们则是人口多而寿命短。相较之下,我们比他们更适合探勘和开拓银河。我们有人口压力在背后驱策,还有迅速的世代交替不断替我们补充求新求变的年轻成员。想当初,建立那些外围世界的正是我们的祖先。”

“好,我懂了——但恐怕时间不早了。”

贝莱明显感受到对方急于摆脱自己,却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处。“后来,那些移民世界逐渐独立,并发展出超越我们的科技,而我们的因应之道竟是打造许多有如子宫的地底大城。太空族令我们感到自卑,我们只好尽量躲避。这绝不是办法。想要避免循环不已的起义和镇压,我们必须跟他们竞争——必要的话,不妨追随他们;可以的话,还要领导他们。想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面对开放空间,我们必须教会自己这个本事。如果教育我们自己已经太迟,那就务必从下一代教起。这太重要了!”

“你需要好好休息,便衣刑警。”

贝莱凶巴巴地说:“听我讲完,次长。假如太空族的确强大,而我们甘于保持现状,那么不出一个世纪地球就会毁灭。您自己告诉过我,这是社会学家算出的结果。反之,假如太空族确实不强,而且越来越弱,我们就有机会逃过一劫。可是谁说太空族不强呢?索拉利的确外强中干,但目前为止,我们就只知道这个世界而已。”

“可是……”

“我还没讲完呢。不论太空族是强是弱,都不妨碍我们进行一项改变,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心态。只要我们愿意面对开放空间,就再也不需要起义造反。我们自己也能变成太空族,也能扩散到许许多多的外太空世界。如果我们一直把自己囚禁在地球上,那些徒劳的、自取灭亡的叛乱永远没完没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假设太空族虚有其表,因而抱持错误的希望,那就更糟了。去,去问问那些社会学家,看看他们是否认同我的立论。如果他们仍旧存疑,就设法把我送到奥罗拉去。等到我针对真正的太空族提出一份报告,你就会知道地球必须怎么做了。”

敏宁点了点头。“好,好。再会了,贝莱便衣。”

贝莱带着欢欣的心情离去。他并未指望敏宁会当场回心转意;想要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想法,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不过,他的确看到敏宁脸上掠过一丝迟疑的神色,而且至少有那么一下子,这份迟疑取代了原本毫无保留的洋洋得意。

他觉得未来的发展已经呈现眼前。敏宁会去询问一些社会学家,其中总有一两位会有点动摇。他们会感到好奇,然后便会来请教贝莱。

顶多一年,贝莱心想,顶多再过一年,我就能启程前往奥罗拉。而一个世代之后,我们就能重返太空。

贝莱上了北向的捷运带。他很快就会见到洁西,她能了解这一切吗?他们的儿子班特莱今年十七岁了,等到他自己的儿子十七岁之际,班会不会正站在某个无人世界上,努力打造一个开阔的人生?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贝莱对开放空间仍旧心存恐惧。但这个恐惧已经吓不倒他!他再也不要逃避这种恐惧,他要正面迎战。

贝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着了魔。打从一开始——当他智取了丹尼尔、打开了地面车的天窗——开放空间就对他有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当时,他自己也不太了解。丹尼尔认为他只是一时行为反常,贝莱自己则认为那是出于专业需要——想要侦破这个案子,他就得面对开放空间。直到离开索拉利的前夕,他用力一把扯下窗帘,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有这种需要,纯粹是由于开放空间本身的吸引力,以及它所应许的那份自由。

一定还有好几百万地球人感受得到这种冲动。当然,必须先让他们了解这份吸引力,让他们迈出第一步。

他四下望了望。

捷运带正在迅速前进,一排排公寓则不断后退。周遭充满了人工照明、交通标志、商店的橱窗、各式各样的工厂——光线、噪音和人群,以及更多的噪音,更多的人群,更多更多的人群……

这一切,原本都是他所珍爱的,都是他不敢也不舍抛弃的,都是他在索拉利时以为自己所怀念的。

现在看来,一切都好陌生。

他竟无法重新适应这个环境。

在前往外星办案这段时间中,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曾告诉敏宁大城好像子宫,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个人想要长大成人,第一步该怎么做?自然是必须呱呱坠地,必须离开子宫。然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贝莱已经离开过大城,他回不去了。大城再也不属于他,这些钢铁洞穴已经形同陌路。这是个必经的过程,其他人也将会经历一遍。然后地球便能重生,开始对外发展。

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猛,周遭形形色色的声音反倒几乎听不见了。

他猛然想起在索拉利所做的那个梦,终于了解它的意义了。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视线能轻易穿透头顶所有的钢筋混凝土和所有的人群。太空中有一座吸引人类勇往直前的灯塔,而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看到它正洒下万丈光芒,那是一颗赤裸裸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