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球人疯了。”李比转向众人喊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
有些人无言地瞪着李比,其他人则瞪着贝莱。
贝莱不给他们下结论的机会,赶紧接着说:“你自己最清楚,李比博士。德拉玛博士死前正准备和你拆伙,德拉玛夫人以为问题出在你不想结婚,我却不这么想。德拉玛博士自己就在开创一个以人工生殖取代婚姻的未来。可是德拉玛博士和你有着合作关系,因此对你的研究工作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或说猜得更准。如果你试图进行危险的实验,他一定会知道,而且会设法阻止你。他曾对葛鲁尔局长暗示过这件事,但并未提供详情,因为详情他自己也不确定。显然,你发现他已经起疑,于是杀了他。”
“你疯了!”李比又骂了一句,“我不想管这件事了。”
亚特比希却插嘴道:“听他说完,李比!”
贝莱听得出安全局长声音中欠缺同情之意,但他紧抿着嘴,以免过早流露出得意之色。他又说:“昨天,当你提到可拆换四肢的时候,李比博士,你还提到星舰可以内建有正子脑。当时你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只是地球人,无法了解机器人学的发展潜力?或是因为我原本威胁说要见你,后来回心转意,所以你高兴得头脑不清了?无论如何,总之奎摩特早已告诉我,正子机器人正是索拉利对抗其他外围世界的秘密武器。”
奎摩特冷不防地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跳了起来,喊道:“我指的是……”
“我知道,你指的是社会学上的意义,但这句话带给我不少启示。想想看,内建正子脑的星舰和载人的星舰究竟有什么不同。在实际作战时,载人的星舰根本无法使用机器人。无论敌舰上或敌方世界上的人类,机器人都无法摧毁,因为机器人无法将人类分成敌人和自己人。
“当然,你可以告诉机器人说敌舰上没有任何人类,还可以告诉它遭到轰炸的是一颗无人行星。但实际上很难做到这一点,机器人看得出自己的船舰上有人,也知道自己的世界上住着人类,它当然会假设敌方阵营也是同样的情形。想让机器人服服帖帖,得由真正的机器人学专家出马,例如李比博士你自己,而这样的专家少之又少。
“但配备正子脑的星舰就完全不同了,在我想来,它会乐意奉命对任何船舰展开攻击。它自然而然会假设其他船舰上同样没有人。正子脑星舰不难被设定成无法接收敌舰的讯息,因而无从获悉实情。既然武器和防御系统都在正子脑的直接控制下,它会比任何载人星舰更加灵活。此外,由于上面不需要活动空间、补给品、清水以及空气滤清器,它能拥有更多的武器,更强的装甲,因而比普通的星舰更无懈可击。一艘正子脑星舰就能击败一支普通的舰队,我有没有说错?”
最后那个问题当然是针对李比博士,而他早已站了起来,挺直到了近乎僵硬的程度,似乎心中充满——愤怒?恐惧?
他并未回答,谁也没听见他说半句话。这时紧绷的气氛突然瓦解,人人竞相发出疯狂的呐喊。克萝丽莎像是戴上一副复仇女神的面具,就连嘉蒂雅也坐不住了,她不但站起来,还不断冲着空气挥拳。
李比成了众矢之的。
贝莱放心地闭上眼睛,试着暂且放松肌肉并舒展肌腱。
成功了。他终于按对了按钮。奎摩特曾把索拉利上的机器人比喻成斯巴达的希洛人。他说机器人不可能叛变,因此索拉利人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万一有人妄想教导机器人如何伤害人类呢?换言之,给了它们叛变的能力?
难道这还不算罪大恶极吗?在索拉利,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是两万比一;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如果某人只是涉嫌想让机器人有能力伤害人类,难道就不会成为全民公敌吗?
亚特比希喊道:“你被捕了。绝对不准再碰你的笔记和记录,政府会尽快派人去检查……”他近乎语无伦次地说下去,但现场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楚他还说了些什么。
这时,一个机器人走近贝莱。“主人,奥利瓦主人捎来的口信。”
贝莱神情严肃地听完口信,然后转过头来,大声喊道:“大家静一静。”他的声音几乎有着魔力,众人纷纷郑重其事地朝他望去,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地球人(只有李比仍旧怒目而视)。
贝莱开口道:“只有傻子才会指望李比博士再也不碰那些记录,乖乖等着政府官员前来接收。所以早在开会之前,我的搭档丹尼尔·奥利瓦便已启程前往李比博士的属地。我刚接到他的消息,他已经抵达目的地,即将找到李比博士,以便牢牢看住他。”
“看住我!”李比仿佛一头受惊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嗥叫。他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的程度,仿佛脑袋上的两个窟窿。“有人要来这里?和我面对面?不!不!”第二个“不”根本就是一声尖叫。
“只要你合作,”贝莱冷冷地说,“他不会伤害你的。”
“但我不要见他,我不能见他。”这位机器人学家跪倒在地,却似乎浑然不觉。他双手合十,活脱一副求人饶命的模样。“你到底要什么?要我招认吗?那个机器人的四肢的确可以拆换。没错,没错,没错。葛鲁尔中毒是我一手策划的,令你差点中箭的也是我。我甚至如你所说,正在策划建造那样的星舰。我还没成功,不过,没错,我的确在策划。我都招了,拜托叫那人走开,别让他进来,叫他走开!”
他越说越含混不清。
贝莱点了点头。又按对了一个钮,拿面对面来威胁他,比任何刑求逼供更有效。
然后,在其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某个角落,不知出现了什么动静,李比猛然转过头去,立刻张大嘴巴。他还举起双手,像是要挡住什么东西。
“走开,”他恳求道,“走开。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求求你……”
他趴下来爬了几步,突然将手伸进外套口袋中。只见他掏出一样东西,迅速放进嘴里。摇晃两下之后,他便仆倒在地了。
贝莱很想大叫:你这傻瓜,走近你的并非人类,只是一个你最喜爱的机器人。
丹尼尔·奥利瓦冲进显像范围,瞪着那个倒地不起的身躯,愣了一阵子。
贝莱屏息以待。万一丹尼尔想通了是他的人类外形害死李比的,那么第一法则恐怕会让他的脑子吃不消。
不过丹尼尔只是跪下来,用细长的手指在李比身上到处摸了摸。然后他抬起李比的头,紧紧搂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件珍爱之极的事物。
他将雕像般俊美的脸孔朝向众人,轻声说道:“这个人死了!”
贝莱正在等她,因为她曾表示要跟他话别。可是当她出现的时候,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说:“你在我面前。”
“没错,”嘉蒂雅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戴着手套。”
“喔。”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她轻声说:“你介意吗?”
“不,当然不介意。但你为何决定当面见我,而不用显像呢?”
“这——”她硬挤出一抹笑容,“我必须习惯这件事,对不对,以利亚?我的意思是,既然我要去奥罗拉了。”
“所以一切都安排好了?”
“奥利瓦先生似乎很有影响力。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很好。你会过得更快乐,嘉蒂雅,我对你有信心。”
“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那意味着你随时会面对他人,再也不像在索拉利这么自在了。但你会习惯的,更重要的是,你会慢慢忘掉这些可怕的经历。”
“我不想忘掉任何事。”嘉蒂雅轻声细语地说。
“你会的。”然后,贝莱望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纤细女子,带着一丝怅惘说:“总有一天你还会结婚,我是指真正的婚姻。”
“不知道为什么,”她消沉地说,“现在听起来,这似乎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了。”
“你的想法会逐渐改变的。”
两人站在那里,无言地对望了片刻。
嘉蒂雅又说:“我一直还没有谢你。”
贝莱说:“这是我分内的事。”
“你马上要回地球去了,是吗?”
“是的。”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或许吧。但别因此感到难过。我顶多再过四十年就会死了,而那个时候,你看起来不会和现在有丝毫不同。”
她的表情扭曲了。“别这么说。”
“这是实话。”
她仿佛想要强行改变话题,快速说道:“关于约珊·李比那些事都不假,你知道吧。”
“我知道。其他几位机器人学家清查了他的记录,发现他的确在研究无人驾驶的智慧型星舰。而且,他们又发现了几个拥有可置换四肢的机器人。”
嘉蒂雅打了一个哆嗦。“你想,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可怕的事呢?”
“因为他怕见人。为了避免和人面对面,他甚至不惜自杀。他打算将其他世界的人通通杀光,好让索拉利再也接触不到外人,让面对面永远成为禁忌。”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抱怨道,“其实面对面可以是很……”
相隔十步的两人又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子。
然后,嘉蒂雅突然叫道:“喔,以利亚,你会觉得我不知廉耻。”
“什么事不知廉耻?”
“我能碰碰你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利亚。”
“如果你想,我不反对。”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只见她双眼发亮,却也同时显露出忧虑。最后,她在三英尺外停下脚步,仿佛被催眠般,开始慢慢摘下右手的手套。
贝莱连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别做傻事,嘉蒂雅。”
“我不怕。”嘉蒂雅说。
她的右手露了出来,一面发抖一面向前伸。
贝莱抓住她的手,他自己的手同样在发抖。一时之间,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看得出她显得既羞又怕。等到他松开手,她的手也立刻抽回去,但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那只手猛然伸到他眼前,指尖轻轻地、迅速地扫过他的脸颊。
她说:“谢谢你,以利亚,再见了。”
他回了一句:“再见了,嘉蒂雅。”便默默目送她离去。
虽然明知自己即将搭乘太空船返回地球,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是感到若有所失。
阿伯特·敏宁次长刻意在脸上堆出正式的欢迎神情。“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当然,你的报告比你早一步回到地球,我们正在研究呢。你圆满完成任务,我们会好好为你记上一笔。”
“谢谢您。”贝莱说。对于这种好消息,他已经有点麻木。回到了地球,投入了钢穴安全的怀抱,还听到了洁西的声音(他跟她通过话了),竟然令他兴出一种诡异的空虚感。
“然而,”敏宁说,“你的报告只提到了凶案的调查经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也很感兴趣,能否请你口头做个报告?”
贝莱迟疑了一下,右手自然而然伸向外套的内袋,这回,他终于摸到那根能带给他温暖自在的烟斗了。
敏宁立刻说:“你尽管抽,贝莱。”
贝莱故意把点烟过程拖得相当长。“我并不是社会学家。”他说。
“不是吗?”敏宁浅浅一笑,“我记得我们好像讨论过,一名成功的警探,即使从未听过汉克特方程式,也一定是个凭经验法则行事的一流社会学家。看你现在这种不自在的神情,我想你对外围世界已经有些见解,只是不确定我会作何感想,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次长……当初您派我去索拉利的时候,曾经问我一个问题,那就是外围世界到底有没有短处。他们的长处是人口少、寿命长以及拥有机器人,但他们又有些什么短处呢?”
“嗯?”
“我相信我已经发现索拉利人的短处了,次长。”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很好,说吧。”
“他们的短处,次长,就是他们人口少、寿命长以及拥有机器人。”
敏宁瞪着贝莱,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双手不自觉地在纸张上画来画去。
他问:“你为何这么说?”
在返回地球途中,贝莱花了许多时间整理思绪,包括仔细想象如何用说之以理的方式跟地球官员侃侃而谈。现在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答道:“我不确定能否说得清楚。”
“没关系,让我听听看。反正只是大略描述罢了。”
贝莱说:“有一样东西,人类保有了百万年,却被索拉利人放弃了。这样东西要比原子能、城市、农业、工具、火,乃至一切的一切更为重要,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它所造就的。”
“我不想猜谜,贝莱,那到底是什么?”
“就是群居,次长,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索拉利把它完全放弃了。那个世界上的人个个离群索居,他们唯一的社会学家居然还引以为傲。顺便提一下,那位社会学家从未听过社会数学这门学问,因为连社会学都是他自己发明的。没有任何人教导他,没有任何人帮助他,没有任何人替他找出自身的盲点。在索拉利,只有机器人学是唯一真正发达的科学,但也只有一小撮人从事研究;一旦需要分析机器人和人类的互动,他们就得向地球人求助了。
“索拉利的艺术,次长,都是抽象的。在地球的众多艺术形式中,当然也有抽象艺术,但索拉利却只有这一种。人味儿通通不见了。而他们对未来的展望则是人工生殖,是让人类完全不再自然生育。”
敏宁说:“这些听起来都很可怕,但有实际的害处吗?”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没有了人与人的互动,无论是人生的乐趣、智慧的价值,甚至活下去的理由都所剩无几了。显像无法取代见面,索拉利人自己也明白显像只是一种远距离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