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花花来报信,不然你个小杂种早就见你外公去了!”爷爷说,“我正在地里除花生草,花花突然跑到地边,冲我‘哞哞’直叫,还用蹄子把地上的泥土刨得老高,我就知道不好,才跟着它跑过来的!”爷爷说完,亲切地抚摸起花花来,说:“花花,你哪是牛?真是天上大慈大悲的神仙呢!”花花驮着我一动不动,像个忠实的仆人一样。爷爷见我吐得差不多了,就把我从花花背上抱了下来,一边往家里走一边说:“算你小崽儿命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私自下河洗澡了!”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二天天黑的时候起来,看见爷爷端了一筲箕拌了玉米粉的新鲜菜叶往牛栏走去。爷爷在花花面前放下筲箕,花花马上把头埋进筲箕里,一边吃一边喷着响鼻。爷爷像抚摸孩子一样,把手搭在花花身上轻轻摸着,一直守候到花花把筲箕里的料吃完。
可是一入冬,花花的身子又不行了,屁股又尖成了鸡屁股,走路时大腿靠着拐,像个趔趔趄趄的老人走路一样,毛色不但凌乱而且一点也没了光泽。吃食更加减少,有时连爷爷端去的拌有玉米粉的新鲜菜叶,它也表现得兴味索然的样子,吃几口就停下了。更要命的,它拉稀拉得更厉害起来,有时会像水枪一样喷出来。爷爷熬了很多草药,还请镇上的兽医来看过,可一切都无济于事。后来,花花显出连站立都很困难的样子,就成天睡在牛栏里,怕冷似的打着哆嗦。爷爷在它身下垫上了一层干稻草,又把他平常下雨时披的蓑衣给它盖在身上。
一天,爷爷给花花换完干稻草回来后,眼里充满了愁云,对我和奶奶叹息着说:“三九四九,冻死老狗,花花怕是过不了这道关了。”
花花病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不久,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牛贩子和屠宰场的老板,就接二连三地来到爷爷家里。他们先围着躺在地上的花花看了一遍,然后就过来和爷爷讨价还价。他们自认为很有信心,因为面对这样一条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老牛,不论多少价钱,只要他们肯买,就好像是对爷爷的一种恩赐。可是他们毫无例外地遭到爷爷一通臭骂,最后悻悻而去。最后出场的是大妈娘家的表侄儿。大妈娘家的表侄儿也是一个牛贩子,他既贩好牛也把那些老牛病牛买来卖给屠宰场的老板。他由大妈亲自陪着来到爷爷这里。
“爹,趁花花还没死,你就赶快把它卖了吧,多少也变些钱。再说,也不是外人,我娘家侄儿也不会亏待你。”大妈对爷爷说。
爷爷白了她一眼,气冲冲地说:“你还有没有卖的?要没有,就把我也卖了吧!”
大妈一下噎住了,半天才也没好气地顶撞爷爷说:“不就是一条要死的老牛吗?我不信你留着它,还想把它像先人一样在神龛上供起来!”
爷爷“呼”地一下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大妈说:“你滚,给我滚,没良心的东西!它是牛吗,啊?它就是一条牛,给全家人拉了一辈子犁,耕了一辈子地,你也不该让它挨刀呀!”
大妈也气冲冲地站起来,黑着一张脸,带着她的侄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真是老糊涂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受了爷爷的气,拿爷爷没办法,走到花花身边时,看见花花面前的筲箕,就飞起一脚把它踢翻了。可大妈似乎还不解恨,又在花花的瘦骨头上踢了一下。花花只是微微抖了抖皮肤,虚弱得连眼皮也没有睁开。
晚上,爷爷来到牛栏里,灯光下,花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爷爷拿出牛梳子,一边给花花梳毛,一边对花花说:“花花,你给我耕了一辈子地,不但给我耕,我家福临福来福志三家人的地,也是你耕的,你还救过我扬扬的命,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决不会把你卖给屠宰场那帮没良心的东西的!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离我们太远,我要把你埋在屋后的李子树坪里!过去经常在那里拴你,我知道你很喜欢那里!春天,有花陪着你;夏天,有浓荫遮着你;秋天,你能闻到柴火的气息,闻到了柴火的气味你就能知道庄稼和土地的气味;冬天,有鸟儿在树枝上唱歌,你也不会寂寞!明天我就去挖坑,你放心!”
花花像是听懂了爷爷的话,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很留恋地看了看爷爷,滚下了两颗浑浊的泪珠。
第二天,爷爷果然到屋后的李子树坪挖坑去了。他挖了一整天,挖出了一个很大的坑,挖出的新鲜泥土散发着热气和清香。第二天,花花突然有了一些精神,爷爷端去的拌有玉米粉的蔬菜叶子,它竟然吃了个精光。爷爷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跑进屋拿出一只洗脸盆,把奶奶已经熬熟的稀饭全倒进盆里,又在里面加了一把白砂糖,放在凉水里浸了一阵,才端在花花面前。花花闻了闻盆里稀饭的香味,动了动腿,似乎想挣扎着站起来,可用了几次力,都没法实现自己的愿望。爷爷转身进屋拿出了一根粗麻绳和一根杠子,把奶奶也叫了过去。爷爷把麻绳双叠起来,一端从花花的肚子下面穿了过去,打上结。爷爷把杠子插在绳子里,对奶奶说:“来,老婆子,加把鸡公力,你抬一端,我抬一端,试试能不能把它抬起来。”
奶奶怀疑地走上前,说:“都七老八十了,我能抬起来?”可说归说,她还是把杠子放到了自己肩上。
爷爷喊了一声“起”。可是,还没有等奶奶伸直腰,杠子就从她肩上滑下来,落到花花的背上。
爷爷冲奶奶说:“真没出息,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
奶奶也没好气地说:“我是没出息了,可年轻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我没出息?”
爷爷噎住了,干瞪着眼望着奶奶。奶奶过了一会又接着说:“真是想精想怪!你要是把我腰腿闪了,躺在地上起不来,看你又找哪个来抬我?”
爷爷无计可施地抓了抓脑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扬扬,快去喊你成忠叔过来帮帮忙!”
我急忙撒腿跑了。
花花在爷爷和成忠叔的帮助下,再加上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最初的时候,它还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像树叶一样飘落的样子,可过了一阵,它稳下来,只是仍然抖得厉害。成忠叔拍了它一下,说:“花花呀,你变牛变到我顺叔家里,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呀!”
花花像是十分赞同成忠叔的话,很感激地看了成忠叔一眼,就把嘴巴埋进脸盆里,十分香甜地喝起爷爷加了糖的稀粥来。
爷爷高兴地搓了搓手,喜得咧开嘴说:“我们的花花又有救了!”
可是,等我们吃了午饭再来到牛栏,花花却不见了。自从花花倒地不起的时候,爷爷就再没有给它鼻子上套绳子了。花花能到哪里去呢?幸好是冬天,地上有清晰的蹄印。我们顺着蹄印找到屋后,却发现它已经在爷爷挖好的坑里咽了气。它侧着身子,四肢蜷缩在肚子上,一只眼睛大睁着瞪着天空。
爷爷“扑通”一声就在土坑边跪了下来,对着花花的尸体作了一个揖,然后看着苍天说:“神牛啊,真是知灵性的神牛啊!知道大限已到,不想麻烦我们,自己来倒在坑里了!”
埋了花花后,爷爷砍来几根竹子,在埋花花的旁边搭了一个窝棚。奶奶见了,说:“你要为花花守灵?”
爷爷把抱来的稻草使劲拍,拍得空气里尽是稻草里的灰尘和草末。爷爷把拍干净的稻草一边往地上铺一边说:“我不是为花花守灵,我是怕那些一心只赚黑钱的家伙不死心,来偷花花的尸体!”说完,爷爷又对我说:“扬扬今晚上就一个人睡,爷爷要在这窝棚里睡!”
我立即说:“不,我要跟爷爷睡!”我闻着新鲜稻草散发出来的香味,看了看四周,觉得睡在外面一定很新鲜。
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外面很冷,你会不会哭?”
我说:“我不会哭!”
吃过晚饭,爷爷一只胳膊下夹席子,一只胳膊下夹被子,我提着两个枕头,跟在爷爷后边,往看守花花的窝棚去了。
“爷爷,真的有人会来偷花花的尸体吗?”在窝棚里坐下后,我问爷爷。
爷爷开始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裹烟,一边裹一边回答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扬扬,我的脚是不是蹬着你了?叫你在家里睡,你偏不听。这窝棚太小,只能够一个人睡,要不,你到我这边来,我们一头睡!”爷爷把烟装进烟锅里,对我说。
我急忙提起枕头,爬到了爷爷身边。
爷爷把打火机递给我,我知道爷爷要我做什么,急忙给爷爷把烟点上了。
爷爷吧嗒了两口烟才对我说:“算我没白带扬扬,知道给爷爷点烟了!”爷爷的口气里充满着骄傲和自豪。
在爷爷安静地吸烟的时候,周围就一片寂静。天空寒星闪烁。冬天的星星和夏天不同,离地面近了许多似的,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可光芒却像是被冻成了冰棍,到了地面寒气逼人。白天偶尔还能听到的人的声音和鸡鸣狗叫,此时都没了声响,连风也停下来睡觉去了。世界真安静呀!
爷爷吸完了烟,把烟袋一边往枕头边放,一边问我:“扬扬,睡得惯吧?”说着,把我往他身边挪了一下。
我看着爷爷反问:“爷爷,你呢?”
爷爷看了一眼夜空,回头说:“你爷爷呀,倒回去二三十年,哪天晚上不在外面窝棚里睡?”
我坐起来:“为什么?”
爷爷拍了拍我的背:“把被子裹紧!为什么?我跟你说,那时要守庄稼!玉米熟了守玉米,小麦熟了守小麦,稻谷熟了守稻谷……什么庄稼都要守!那时的人们没吃的,怕人偷,所以在庄稼成熟的时候,队里就要安排人守,这又叫‘看青’!”
我似懂非懂:“现在为什么不看青了呢?”
爷爷又笑了起来,说:“说你是小傻瓜就是小傻瓜了吧?现在谁还寻霉运偷庄稼?偷点庄稼又值几个钱?现在大家都不缺粮了,喊人来偷,也没有人愿来了!”说完,爷爷又把头转向了夜空。黑暗里,我不知爷爷在看什么,但看他专注的样子,知道他在想心事。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说:“现在日子是好了,可村子却冷清了,荒了,老了!”爷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既凝重又苍凉。
“爷爷,村子怎么会老呢?”爷爷的话重重地砸了我一下。
“怎么不会老呢!”爷爷转过身,一把将我抱在他的大腿上,好像害怕我会从他身边飞走一样搂着我,说,“村子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也有老的时候!人年轻的时候血气旺,村子年轻的时候就人气旺。我告诉你,扬扬,那个时候,我们村子,比如我们院子吧,有大小差不多一百口人,那个热闹呀,真是没法说!就说过年吧,大人笑,小孩跳,牛羊欢,鸡鸭叫!大人们在大院坝里,从腊月三十下午开始打毽子,要打到正月初二。小孩子在院子里跳绳,藏‘猫猫’,闹翻天似的。那几天,即使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大人们也不会责怪他们。大家互相串门,晚辈的向长辈喊‘拜年啦’,长辈的就给小孩子发压岁钱,多少都是个意思。
大队还扎了狮子、车灯什么的,敲锣打鼓地给家家户户拜年。拜年的走到哪家,也不图什么,‘大头和尚’说几句口彩,大方的主人家给一盒一毛两毛钱的烟,不大方的说声谢谢也就算了!大队还组织了宣传队,排了节目,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去演,从初一演到十五。都是过年过节的,也没什么农活,一些年轻人就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赶去看。看得多了,节目里的台词都记得了。台上的人还没开口,台下的人就把台上人的话说出来了。台上台下的人这时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也没人出来指责台下的人,大家图的就是一个乐嘛。你大爸那时就是一个这方面的捣蛋鬼,他现在还记得那时许多节目里的话呢……哎哟,扬扬,你把爷爷的腿坐酸了,快下来!”
爷爷的目光一时迷离,一时明亮,一副完全沉浸和咀嚼往事的样子。我把头依偎在爷爷胸前,手反过去抱着他的脖子,也听得如醉如痴。要不是爷爷喊起来,我还不知道把爷爷的腿坐酸了。
我松开爷爷的脖子,从他的腿上滑了下来。爷爷又搂了我一把,说:“挨到爷爷身子坐,别冷着了,扬扬!我刚才讲到哪里去了?”
我往爷爷身边靠了靠,说:“过年时的热闹!”
爷爷说:“对,过年时热闹!可不过年时,大院子里也一样热闹。特别是热天,全院子的人早早就用水把大院坝泼凉快了,吃过晚饭,就把家里席子扯出来,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纳凉。说的说,笑的笑,拉不完的家常,东家长西家短,嘻嘻哈哈的要闹到半夜。那些小孩子,在每床席子间跑来跑去,没个安分的时候。你大爸那时是孩子王,不知他在哪里听了那么多鬼故事。他把这些鬼故事讲给比他小的孩子听,吓得这些小孩子不敢一个人进屋去……”
爷爷讲到这里,神色黯淡下来,又掏出烟叶裹烟。我看着他烟头上的火一明一灭,不愿打断他想心事,只默默地等待着。
爷爷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呀,现在村子没有活气了,就像人老了没有活气了一样!”爷爷把眼睛又投向了深不可测的夜空。
我说:“爷爷,怎么没有活气了,不是还有我们吗?”
爷爷笑了一笑,向前俯过身子,把烟灰磕在窝棚外面,说:“我们算什么,扬扬?除了七老八十不中用的老家伙,就是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儿,还有就是像你大妈这样的女人。光是我们这样的人,村子能有活气吗?没有了活气,村里能不四处都是半人高的杂草吗?那些杂草也是有魂的,你人退一步,它们就进一步,说不定最后就把你掩埋了呢!”爷爷叹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人是村子的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