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说:“是小姨硬塞给我的!”然后我告诉了他妹妹的消息。爷爷高兴了,抖着胡须说:“好了就好!你外婆做得对,庄稼人娃儿的命是属土的,贱,用点土方子治就得了,看什么医生!”说完,才言归正传地对我说,“走,给奶奶上坟去!”
我愣了:“上坟?”
爷爷板起了面孔:“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你忘了?”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真的,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记得就好!”爷爷的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今天碰得很巧,你勇勇哥也回来了,正好一起给奶奶上坟!”说着,爷爷进里屋提出了一只篮子,我立即闻到了里面猪肉、米酒和供果的香味。爷爷又从桌上拿起已经捆好的香蜡和火纸,对着堂哥的屋子喊了一声:“勇勇,快出来!”
堂哥正在屋子里放磁带听音乐,他现在已经放弃谢霆锋而改做了周杰伦的“粉丝”。他不但在课本上贴满了周杰伦的照片,而且还不知在哪儿买了一张周杰伦的大画报,贴在屋子里,一副和他这位偶像须臾不离的样子。此时,就像风把窗外的牛羊粪气息不断往我们屋子里送来一样,二妈给堂哥买回的复读机,也送来了周杰伦莫名其妙的、像是梦话一样的声音:
我永远做不到你永远赢不了
我永远做不到你永远赢不了……
我知道这首歌叫《三年二班》,但我实在弄不懂他唱的什么,也不知道堂哥为什么喜欢它?我也不敢过分地向堂哥打听!只要我一去打听,他就瞪起眼睛对我说:“滚开,你知道什么!”好像他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一样。
爷爷又催了两遍,堂哥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看见我,也不打声招呼,像是压根儿没我这个人一样。堂哥已经满了十四岁,不但个子已经蹿得和爷爷差不多高,而且上嘴唇上还长出了浅浅的胡须,说话的声音也在变粗。有一次爷爷对我说:“你勇勇哥很快就要当大人了!”可是,随着堂哥年龄和个子的增长,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怪。星期天回来,要不是和他的偶像厮守在一起,就是像影子似的来去无声。但有一次例外,这是小姨还没有到垭口上建房以前。我们几个孩子在大院子里玩,堂哥站在旁边。那天小姨特别开心,她把我们叫过去,一边比比画画,一边像幼儿园的阿姨一样说谜语让我们猜。这时,小姨看见了一旁的堂哥,突然喊了起来:“刘勇,你待在一边做什么?过来呀,到小姨这儿来,啊!”
我以为堂哥不会过来,因为过去是任何人也叫不动他的。可没想到,堂哥的脸先是红了一会,然后看着小姨嗫嚅着说:“我、我……”
“我什么?过来呀!”小姨的语气故意带着几分生气的样子。
堂哥的眼睛在小姨身上看了半天,竟真的走到小姨身边蹲了下来。
小姨说:“刘勇你大些,我说一个谜语,看你猜不猜得着!”接着,小姨又对我们说:“你们都不要吱声,让刘勇猜!”说完,小姨就说了一个:“身穿红袍子,头戴绿帽子,走路吹笛子,坐下抹胡子。是什么?”
堂哥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定定地看着小姨的脸,大声说:“苍蝇!”
小姨笑了,小酒窝里也盛满天真的模样,说:“对,苍蝇,到底是中学生!再来一个:有一头头朝北方的牛,它向右转三圈,然后再向后转三圈,接着又向右转三圈,再向后转三圈,你说这时候它的尾巴朝哪个方向?”
堂哥沉思了起来。我们等不及了,就摇着小姨问:“朝哪里?朝哪里?”
可堂哥阻止了我们,挥着手说:“别吵,让我想想!”可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就抬起眼盯着小姨。
小姨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有些自豪地说:“这都想不出来?朝地上!因为牛都转晕了,屁股坐到地上了!”
堂哥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是什么谜语?”
小姨说:“这叫脑筋急转弯,专门考你脑瓜子的!”小姨还用手指头在堂哥的脑顶上点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我再说一个,这个很简单。用鸡蛋和石头打你的头,哪一个比较痛?”
“石头!”小姨话一完,堂哥一下跳了起来,抓住小姨的手高兴地回答说。
“回答错误!”小姨做了一个错的手势,然后又点了一下他的头说,“是你的头比较痛!”
堂哥马上露出了几分泄气的神情。尽管这样,堂哥这天还是显得很幸福的样子。除了二妈上次回来堂哥脸上有这种表情以外,我还是第二次见到。后来我反复想,别人喊不动堂哥,为什么小姨能喊动他呢?而且在小姨面前还会如此高兴,难道是小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
我们来到坟园,临近正午的太阳直往肉里钻,可坟园里的树木和青草却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它们轻摇曼舞,发出“簌簌”的响声。要不是有这点响声,坟园里真是安静极了。我想起那次世泉爷爷死后,爷爷回来对我说的话,就趁他埋头摆放供果和插香蜡的时候,抬起头朝坟园看去。我首先从墓地高处那座巍峨高大、据说是我们刘氏始祖的墓一直往下看,很快就弄清了老坟和新坟的区别:老坟上都长着茂密的牛网刺、野洋槐等荆棘和黄荆、马桑一类的灌木,而新坟上则只有茂盛的茅草、鸡窝草或狗尾巴草。我数了数这种没有荆棘和灌木的坟墓,真的有十几座。连我也没有想到,在我不知不觉的成长中,村子里就有这么多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我的沉思中,爷爷把给奶奶的供品摆放完了,又点起了香蜡,然后,爷爷端起黄酒,沿着供品撒了一圈,一边撒,一边说:“老婆子,你的孙子给你过生日来了,让他们来给你磕头吧!”说完,爷爷就对我和堂哥说:“你们谁先来给奶奶磕头?”
我还没答应,堂哥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在奶奶坟头前跪下了。他先从旁边拿过一把火纸,一张一张地在香蜡上点燃,然后两手趴在地上,给奶奶磕了三个头。他起来后,我也照他的样,给奶奶焚了一把火纸,磕了三个响头。等我直起身来后,我看见爷爷眼里迷蒙着泪水。但我突然对爷爷说:“爷爷,我要给芳芳妹妹也烧点纸!”
爷爷说:“短命鬼儿,给她烧什么纸?”
我说:“不嘛不嘛,我要给她烧纸!她在阴间没钱花,多可怜呀!”
爷爷让步了,说:“你要烧就给她烧吧,但不能给她磕头。”
我说:“我知道,我是哥哥,我不该给她磕头!”
我从地上拿起一把纸,又从奶奶的坟前抽出一支燃烧着的香,来到堂妹的坟前。我先点燃了一张纸,然后一张一张地把手里的纸往火里扔。扔着扔着,我突然觉得该对堂妹说点什么,于是我就说开了:“芳芳,我是扬扬哥哥,我给你送钱!我告诉你,芳芳,下学期你勇勇哥就上初中二年级了,我也要读四年级了!如果你不死,也上学读书了!芳芳,扬扬哥想你!”我说完,手里的纸也烧完了。于是我回头对堂哥喊:“勇勇哥,你也来给芳芳烧点纸吧!”
可是堂哥阴沉着脸,看也没看我一眼,埋着头,转身就往回走了。
我愣了,半天才问爷爷:“爷爷,勇勇哥是怎么了?”
爷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过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对我说:“谁知道这个小杂种是怎么回事?三天不说九句话,成天黑着一张脸,像是跟我们前世有仇、今世有冤似的!我是把他管不下来了,让他爹娘今后管他吧!”爷爷有些生气了。
冬天一到,村子显得比夏天更空旷和冷清。北风刮光了所有的树叶,小麦才刚刚出土,大地缺少绿色,呈现出一片凋零的样子。天空也像是愁眉不展似的,即使有时露出太阳,但照在人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晚上的星星更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
这天下午放学回来,我看见爷爷坐在堂屋里,身旁的篮子里又放着一捆火纸、一捆香和一把蜡,还有几挂鞭炮,脸上露出一种比天空更阴郁和悲伤的神色。我还没跨进屋,他就站起来,抬起眼皮用一种哽咽的语调对我说:“扬扬,你罗爷爷去世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头望着爷爷问:“真的,爷爷?前几天不是还来给我们剃过头吗?”
爷爷的鼻子像伤风似的抽泣了一下,又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望着远处,用十分悲伤的心情对我说:“是呀,扬扬,可谁想得到呢!他是被小偷打死的!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你罗爷爷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有小偷在翻他的箱子,他就大喊‘抓贼呀——’那小偷急了,顺手抓过一根杠子,就朝你罗爷爷打去。这一杠子正好打在他头上,他马上就倒下去了,还没送拢医院,你罗爷爷就咽气了。”说完,爷爷又无限感伤地说了一句:“现在的小偷真凶呀!”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觉得身上的皮肤都绷紧了,又马上问:“爷爷,小偷抓到没有呢?”
爷爷说:“小偷把你罗爷爷打倒后,撒腿就跑了,不过听说派出所正在破案!”
我握紧了拳头对爷爷恨恨地说:“抓住他了,枪毙他!”
“那当然!”说完后,爷爷才对我说,“扬扬,你罗爷爷是好人,上次你奶奶死后,你看他哭得多伤心!现在他死了,爷爷虽然不会哭,可去吊唁一下还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是,爷爷,我和你一起去!”
“你就不要去了,扬扬。我就是等你回来告诉你一声。家里冷清,没人,你现在到小姨家去,我去把纸烧了就回来接你。”
我听说到小姨家去,就没坚持和爷爷一块儿去了。爷爷提起身边的篮子,对我说:“时候不早了,扬扬,我走了,你把门锁上,到小姨家去吧,啊!”说完,爷爷抻了抻衣角,佝偻着腰,走进了沉重而哀伤的暮色里。我也按爷爷吩咐的,锁上门,朝垭口上的小姨家走去。
吃过晚饭不久,爷爷真的到小姨家来接我了。爷爷把手袖在袖子里,低垂着头,脸色悲戚。他坐下来,目光也不活泛,像是呆呆地注视着屋子里的什么。我看了看爷爷的眼睛,忽然走到他身边问:“爷爷,你哭过?”
爷爷还是怕冷似的袖着手,低着头,没回答我的话,像是大变故到来以前的沉默。小姨也觉得有些奇怪,给爷爷倒了一杯水过去,说:“伯,你吃饭没有?没吃,我去给你做。”
爷爷这才对小姨低低地说:“不用了,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你是怎么了,伯?”
半晌,爷爷才抽了一下鼻子,一边摇头,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造孽呀,侄女!”
小姨看了看我,还是一脸糊涂。我马上摇起爷爷的身子来:“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呀!”
爷爷忽然将我一把紧紧抱到怀里,仿佛我会在他面前突然消失一样,接着将下巴放在我的头上,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呀,真是没想到呀!淑芬侄女,你猜是谁把扬扬他罗爷爷打死的?你万万也想不到,是他的亲外甥把他打死的!”
“什么?”我和小姨同时叫了起来。
爷爷摸了我一把说:“可不是嘛!”
“他亲外甥怎么去偷自己亲舅的呢?”小姨像是不肯相信地问。
爷爷叹了一声:“是呀,要不,我怎么说你万万想不到呢。这就是俗话说的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呀!他罗爷爷的妹妹两口子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这小子没处安置,他罗爷爷是个仁义人,就叫他妹子把这小子带到他家里来。这小子到他舅舅家里,还不到七岁,到现在都在城里上初中了。他舅舅供他吃,供他穿,教他听话,没少费心呀!话说回来,亲舅甥之间,还有什么说的?不是说娘亲有舅,爷亲有叔吗……”爷爷说到这里,像是十分痛心的样子,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才接着说:“可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到了城里,没人管他了,就不学好,尽跟些二流子上网吧打游戏,还赌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他知道他舅舅有钱,昨天晚上回来,趁他舅舅睡着了,就去翻箱子找钱,不小心惊醒了他舅舅。他就顺手操起了那根杠子,朝他舅舅打了过去。这个狗日的真下得了手呀……”
听到这里,我关心起结果来,就打断爷爷的话问:“爷爷,那坏小子抓到没有?”
“当然抓着了,没抓着我怎么知道这些呢!派出所的人到现场一看,发现既没有撬门,也没有撬窗,就断定一定是家里人自己作的案。再一看这个小杂种没见了,派出所的人就明白了,赶到学校一问,才知道这小杂种有半个多月没到学校去了。派出所的人在城里的网吧布了网,中午的时候就把小杂种给抓住了!扬扬,淑芬侄女,你们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罗爷爷是多好的人呀!”
小姨说:“伯,人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再说,现在的孩子父母常年不在家,缺少家庭教育和管教,出现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爷爷还是一边叹息一边不断地摇着头。我却想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急忙问爷爷:“爷爷,罗爷爷死了,今后谁来给我们剃头呢?”
我这话把爷爷逗乐了,他咧了咧嘴,像是苦笑了一下说:“都这时候了,你还问这样的话!”可是刚说完,他还是回答了我,说,“老剃头佬死了,还有小剃头佬嘛,你还担心头发会成乱鸡窝?”
我不知道小剃头佬是谁,就又急忙对爷爷问:“爷爷,谁是小剃头佬?”
爷爷看着灯光说:“还能有谁,就是你罗爷爷的儿子,你叫罗表叔的嘛,今后就是他来给我们剃头了。”
我想起罗爷爷在我面前耍的那些小把戏,就又忍不住问:“爷爷,小剃头佬有没有罗爷爷好?”
爷爷十分冷淡地说:“什么好不好的,反正能把你头发剃下来!”说着,爷爷突然像是不认识地认真瞪了我一阵,然后用非常凌厉的口气,出其不意地问我:“扬扬,你跟我说,你今后会不会也把爷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