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废墟似的老院子里跑着哭着,后来,我撞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接着我就被抱住了。那身子十分温暖,散发着芳香,和我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样。我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我大爸的女儿、在城里读高中的小梅姐。
小梅姐十分漂亮,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得像是蒙了一层奶皮。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野玫瑰花的淡淡气息。村里人说她是天上的仙女或是渠河里龙王爷的女儿投的胎。
小梅姐蹲下来,把我的头摁在她的胸脯上,手在我背上拍着,说:“好了,扬扬,别哭了,你听姐姐说,啊。”说着,小梅姐用她那铃铛似的声音唱起来:
斑鸠叫,咕咕咕,
牛儿牛儿你莫哭!
妈妈赶场买粑粑,
买了好大一包袱!
我在小梅姐的胸脯上擦着脸上的眼泪和泥水,长长地抽搐了一下,还是委屈地说:“小梅姐,我妈妈走了!”
小梅姐把我搂得更紧了,说:“妈妈会回来的!妈妈要不出去打工,你今后读书就没有钱。你要不读书,长大了就会没出息!没出息就没有姑娘嫁给你!好了,扬扬可是乖孩子,听话,男子汉别哭了,啊!”
我感受着小梅姐身上的温暖和芳香,听着她像春风似的话语,渐渐安静下来了。我想把双手放到小梅姐的肩上,这时,才发现手里还攥着成忠叔给我的那两个雪饼,不过已经被我捏碎了,那一块钱不见了。我就低头到处找着。小梅姐问我找什么,我说妈妈给我的一块钱不见了。小梅姐说:“不要紧,跟姐姐回家去,姐姐给你一块钱。”小梅姐牵起我的手,我就紧紧地依偎着小梅姐,像依偎着妈妈一样,跟她走了。刚才来围堵我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去了。
中午,奶奶来接我过去吃饭,我不回去,我躲在小梅姐身后,仿佛怕她也抛下我一样。小梅姐见了,对奶奶说:“奶奶,就让扬扬和我待一天吧!”
大妈也说:“小孩子家的,他愿意和谁在一起,就让他和谁在一起吧,又不是外人,挺可怜的!”
奶奶就回去了。
晚上,我就和小梅姐睡在一起。小梅姐脱掉了外衣,我感觉她身上的气味比白天闻到的还要强烈,不但香,还带有一种蜂蜜的甜味。我感觉到了一种和妈妈睡在一起的温暖和幸福。在小梅姐温暖甜蜜的气息中,我不再想妈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梅姐要送我到奶奶家,我还是不愿走。小梅姐说:“扬扬可要听姐姐的话!姐姐今天要到学校报名,等我星期天回来就来接你。要是不听话,姐姐就不要你来了!”听了这话,我才和她一起到了爷爷奶奶家。
“扬扬,带好芳芳,啊!你都六岁多了,要是在城里,都要上学了!所以你要听话,不要打妹妹,听见没有?”奶奶把堂妹放到地上,对我说。
奶奶翻着麦地里准备种玉米的空行。这空行是去年种小麦时就预先留下的,所以又叫预留行。四月的麦苗绿得发黑,风吹着像飘舞的绿头巾。阳光投在麦地上,一闪一闪,像和我们捉迷藏。
堂妹想跟着奶奶一起下地,我把她拉回来,说:“奶奶去翻地,你又不翻地,跟着去干什么?”堂妹都满两岁了,可走路还是随时都会跌倒的样子。
可我们实在没什么玩的。我看见地里边的沙凼里有已经干涸了的沙子,高兴了,急忙牵着堂妹过去。我爬进沙凼,把堂妹也抱了进来。我在沙凼里垒起沙山来。可堂妹不会垒,她只会抓起沙子往头上扔,风吹着沙子在我们身边飘扬,后来沙子飘到了她的眼睛里,她就大声哭了起来。奶奶听见了,就在地里生气地问道:“扬扬,你打妹妹做什么?”
我感到委屈极了,说:“我没打她,是她自己把沙子扔到眼睛里了!”
奶奶说:“那就哄她别哭了!”
我才不愿哄她呢!我觉得和堂妹一块儿玩一点意思也没有,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妹妹。妹妹虽然才比她大一岁多,可妹妹和我一起玩时,我做什么,她就跟着我做什么,我说什么,她也说什么,有趣得多!我觉得没趣,就爬出沙坑,一个人找地方玩去。我来到一个石壁穴里,里面的干泥沙里有许多细细的小坑。我知道这些小坑里藏着一种很小的虫子,叫“地拱牛”。我曾经在爷爷牛栏的土墙下掏过这种东西。我就用一根小棍去沙子里掏,把掏来的“地拱牛”装在一只用桐叶做成的圆锥形盒子里。“地拱牛”在盒子里胡乱地拱来拱去,可一点也没法拱出盒子。我拿着盒子朝屋子飞快地跑去,把它们倒在爷爷牛栏土墙下松软的泥沙里。“地拱牛”一挨到沙子,就急切地把身子往里面藏去,却又在沙的表面留下一个个小圆坑,让人一看就知道它们躲在里面。
这时,我忽然听见老牛花花在栏里叫了一声,像是在呼唤我。我急忙站起来,朝花花走去。
花花的年龄比我爸爸小不了几岁。我听村里人讲过,说爷爷喜欢花花,不亚于喜欢他的三个儿子。说责任制那年,爷爷分到了一头母牛,这母牛虽然老了,可爷爷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母牛好多年都没下崽了,但在爷爷的精心料理下,母牛竟怀了小牛。爷爷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日夜守在老牛旁边。
“我怀你爸爸时,他也没那样守过我嘛!”有一次奶奶这样对我说,话里似乎还有几分怨气。
老牛生小牛那天晚上,爷爷守了一个通宵,小牛刚一落地,爷爷就兴奋地一把抱起它,像是自己添了一个女儿,也不管小牛身上有多脏。
以后,每当牵老牛出去啃草或是喝水时,爷爷就把小牛抱在怀里,把下巴抵在它的头上。最初,小牛的母亲很不习惯,以为爷爷会加害于它的宝贝,要么冲爷爷很不友好地吼叫,要么用犄角去顶爷爷。可过了几次,做母亲的明白了这是主人喜欢它女儿的一种方式,于是就接受了爷爷的行为。后来,只要爷爷一抱小牛,母牛就回报爷爷一个感激的响鼻。村里人看见爷爷抱小牛,就说爷爷爱牛爱疯了。小牛浑身黄色,唯独鼻梁的正中间有一小块白毛,爷爷就给它取了花花这个名字。
“牛可怜呀!”有次,爷爷一边给花花梳毛,一边对站在一旁的我说,“牛是天上的大力菩萨变的。”
我觉得挺新鲜,急忙问:“怎么是大力菩萨变的?大力菩萨又是谁?”
“这你小娃儿家就不懂了!”爷爷做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这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呀,人们种地不是用牛拉犁,那时还没有牛,而是用人拉犁。用人拉犁很辛苦,打的粮食还不够吃。土地神就到天上给玉皇大帝反映民间疾苦,说地上的人连饭也没吃的。玉皇大帝一点也不知道地上老百姓的疾苦,听了土地老爷的汇报,就问:‘地上的人一天吃几顿饭?’土地神说:‘一天吃一顿饭。’玉皇大帝说:‘一天吃一顿饭太多了嘛,三天吃一顿饭吧!’于是玉皇大帝就下了旨,派大力菩萨到人间来传达他的旨意。大力菩萨到人间看到老百姓面黄肌瘦的样子,不忍心,就把玉皇大帝的旨意改了,叫人们一天吃三顿饭……”
爷爷把铁梳子上的牛毛小心地取下来,扔进面前的火盆里。火盆里立即传来一股焦味和牛虱子“噼噼啪啪”的爆炸声。我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急忙问爷爷:“地上的人都吃饱了吗?”
爷爷说:“大家收得少而吃得多,拿什么吃呢?这样就闹起饥荒来了。玉皇大帝知道这件事后,一生气,就对大力菩萨说:‘你既然同情地上的人,就到凡间替农民耕田犁地吧!’这样,大力菩萨就变成牛来到了人间。大力菩萨往凡间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把上牙摔掉了,所以牛都没有上牙。”
“没上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相信?我让你看看就知道了。”爷爷拍了拍花花的脑袋,把牛梳子递给我,双手捧着花花的嘴,把它抬起来,接着又用手把花花的嘴掰开,对我说:“看见了吧?”
我蹲下身,朝花花的嘴里看去,果然只看见了下牙。
爷爷把花花放开,又拍了拍它的头,像是说对不起一样。花花摇了一下头,又摆了几下耳朵,像回答爷爷说没关系。爷爷又对我说:“所以牛可怜呀,为人受了罪,还要给人耕田犁地!”
听了爷爷的话,我心里对花花充满了同情,我摸了它一下,急忙跑去抱了一抱青草来。
现在花花已经老了,尽管爷爷仍然精心照顾它,可它还是骨瘦如柴。它一直拉稀屎,有时肚子里还发出“咕咕”的响声。有一次,我看见爷爷抚摸着它稀疏的毛,叹息着说:“我的花花也老了!”语气充满着悲哀。
我走到花花面前,花花打了一个响鼻,把头伸出牛栏,没有多少水分的鼻子抵到我的衣服上。我最喜欢去掰花花的犄角了。我是四岁那年,发现掰花花犄角的乐趣的。那天爷爷牵它去喝水,我跟在爷爷后边。它喝足了水,高兴地甩着头,我就发现了它那对美丽的犄角。我过去抓住它,用力地把它的头往下按。爷爷急忙吼了起来:“快放开,看它顶你!”可它并没有顶我,很温顺地和我较着劲,不愿意把头偏下来。我一只手不行,就用两只手,使了吃奶的劲往下按它的头。它顺着我的身子稍稍低了一下头,接着打了一个响鼻,把头往上一抬,就把我的身子吊了起来。我急忙松开了手,它看着我,又是摇头,又是扇耳朵,似乎嘲笑我要想赢它还早着呢!我虽然输了,但我从此却乐上了和花花比力气。
我见花花把头伸出了栏外,就抓住了它的犄角,但这次我刚开始用力,它的头就顺着我的手低了下来,低得嘴唇都挨到了地。我觉得赢得太容易,松开手拍了它一下说:“花花努力!”说完后,我又抓住它的犄角往下一按,它的头又很无力地低了下来。我还想再来,花花把头伸到我怀里,用鼻子擦着我的衣服,那意思像是叫我别比了,它已经不行了。我也不知是自己长大了,还是花花老了。我去看花花,忽然看见花花眼里滚出了两颗很大的泪珠。我一下心软了,就拍了拍它的头,走了出来。
太阳还没有走到头顶,离爷爷奶奶收工还早,我又不知该怎么玩了。
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不能下地干活,爷爷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把花花牵到巴山脚下的草坪里放。我也顶了一只斗笠,跟在爷爷身边。我喜欢这种不冷不热天气里的蒙蒙细雨。在这蒙蒙细雨里看一切东西都很温柔。我们来到一块很大的草坪里,爷爷把牛绳缠在花花的脖子上,让它自由自在地去找喜欢的草吃。细雨在花花的软毛上凝成水珠,花花抖动一下身子,水珠就珠子般落下。爷爷选了一块大青石,摘下蓑衣铺在上面,对我说:“我们坐下吧!”
我从斗笠下面看了一眼屹立在烟雨中的巴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爷爷:“爷爷,我们这山是从哪儿来的?”我知道爷爷有很多故事,每个故事对我来说,都像成忠叔店里那些糖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
爷爷想也没想,就回答我说:“从大海飞来的呗!”爷爷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举到我面前说:“你看这是什么?这是鹅卵石,只有大海里或大河里才有的!”说着,爷爷用鹅卵石敲了敲大青石,接着说:“你看这块石头里面,还裹得有这种鹅卵石,还有这样的沙子,都是只有海里和大河里才有的!”我看了看青石,又朝上面的峭壁看了看,青石是从上面悬崖上掉下来的。
爷爷又指了指不远处一块笼罩在烟雨中的岩石,对我说:“你看那块伸出来的岩石,像不像一只乌龟?那只乌龟爬到巴山上睡觉时,巴山突然从海里飞起来了,乌龟来不及逃跑,就跟着巴山来到了这里。没有水喝,它就死在了那里,变成了石头。”
我对爷爷的故事深信不疑了:“下面的渠江呢?”
爷爷捋了一下胡子,说:“渠江呀,说起来故事更长!”说完,爷爷转而命令我说:“给我把烟点起!”然后,爷爷眯缝着眼,一边惬意地吸着烟,一边给我讲了起来。细雨落在我们的斗笠和旁边的树叶草丛上,“沙沙”的响声像在自言自语,呢喃歌唱,也像是很惬意很陶醉的样子。爷爷说:“过去我们这里有一个叫邬龙的孩子,很善良也很聪明。有天他到巴山上来割草,在山崖下面发现一个泉眼,‘咕咕’地往外面冒着水。那时候天干得很厉害,邬龙想:我把泉眼掏大一些,乡亲们就会不缺水吃了。于是他就用镰刀去掏,泉眼大一分,那泉水也真的跟着长一分,泉眼大两分,泉水也大两分。邬龙把泉眼掏到了木桶那么大,那泉水就汹涌而出,势不可挡。邬龙吓坏了,转身就跑,可那泉水紧追他不放。邬龙怎么跑,泉水就怎么流。邬龙跑到了东海,泉水也就流到了东海。邬龙跑过的地方,后来就成了河。渠江就是这样来的!”
爷爷讲的故事让我感到惊心动魄也心旌摇动。
第二天天气晴了,那些树木和杂草都像是换了新衣服似的,格外的翠绿和美丽。我拿了一把镰刀,踏着雨后的露水到山上去了。可我到山上一连掏了好几个泉眼,也没引出大水来,倒溅了一身稀泥浆。
“你怎么能引出水来呢?”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爷爷对我说,“人家邬龙是真龙,你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