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是我把插头又插上的!我看又没有火,又才煮那么一点时间,怕没煮熟!”
妈妈听了又气又恼:“你怎么知道没煮熟呢?”
爷爷不服气地说:“用鼎罐做饭,灶孔里擂起火烧,还要大半天呢,何况这东西又没有火!”
妈妈哭笑不得,说:“今天中午就吃烤米吧!”妈妈把饭端了出来,饭粒果真全变成一颗颗又干又硬的珠子似的东西。
爷爷一下呆了。他挟了几颗干硬的米饭在嘴里嚼了一阵,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说:“老三家的,我说不行就不行吧,这哪里有柴做出的饭香?一点烟子味都没有,这还叫饭?”
妈妈无奈地说:“爹,你呀,你要吃有烟子味的饭,不嫌麻烦,你就做吧!”
爷爷见妈妈生气了,就露出了一副知错的样子,说:“好了,老三家的,你们的孝心我领了,你把这匣子放到家里吧,我和扬扬哪时不想用柴做饭了,就用它做吧!”
妈妈没说什么了。下午,她把匣子又装进纸箱子里,抱到了爷爷的屋子里。然后,妈妈到我们家的“烂尾工程”里,把屋里所有的灯泡都取了下来,然后把爷爷房里的灯泡全换了。
爷爷傍晚收工回到家里,见家里比平时亮堂了许多,愣了很长一阵,才不解地盯着妈妈问:“怎么回事?”
妈妈说:“爹,我把灯泡换成了二十五瓦的!”
爷爷的脸马上黑了下来:“为什么要换成大的?哪会把饭喂进鼻孔里了?”
妈妈耐心地解释说:“爹,你过去那些十五瓦的灯泡实在太小了!你知道,扬扬晚上要做作业,长期在暗淡的灯光下写字,对他的眼睛是不利的!你不怕扬扬的眼睛得病吗?”
爷爷喉咙里“咕噜”一声,忿忿地瞪了妈妈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的神情是很不愿意妈妈这样做。
果然,妈妈走后,爷爷就搭起板凳,把妈妈换上的二十五瓦灯泡又全部换成了原来的十五瓦灯泡。于是,我们的屋子又恢复了那种鸡蛋黄颜色似的黄糊糊的灯光。当这种灯光一亮起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昏黄的光线间跳跃着许多细小的微尘,像是精灵一般。
爷爷见我不高兴的样子,就摸着我的头说:“扬扬,你别信你妈妈的话,人的眼睛又不是豆腐渣做的!过去你爸爸、你大爸二爸读书,煤油灯光还没有一颗豆子大,眼睛怎么没有瞎?”说完,爷爷抬起头,又看着远处,像是感慨地说:“人呀,什么都有一定的!阎王爷叫你眼睛瞎,你保护得再好,要瞎还得瞎!阎王爷不让你眼睛瞎,你想瞎也瞎不成!扬扬,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低头写着作业,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是。
新学期开学了。从这学期开始,堂哥就是中学生了。他要到镇上去读书。镇上要求离家远的学生必须住校,星期六还要补一天课。这样,堂哥就只有在每周的星期天,才能回家里一趟。而我,也开始上小学三年级了。
不知怎么回事,就像外婆说妹妹越大越不听话一样,我是越大越调皮,想管自己也管不住。我去上学,要么把鞋子脱下来,学爷爷赶场和走亲戚的样,用一根柔软的地瓜蔓穿起来,吊在脖子上——爷爷喜欢把鞋子插在裤腰里,可我的裤腰小,插不下——赤着脚走在早晨凉爽的土地上。要么就是把人家插得好好的篱笆棍子给抽了,一头放上书包,一头吊着鞋子,挑到肩上。书包这头沉,就又捡一块石头吊在鞋子这头,还故意像大人肩负重担一样,弯着腰,嘴里发出“嗬哟嗬哟”的声音。如果不是这样,也故意不把步子甩开,而是交替地把一只脚伸到另一只脚的脚趾前面,在一条细细的、窄窄的直线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就像是杂技演员行走在几百米高的钢丝上一样。要不就故意地去踩石头,像青蛙一样跳跃。跳到学校门口,才在草地上擦擦脚,穿上鞋子。但这时,第一堂课都快结束了。我见了,也不喊报告,推开教室门就直接进去。教室里所有的眼光都“刷”地一下投到了我的身上。
那个胖胖的女老师正在黑板上给大家板书一道数学习题。她那模样可没有我小梅姐好看了,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东西的时候,给人一种射击瞄准的姿势。她见我连报告也不喊就直接进了教室,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愠怒的表情,用那种瞄准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接着大喊了一声:“你给我出去,刘扬!”然后语气放轻了,问:“为什么不喊报告?去,喊了报告再进来!”
我站住了,看了看同学们,见大家都在看着我,于是我就走到教室门外,回过身子对教室里面拖长声音喊了起来:“报——告——”我把“报”字喊得很高,像音乐里的高八度,把“告”字又喊得很低,像有气无力、即将咽气的样子,还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可我觉得很自豪,还有意地挺了挺胸脯。老师的脸气红了。她扔下粉笔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用力地搡了几搡,把我摁在墙边,大声命令我说:“你给我站好!”在她转身回去时,我还听见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嘟哝了一句:“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即使我规规矩矩到了学校,上课我也总是不安分,好像我的屁股底下有个什么东西,妨碍我老老实实坐着一样。我要么在凳子挪来挪去,要么是在座位上左顾右盼。我的两边是两位女同学,和小丫头片子没什么玩的,闹不好她们就发出恐怖的惊叫声,我真是恨死她们了。我趁老师没注意,就把侵略的魔爪伸到前面和后面的男同学那里。有一天,后面离我两排远的胖牛报复我,因为前一天我用一个纸团弹了他,这天,他也用一个纸团弹过来,纸团正好击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倏地回过头,发现他正咧着嘴笑。我恼了,见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生字,就急忙跑到胖牛的桌子边,在他胖乎乎的身子上拧了一把。胖牛也不敢叫唤,只痛得咧歪了嘴。正当我准备得胜回朝的时候,老师突然转过了身子,她又怒不可遏地叫我站住,然后板着脸问道:“你为什么离开座位?”
我那时手里正拿着一支铅笔,我故意松开手,让铅笔顺着裤子掉到了地上,然后振振有词地对老师说:“我的铅笔掉了,我捡铅笔!”
老师又把那种瞄准的眼光投向了我,过了一阵,突然发出了几声冷笑,说:“你的铅笔会飞,竟然掉到那后面去了?”
同学们一起哄笑起来。我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老师见我还愣在那里,就对我大声说:“把你昨天的家庭作业拿出来我看看!”
我一听这话,身上就开始冒起冷汗来了。因为昨天下午一放学,我就只顾玩去了。爷爷问我怎么不做作业,我对爷爷说:“爷爷,我在学校里已经做了!”为了让爷爷相信,我还从书包里随便取了一个本子,翻了两页给他看,反正他也不识字。爷爷真以为我做了,就不再说什么了。可是现在我着急了。我低着头,在地上蹭着脚,完全没有了刚才气焰嚣张的样子。
“怎么了?拿上来呀!”老师显出了不耐烦的样子,拿起教棍拍了拍桌子,大声说。
我只好在同学们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像小偷似的把作业本交到了老师手里。
老师用银行营业员点钞票的动作,迅速地把我的作业本翻了一遍,然后就声色俱厉地大声问:“为什么没有做作业?”
我的眼睛看着脚尖,真的回答不上来老师这个问题了。
老师讥讽起来了:“你不是会找理由吗,会撒谎吗,你找呀,找个理由呀!”
听了老师的话,我突然灵机一动,真的就有了借口,说:“老师,我们家活儿太多了,爷爷忙不过来,他让我帮忙做家务活,所以……所以我就耽误了!”说着,我还做出一副非常伤心的样子。
老师听了这话,好像心软了一些,说:“这个借口倒是个好借口!刘扬呀刘扬,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要是把聪明劲都用在学习上,就太好了!可你……唉,下去吧,啊!”
于是我又回到了座位上。
下午放学回家,我就再不敢不完成作业了。当我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老师在门外的叫喊声:“家顺爷爷,家顺爷爷在家吗?”我立即吓得身子发起抖来。我知道,老师准是向爷爷告状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慌得“怦怦”直跳。我听见爷爷高兴地答应着的声音。我竖起耳朵,想捕捉到他们的话音,可他们人在院子里,又把声音压得很低,我的努力只是枉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的感觉中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这时,我才听见爷爷在堂屋里像是狮子咆哮的吼声:“扬扬,你给我出来!”
我站起来,身子颤抖了两下,低着头,像是上刑场一般,挪着脚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刚跨出门槛,爷爷就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把我向桌子边拖去。我也不知爷爷这天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拖到桌子边,将我拦腰一抱,就把我的身子放到了板凳上。接着,他一只手按住我的身子,一只手迅速扒拉下我的裤子,然后一巴掌就狠狠抽在了我的光屁股上。我立即一边在空中摆动着双脚,一边杀猪般叫了起来。可爷爷一点没管我,一边将布满老茧的巴掌狠狠落在我的屁股上,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说:“我让你扯谎!我让你不听话、装怪相!我让你不完成作业!我让你气我……”
我不知道爷爷还要抽多久,每一巴掌落下来,我就感觉屁股上被割了一块肉,火辣辣地痛。我急了,突然大声叫起妈妈来。这一招还真管用,爷爷不抽了,停下来喘着粗气说:“你叫吧,反正我没法管住你们这些小杂种了,就让你娘老子回来吧!就让他们回来吧!”爷爷突然仰起头,大声地叫喊了起来,像是对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夜空咆哮似的。接着,爷爷忽然又掉下了眼泪。
我看见爷爷掉眼泪,就忍住不哭了,悄悄地跳下凳子。爷爷见了,又噙着泪走过来,看了看我的屁股,然后帮我把裤子提了上来,接着去生火做饭了。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继续写作业,可屁股一挨凳子,就痛得我像着了火似的一下跳了起来。我就到床上趴下了。
我的身子趴在床上,脸却掉向门外,故意夸张地呻吟着。我想看看爷爷会不会来管我。可爷爷没来管我,我从厨房墙壁的影子上看到了他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忙碌着。奶奶在世时,爷爷从没做过饭,奶奶死后,爷爷做饭总是显出一副笨拙的样子。现在我看不到他的身子,却看得见灯光映出他的身影在墙上蹑手蹑脚地走动,像是怕吵醒什么一样。看见爷爷的影子,我就不再故意呻吟了。我用耳朵分辨着爷爷淘米的声音,切菜的声音,水在锅里沸腾的声音,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声音……这些声音给我一种温馨和美好的感觉,觉得屁股也不怎么疼了,就翻了一个身,仰面在床上躺了下来。在从厨房飘出的饭的香味与我内心的歉意交织成的催眠曲中,我蒙蒙眬眬地睡过去了。直到我觉得有人在摇晃我的身子,我才一下醒来。爷爷站到我床边,大声地对我说:“你小崽儿还想生我的气是不是?还不快起来吃饭!我跟你说,以后要是不改,我还要揍你!”
我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和爷爷一起去吃饭了。正吃着,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扑扑”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黑蛾子不知什么时候从窗户飞了进来,直往桌子上面那只昏黄的灯泡上面扑。我朝爷爷看了看,发现爷爷张着嘴,眼睛盯着那只飞蛾一动不动,像定住了一般。我急忙跳到凳子上,举起手里的筷子,就要去打那只黑飞蛾。爷爷一把把我从凳子上拉了下来,瞪着眼睛说:“你不能打它!那不是一般的飞蛾,是你奶奶回来看我们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那不是奶奶,是飞蛾!”
爷爷说:“你小孩子家不懂,那是奶奶变的飞蛾,专门回来看我们的!”说完,爷爷看见我还是一脸惶惑的样子,停了一会才解释说:“人在死了三年的时间里,灵魂都不会死,随时都会变成飞蛾呀、蛇呀什么的,回来看亲人。”爷爷对我说完,忽然回过头对那只已经停在墙壁上的飞蛾说起话来,声音显得十分可怜:“老婆子,你可回来看我来了!你呀,就丢下我一个人到那边享清福去了,让我一个人在这边受折磨!你不知道,这些小崽儿越长越不听话,怄死人了。那一个呢,都上初中了,可还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越大越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老婆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呀?你是知道的,他娘好心给他买了什么复读机,花了几百块钱,一心指望他学好外国话,可是他一回来,放的全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曲,像鬼叫唤一样……”
爷爷话没说完,我像是替堂哥申辩一样,马上说:“不是鬼叫唤,是谢霆锋的歌,勇勇哥喜欢谢霆锋的歌!”
我还想对爷爷说,勇勇哥不但喜欢谢霆锋的歌,他的课本上到处都贴得有谢霆锋的像。堂哥说,初中不像小学,他们很多同学都有自己的偶像,他的偶像就是谢霆锋。连我也学会了谢霆锋的几句歌:
到最后,终于还是离开。
不要哭,他叫我们不要哭……
乌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怕爷爷伤心,忍住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