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沅心下很是不忍,爬起身想走过去,乐越拽拽它的衣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它不要说话。昭沅疑惑地坐回原地,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应泽闭上眼,这种事情他的确早已习惯,早在许多许多许多年前。
“帝座不可重用应泽,恐生大祸!”
“应龙生性残虐,与天道不合,他早晚必反,务须防之!”
……
什么仙者无争,天庭无忧,都是假的。
照样有防备与算计,不合群者,照样会被排挤。
众仙诗文唱和,聚饮行乐时,他便独自在天河边的石头上磨剑,到寂寞的角落处喝酒。直到……
直到那一日,禁锢在身上的枷锁碎裂,他从镇封万年的寒潭底浮出,重见天日,岸上的那人向他笑道:“在下新烤好的鱼被阁下打湿了,但还有酒,可愿共饮乎?”
那是第一回有人毫无芥蒂地主动相邀,虽然是个凡人。
“泽兄,天上有天上的妙处,可人间也有人间的胜景,你看这山岳湖海,原野大川,纵横徜徉其间,逍遥不输与神仙。”
“泽兄,云有聚散,月有圆缺,何必在意浮云往事,今朝快活便好。”
……
“些许闲言,零碎杂事,将军何须挂怀,只当它是脚下浮云罢了。”
“泽兄。”
“泽兄。”
……
“将军。”
……
有某个模糊的身影与那个记忆中深刻的影子重叠起来。
应泽用爪子扣住头。
谁?是谁?这人到底是谁?
牢房的四壁与地面开始轰隆隆地颤抖。
商景从怀中抽出《太清经》,乐越在书页翻开的刹那飞快地问:“应泽殿下,你还记得少青剑么?”
应泽内心一片恍惚,刺目的剑影从眼前掠过。
少青剑?少青剑是什么?
少青……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卿遥的师门所在的山名叫少青……
《太清经》中并没有飞出金色的字符,房屋的颤抖却渐渐停息。
应泽黑色蜥蜴状的身体渐渐幻化成人形,忽大忽小,最终还是变成平常的孩童模样,抓着头发用力甩了甩头:“本座……只有云踪剑,并未听过什么少青剑。”
三更,天阴无风,琳箐穿过墙壁,飘进客栈二楼房内,一个黑影在窗边扑扇翅膀吱吱叫了两声,跟着,孙奔从床上跃起,笑道:“琳公主真守时。”
琳箐哼道:“你很大胆啊,不怕被凤凰盯梢?”
孙奔摸黑拉着凳子坐下:“孙某相信,即使琳公主受伤,也一定不会让凤凰有机会盯梢。”
琳箐在孙奔对面落座:“算你会说话。说吧,你让洛凌之带话约我今晚见面,要商量什么事情?”
孙奔坐正身体:“琳公主,眼下的局势你也看到了,如今乐少侠、杜世子还有洛凌之都在牢中,你再瞧不起孙某,也只能和我合作。我今晚只想问你一句话,假如我能弄到兵马,你会不会助我?”
琳箐扑哧笑出声:“你从哪里弄兵马?太子再愚蠢也不会现在让你掌兵吧。”
孙奔的口气依然很正经地问:“如果我能弄到呢?”
琳箐心中惦记着牢里的乐越,不想和孙奔多做纠缠:“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如果你真的能弄到兵马,我当然会帮你。”
孙奔很满意地笑了:“那我先谢过麒麟公主,孙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琳箐回到牢房,将孙奔的话复述一遍。
乐越皱眉听完:“难道,孙兄是想用南郡的兵马?”
定南王已被囚禁数日,但大约是安顺王对其有几分忌惮,定南王始终未被定罪,封衔和兵权也没有被剥夺。
琳箐道:“没错,他让我回来问杜书呆或者杜书呆的爹,就近可调用多少兵马,如何才能调动。”
昭沅插话:“安顺王应该非常担心南郡的兵马,如果我是他,肯定会派人紧紧盯着。”
杜如渊颔首:“现在朝廷大部分兵马都在太子和安顺王手中。并非吾爱惜南郡的兵卒,实在是风险太大,可能尚未调动,就会被安顺王的大军剿杀。”
乐越、洛凌之、商景纷纷赞同杜如渊的分析,认为动用南郡兵马未必能成功。
洛凌之道:“孙兄与我商议时,亦曾想到过这些顾虑,孙兄有几句话,说得也有道理。即使只有半分可能,也比束手在牢中好。琳公主和商景前辈救得出我们几个凡人,却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横竖已经是反贼了,还不如彻底反了。”
乐越皱眉道:“话是这样说,可万一不成功,岂不是会白白牺牲许多人命?”
“是。”洛凌之点头,“不尝试的话,没有一丝希望;尝试的话,肯定会牺牲人命。孰对孰错,端看各人心中孰轻孰重。唉……”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孙兄说有兵马,是除南郡之外,另有可借力之处。”
杜如渊忽然一弹指:“不错,可借力之处!多谢洛兄,让吾想到一处援兵。”
众人都期待地等着下文,杜如渊又皱眉:“只是,不知道带领这路援兵的人会不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出兵,用计谋刺激一下才能万无一失。”他思索片刻,方道,“只有再请琳公主辛苦一趟,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此计方能成事。”
琳箐疑惑:“去哪里?找谁?”
杜如渊微笑道:“去皇宫,找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澹台容月。”
第二日初更时分,昭沅踏云来到皇宫的上空。宫殿之上,凤凰五彩斑斓的气息绚烂缭绕。
昭沅深吸一口气,向着凤乾宫的方向俯冲而去。
顿时,几道凤影从凰慈宫及旁侧的宫殿中飞掠而起,翅扇疾风,口吐电光。昭沅向凤凰丢了几个光球,在宫殿上空盘旋闪避,几只凤凰合成一处,气势汹汹向它扑来。
昭沅回身便走,引着凤凰尽量远离太后的宫殿凰慈宫,一个黄色的球体从它脚下的云层中弹射而出,直直地撞向它。
昭沅侧身躲避,那东西跟着它转了个弯,重重撞在它胸前。昭沅尚未分辨出这是个什么东西,黄球已跃上它肩头,喳喳叫了两声,把头在它脸上蹭蹭。
昭沅吃了一惊,险些被凤凰的一道电光击中。
黄球居然是雏鸟阿黄,许久不见,肥壮了很多,仍然是毛茸茸的雏鸟模样,兴奋地扑打小翅膀,扭动身体又跳又叫。
昭沅狼狈地躲避凤凰的攻击,身后传来凰铃凰珠气急败坏的声音:“卑鄙的龙!快放了他!”“欺侮弱小!不要脸!”
昭沅被骂得很无奈,一边来回闪逃,一边低声和雏鸟商量:“你回去吧。”
雏鸟啾啾在它脸上啄两下,坚决不走。昭沅更加无奈了:“你为什么总找上我?”
雏鸟用水汪汪的双眼看着它,钻进它的衣襟里。
前方,几只喜鹊化成的小童手拿拂尘一字排开:“孽龙!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到皇宫凤凰祭坛禁地劫持君上!快快束手就擒!”
一道电光划破了昭沅的衣衫,昭沅愣在云上。
劫持……君上?
它抓出那只娇嗲地依偎在它怀中的黄色绒球,舌头有些打结。
难道……
“你、你、你是凤君?”
凤凰都已追着昭沅远去,琳箐无声无息落进凰慈宫中。
偏殿中灯火明亮,澹台容月端坐在帷幕后的椅上,一针针绣着一条巾帕,只是,帕上的针脚极不匀称,抽线时,线上打了结。
澹台容月轻叹了口气,拿起身旁桌上的银挑和小剪,正要挑去杂线重做,灯罩里的蜡火忽然左摇右摆起来。
屋中,明明无风。
澹台容月疑惑地抬头,却见殿中的宫女都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桌前多出一个穿着明艳红色衫裙的少女,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气魄:“澹台小姐,还记得我么?我们曾在西郡见过面。”
澹台容月站起身,她当然认识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少女,也记得,这个少女一直跟在乐越身边。她知道,乐越身边的人都很不寻常,所以对琳箐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晕宫女侍卫们进入皇宫,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她急切地问:“琳姑娘,乐越……他还好吧。”
琳箐简洁地道:“乐越还被关在安顺王府中,要救他,需要你帮忙,所以我今晚才来找你。”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抓紧了桌布:“我?我可以帮到乐越?姑娘请讲,需要我做什么?”
琳箐道:“这件事有些难,答应之前,请澹台小姐三思。”
澹台容月平定下情绪,肯定地道:“我会竭力做好。”
咻--砰!
阿黄鼓起肚皮,浑身冒出又一轮光圈。光圈扩散开,笼罩住昭沅身周。凰女甩来的丝绦和喜鹊小童们射出的羽箭统统被弹开。
凰女们又开始大骂乐越无耻,小喜鹊们叫嚣着让昭沅放开君上。
昭沅苦笑,问围着自己亢奋地飞来绕去的阿黄:“你到底是不是凤君?为什么你要帮我?”
阿黄用亮晶晶的双眼热烈地望着昭沅,喳喳地叫。
远处天边掠来一抹绛红,身后的凰铃惊喜地呼喊道:“桐哥哥!”昭沅的头隐隐作痛,更大的麻烦来了。
凤桐在昭沅数丈开外的地方停住,喜鹊小童们飞扑到他面前:“主人,那只孽龙抓住了君上!”“主人快快降住它!”
阿黄绕着昭沅飞翔盘旋,凤桐向它伸出手:“回来吧。”
阿黄好像没听见一样,反倒飞到昭沅的肩头落下,闭上眼,缩起脖子。
凤桐缓声道:“倘若君上知道此事,定然会责罚,回来吧。”
阿黄哼唧一声,头摇了两下,继续缩着脖子蹲着不动。
凤桐将视线转到昭沅脸上:“如今大局已定,你们再怎么打皇宫的主意也不可能挽回败局。念在家兄违反规矩伤了乐少年的事情上,我不想出手伤你。但望你等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要再做徒劳之事。”
凰铃在昭沅身后气急败坏地跺脚:“凤桐哥哥何必和它废话,将它拿下赶紧把阿黄揪回来!”
昭沅一言不发地站在云上,阿黄依偎着它的颈侧,柔风吹动阿黄的绒毛,搔得昭沅的脖颈微微发痒。
凤桐神色难以琢磨地注视着昭沅和阿黄,语气无奈地开口:“好吧,既然它执意如此,今晚我们暂且不起冲突。”向旁侧让开一步,“你且离开吧。”
凰铃凰珠急切地道:“桐哥哥,不能放它离开!”“阿黄怎么办?”
凤桐抬手制止道:“无妨。”
两名凰女悻悻地闭上嘴。
阿黄扑扑翅膀飞起来,拉住昭沅的头发向前拽了拽,示意它快走。
昭沅一头雾水:“它、它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凤君?”
凤桐挑起一边嘴角:“我们君座与令尊同辈,你觉得他会是如此模样么?它若是君座,我等也不敢无礼地喊它阿黄吧。”
昭沅侧目看了看阿黄,那为什么喜鹊小童们会喊它君上?
昭沅估量了一下时辰,觉得琳箐应该已经和澹台容月商谈完毕。此地不宜久留,它无暇多纠缠,飞快地驾云离开。
凰铃和凰珠恨恨地看着昭沅远去的背影和那个依然紧紧黏在它肩头的黄色绒球,凰铃磨着牙道:“这个死阿黄,从西郡开始就黏着那条龙,还被麒麟耻笑我们倒贴,真是气死我了!”
凤桐瞥了她一眼:“凰铃,你说这话有些逾越了。”
凰铃的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什么逾越?才不会有这种事。”
凤桐遥望向昭沅离开的方向:“或者这也是君上所谓的天命安排。”
昭沅赶回安顺王府上空,阿黄停顿在云上盘旋,不再和它前行。
昭沅微微一愣,问:“你不和我一道下去?”记得过去阿黄缠上它后,那是打都打不走的。
阿黄哼唧一声,脑袋在昭沅脸上蹭蹭,折身向后飞了飞,似是示意它要回去了。
原来阿黄真的是特意送它回来的。昭沅虽仍有些不解,还是摸摸阿黄的身体,恳切地说:“多谢。”
阿黄又在它手指上蹭蹭。
昭沅催促道:“你快些回去吧。”它折身正要降落回安顺王府内,身后有声音唤道:“昭沅。”
昭沅诧异回头,方才阿黄所在的位置站着一名黄衫少年,看起来不过凡人的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繁复的金色长袍,华美的面容稚气未脱,笑吟吟地望着昭沅。
“我叫九颂,不过,你若继续喊我阿黄也可以。”
昭沅一时怔住:“你……你究竟是……”
九颂宽大的袍袖上流云暗纹浮动,好似下一瞬便会从衣衫上落入空中:“我就是九颂。我可以经常找你玩么?”
他清亮的眼眸期待地看着昭沅,昭沅情不自禁地点头。
九颂拉住他的衣袖:“以后的日子很长,我们会慢慢熟悉的。”他慢慢凑近昭沅的眼前,突然极其飞快地在它脸上吧嗒亲了一下,昭沅重重吃了一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九颂已又变成那只毛茸茸的雏鸟,拿脑袋在方才亲过的地方蹭了两蹭,啾啾在昭沅脸颊上啄几下,好像一枚黄色的弹丸一般射向远处的天空。
昭沅愣了半晌,方才回到牢房中。
它进了屋子,发现琳箐已经回来了。乐越、琳箐、杜如渊、洛凌之、商景坐在地上,一起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它,连本应寂寞地感怀际遇的应泽都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严肃地望着它。
昭沅有些莫名,抓抓头,最近它的头顶龙角处时常发痒,总想抓:“我回来了。”
应泽咽下一口糕,幽幽地道:“小麒麟说,方才,你在王府上空和一个凤凰族的标致少年形容亲密。”
琳箐的两眼闪闪发光:“原来那只阿黄真的是小凤凰,你什么时候和它那么熟了?没想到它人形的样子很不错喔。”
昭沅的脸蓦地有点热,再抓抓头:“其、其实,也没……没怎么熟了……”
乐越、琳箐、杜如渊、洛凌之、商景和应泽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它,昭沅急忙岔开话题:“琳箐你把话都带到了吧。”
琳箐道:“那当然了,我担心你被凤凰围攻会受伤,和澹台容月说完就赶紧过去找你。结果刚好看见……”
昭沅便将与凤桐和两位凰女的一番纠葛说出,最后疑惑地道:“……那些喜鹊小童喊阿黄是君上,我还以为他是凤君,后来凤桐告诉我,阿黄不是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