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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4)

百里臣道:“也好。”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在灵芝上剖下细细的一绺递给何老。

何老怔了怔:“百里侠士,这样分是否太不公平?”

百里臣横起眉毛:“何老,神殿的井中有这件宝贝的事情是我从那个小崽子口中套出来的,之后栽赃那姓慕的小子投石问路的连环计虽然是你的主意,可若无我出力绝对成不了事。我拿命去拼,险些死在灵固村人的手里,如今宝贝到手,十成功劳,我起码占了九成,如此分配,有何不妥?”

何老剧烈地咳嗽起来:“百里侠士,这点灵药恐怕不足以保下我儿媳腹中的孩子,还望你大仁大义,多分我一些。”说罢连连作揖。

何老苦苦哀求,百里臣丝毫不为所动,哈哈一笑拍拍何老肩膀:“何老,连泡灵芝的井水都可以起死回生,这些灵芝足够你用了。我这也是体谅你,你儿媳一个病得快死的大肚子婆娘,万一没福气禁不住药,喝成一尸两命怎好?”

何老颤巍巍抬眼看了看他,百里臣噙着笑容玩弄匕首,何老再度低下头:“百里侠士说得很是,小老儿多谢你的提点。”

百里臣再重重一拍他的肩头:“你老真是个明白人。”

百里臣收好灵芝,要进城去,何老阻拦道:“灵固村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我,说不定已在小老儿的家中和善安城内埋伏。为保险起见,还是藏一藏好。这里虽然山都平了,所幸我还认得路,先去寻寻可藏之处。”

百里臣赞同,何老领着他避开善安城,绕行郊野,到了天快黑,走到一处荒野,此处距离灵固村已十分遥远,并未受灵固村大变的影响,何老引着百里臣走进一片树林,躲藏进林中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内。

百里臣一路上随手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宰杀剥皮,何老在土地庙旁的溪水中洗净,掐了些草叶塞在鸡和兔子的腹中,用泥糊住,架在火堆上烧烤。

野味烤好后,百里臣切下几块兔肉递给何老,自己抓起一只鸡啃了两口,啧啧赞道:“香!这肚里塞的什么叶子,竟让肉香了十倍!”

何老道:“是小茴香。”

百里臣皱眉:“小茴香?不像,这个味儿我以前没……”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身体一晃,按住额头,诧异地看向何老,张口待要再说什么,口中涌出白沫,双眼向上一翻,瘫倒在火堆旁。

何老慢吞吞地吃完手中的肉,颤巍巍站起身,低头看百里臣,咔咔咳嗽两声,映在墙上的影子跟着火光摇摆跳跃。

“当然不是小茴香,是能放倒一头牛的草药,方才小老儿我在饭前已经吃了另一味解药,可惜百里侠士你没有吃。”

何老吭吭地怪笑起来,颤巍巍弯腰将百里臣仰面放平,取出他怀中的灵芝,拿起火堆边的匕首,双手握紧,高高抬起,向着百里臣的脖子狠狠插下。

乐越看着眼前情形,不禁心惊肉跳,可又不能进入场景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何老一刀一刀一刀落下,拖拽着百里臣的尸体扔进土地庙后的一个深坑中,推土埋上,再仔细地打扫干净痕迹,到河边洗干净手,佝偻着身体好像没事的人一样离开。

一只手抓住乐越的袖子扯了扯,乐越侧首,发现昭沅站在身旁,它也看见了方才的全部情形,正要和乐越说些什么,脚下和四周又开始扭曲,乐越的身体猛地坠下,重重砸落地面,一个东西跟着咚地掉在他的胸口,蠕动了两下。

乐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在一块菜地中,头顶蓝天白云,周围一派农家风情,龙形的昭沅爬到他肩头揉揉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回了原形。

菜地不远处,有一座茅屋,屋顶上有两个奇怪的孩童。男童穿着金色的小袍子,女童身着水蓝色的衫裙,并肩坐在一起,好奇地看着乐越和昭沅。

昭沅喃喃道:“他们身上有龙气,他们是龙。”

那男童从屋顶跳到地面,眨眼间到了乐越和昭沅的面前,侧首打量昭沅片刻,周身金光闪烁,嘭的一声化成一条金色的小龙,在空中扭动两下,飘到昭沅身边,头靠在它的头旁,伸直身体,和它比了一下长短。

这只小龙似是比昭沅还年幼,尽管它努力地从龙角到尾巴稍都伸得笔直,仍然比昭沅短了一截。

小龙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用尾巴拍打一下昭沅的身体,嘭地又变作刚才的男童模样。

昭沅也化成人形。他眼下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那男童看起来比应泽还幼齿些许,至多只有七八岁大,拼命踮起脚尖,也只有昭沅的肩膀高。

蓝衣女童也跑了过来,向那男童道:“阿尚,你就不要和人家比了,差太多了。”

男童鼓起腮:“它没我强壮!”

女孩子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可表情中明显写着否定。

男童挺起胸脯,对昭沅拱拱手,老气横秋道:“原来你这位是龙族同宗,但不知你阁下出身哪里何处,贵姓尊名?”

女童拉拉他的袖子,小小声提醒他:“阿尚你说错话了。‘你阁下’这种说法是错的,还有……”

男童抓抓头:“是吗?可是我听父王他们都是这样寒碜的。”

女童再小小声说:“是寒暄不是寒碜。”

昭沅忍着笑说:“我叫昭沅。”

男童依然一本正经地拱手:“见过见过,我敝姓大名辰尚,是护脉龙族,不知你阁下是哪一族?”又变成金色的小龙,飘到昭沅面前,用龙角在昭沅脸颊蹭了蹭。

昭沅呆立在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乐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

辰尚?这条小龙它它它居然是傻龙的爹?

乐越忍不住探手戳戳小龙的身体。小龙立刻扭身闪开,吹起胡须:“凡人,休得无礼!”一道金色的闪电喀喇劈向乐越伸出的右手。

昭沅抬手拦下:“他是我的朋友。”

小龙再化为人形站回地面,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紧拧起,满脸嫌恶上下打量乐越:“一看就不像好东西。”上前一步,挡在昭沅面前,隔开它和乐越,“不要和他做朋友。”

女童再次拉扯他的衣袖:“别胡乱说旁人的坏话。刚刚他们两个是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男童故作老成地拍开她的手:“棠妹,我有分寸。此人我怎么看都不顺眼。”语重心长向昭沅道,“他不适合和你做朋友。”

乐越有些哭笑不得,昭沅却只顾着紧紧盯着那女童。因为它刚刚从幼年的父王口中听到了“棠妹”两个字。

那么这个女童,就是母后?

女童见昭沅总看着自己,便盈盈一笑,温婉秀美的眉目中,已隐约有盛年时母后的神韵。天空之上,涌起大片烂漫的云霞,绛红中透着紫气,女童抬头望去,开心地喊道:“快了,快了呢。”

大片云霞都聚拢向茅屋上方的天空。男童仰首看着天空,露出喜悦的神色。云霞绯红的光彩与他周身的金色龙气相呼应。笼罩在茅屋四周。

难道这茅屋中的人,是……

之前种种涌上心头,乐越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正在此时,忽有凉风骤起,聚拢的云霞四散裂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狠狠向着茅屋拍出一道白光。

辰尚立刻飞身而起,挡开白光,护在茅屋屋顶:“你是谁?敢妄动我们护脉龙神选中的承天命之人?”

那白色身影立在半空,冷笑:“承天命之人?这个孩子根本就是违背天道,不该出生!”

乐越和昭沅看清来者的脸,均大吃一惊,她,竟然是白芝!

乐越此时已大概猜出事实真相,不由得毛骨悚然。

白芝像从未认识过乐越和昭沅一样,冰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三条小龙和一个凡人,你们懂得什么才是真的天道?这个孩子根本早就该死了,他如果出生,所有因果冤孽,便会从此而起。”

她的语气狠厉,却透着虚弱,身体竟然是半透明的,好像下一个瞬间就会消融在空中。

辰尚皱起脸:“你是一缕精魂吧,带着凤凰的气息但不是凤凰,有些像器物又不是器物,都不知该算入哪一界哪一类,居然用这种口气教训我们?我们护脉龙神奉天帝旨意,观察凡间的运数,选择君王定下朝代,这间屋子里的,就是我选定的开辟新朝代的帝王。你别想伤他!”

白芝凄厉地盯着茅屋,身影在空中忽实忽幻:“不错,我只是一缕快散的精魂而已。我留住最后一丝神念,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结果掉这个孩子,了结这段因果孽债!”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她周身白色的光芒暴涨,仿佛一簇彻底燃烧的火焰,猛地撞向茅屋。

辰尚摇身变回龙形,身形骤然膨胀,张口吐出龙珠,金光万道,与白芝化作的光芒在半空中相撞,白色的光芒顿时如水浪撞上岩石般破碎四溅,星星点点的萤光微微亮了亮,便黯然熄灭。

半天空中,唯有一张白纸飘飘荡荡落下,那张纸上,有一只用黯沉的朱红草草勾画的凤凰。

蓝衣女童俯身拾起那张纸:“阿尚,她……消失了……”昭沅心脏的位置好像被尖锐的东西扎到,有一点从未有过的刺痛与酸涩。

茅屋中,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屋门打开,何老佝偻着脊背自门内走出,跪倒在地,朝天叩拜。

“老天,多谢你保佑我终于得了一个孙儿。我自知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但所有罪过,请只报应在我一人的身上。”

乐越手脚冰凉,握紧了拳。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和氏皇族的来历。

原来这就是他乐越祖宗的来历。

人可何变成了和口和,想来是因为何老本应姓李,这个孩子因灵固村井中的灵芝才能成活,井口之禾,故而改姓和。

史书记载,太祖皇帝之父和存,十七岁入军,二十六岁做参将,三十四岁统领十万兵马割据一方,五十八岁收服中原十二郡,十分天下,已得八分。

年六十九岁时,卒,长子和恩继承父业,终将另外两分江山取入囊中,即加冕为帝,定国号应,废前朝旧都,兴建新都应京。

周遭景象又渐渐模糊,年幼的辰尚和龙后、茅屋、郊野、何老,皆被抹去,混沌之中,应京气象万千的图景在乐越与昭沅的眼前铺开。

玄色金龙旗帜猎猎飘扬,恢弘的殿宇之上,白发道人向御座中的皇帝道:“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原来这便是真相,原来这就是因果。

但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到底谁欠了谁的债?到底哪些该还?

到底我是谁?何业的后代?和氏的子孙?李庭的儿子?还是青山派道名乐越的弟子?

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家庄、灵固村。

我究竟该是谁?

乐越茫茫然站着,朦胧中似有一幅幅图景从眼前掠过,左胸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狠狠一拳砸向身侧的虚空,高声道:“卿遥师祖,我知道你必定在附近,徒孙已经被你老折腾数次,你是否该坦率相告,屡屡将我带进幻梦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茫茫只有雾气的天地间没有回音。

片刻后,有悠扬的笛声响起,乐越和昭沅眼前的雾气中,又晕开一幅图景。

只是这幅景象,与以往,都大不相同。

这幅图景中的天,是赤红色的,苍凉的大地上只有黄色的沙土和褐色的山石,有两人站在光秃秃的峭壁上,风卷动其中一人浅青的衣袂和另一人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妖魔残部已被困在弹天谷,不用几日,此战应该就可以彻底结束了。只是魔帝勇猛,恐怕难以灭他。”

那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冷冷道:“那么,使君日夜盯着本将,难道是疑心我再通风报信?”

青衣人随他转过身:“不,小仙知道将军不会再那么做。小仙奉玉帝法旨前来,是为帮助将军,绝无监督之意。”

黑衣人注视着远方:“也罢,如今我已是整个天庭的罪人,你即便监督着我,也是应该的。凤使既然要帮助本将,我正有一事,想托付于你。”他解下腰中佩剑,递与那名青衣人,“三界之中,只有我知道如何斩杀贪耆,可单凭我之力,恐无法将他灭杀。此剑名少青,与我常用的云踪剑本是一双,都是三界中最锋锐、灵气最盛的兵器,倘若我不能完全斩灭贪耆,便要请凤使相助,务必将他彻底镇封。”

青衣人抬手接过剑,郑重道:“小仙即便形神俱灭,也定不辜负应泽将军所托。”

乐越的脑中彻底混沌成一片,双手抱头,头壳,左胸,都剧烈地刺痛起来。昭沅慌忙搀扶住他,脚下猛地一空。

迷蒙中,乐越挥手想驱散眼前的浓雾,有谁抓住了他的双手,提起他的领口晃了晃,耳中像从高处摔下般嗡的轰鸣一声,身下感觉到了踏实的土地。

有人在他耳边喊:“越兄,越兄……”

乐越感到深深的无奈:“这次又到哪里了……师祖,你能不能别再出谜题,直接告诉我实情?”

几滴凉凉的水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怎么办?乐越他开始说胡话了……老乌龟你不是说他能好的吗?为什么越来越严重了?乐越如果死了,我就去烧了地府!”

嗯?乐越竖起耳朵,这个声音……貌似不属于卿遥师祖的梦境,依稀是琳箐。

乐越的领口又被拎住了,琳箐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一点点水滴再次落在他脸上。

“乐越,你醒一醒,快醒过来!”

杜如渊的声音在不远处凉凉道:“琳公主,照你这么天天摇下去,我看越兄这辈子都难醒过来。”

乐越的领口一松,后脑咚地磕到地面。

琳箐怒喝道:“杜书呆,你说什么风凉话!你的乌鸦嘴如果敢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就把你……”

乐越睁开眼皮,捂住后脑,挣扎着坐起身:“不用把杜兄怎么样。我醒了。”

正在跳脚呵斥杜如渊的琳箐慢慢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眶发红的双眼,突然用手捂住嘴,哇地哭了出来,狠狠一拳砸在乐越肩膀上:“你、你终于醒了!”

乐越被砸到的肩膀处传出一声闷哼,昭沅从他的领口中摇摇晃晃探出脑袋。琳箐在它龙角上弹了一下:“还有你!我真以为你们醒不过来了。”

乐越从没想到琳箐也会哭,一时有些无措。

琳箐抬袖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们醒了就好,醒了……真好。”

乐越转头打量四周。

他现在身处一间既奢华又奇怪的房间内。

房间的地上铺着清凉的竹席,但既没有桌子,也没有床。他睡在房间的角落里,另一处角落摆着几个漆盘,上面放置着精致的瓷器银碗还有水晶盘,盛满了瓜果点心。

墙壁上挂着琉璃灯盏,里面燃烧着四五根手指那么粗的蜡烛,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但墙壁上却空荡荡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石门。

琳箐站在他的身边,不远处杜如渊和商景席地对坐,两人之间摆着一张棋盘,最令乐越惊讶的是,他和杜如渊的双手双足都绑着颇粗的铁链,铁链另一段被钉子牢牢固定在墙上。

乐越有些搞不懂眼前的情形:“这是……”

杜如渊捏着一枚棋子,简洁明了地告诉他:“越兄,我们蹲了。”

乐越仍未反应过来:“蹲?”

杜如渊淡定地把棋子按上棋盘:“蹲牢房。这里是安顺王和太子为我们特地布置的大牢。”

乐越看看画着精致花纹的房梁:“这牢房不错啊。”他动静一大,左胸立刻刺痛起来,琳箐一把扶住他:“小心一点,伤口别裂开。”

乐越将身体倚靠在墙上:“不碍事,凤凰一刀都没有结果掉我,养好伤更是小意思。不过当时我还真当自己要完了。是了,我中刀之后,到底怎么样了?”四下张望,“应泽……殿下哪里去了?”

琳箐冷笑两声,抱起双臂在乐越身边坐下:“不要提那个外强中干的老龙!提起就上火!成天吹嘘什么本座要灭天,本座要覆地,结果好嘛,场面刚铺开,战都没战,它就晕了,傻龙都比它强!”

杜如渊长叹。

琳箐翻开墙角的一团布,从里面拖出一本书,蓝色的封皮上趴着一只蜥蜴状的黑色物体,两只爪子紧紧抱住书的一角。

“看,它从那天到现在就是这副死样子。”

奇玄法阵书五个大字跳入眼中,乐越的左胸处抽了抽,书册上有一处被洞穿的残破,染着暗红色的血痕。

应泽蜥蜴般的身体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肚皮也不见起伏,昭沅飘到它身边,小心翼翼用龙角碰碰它的身体,再用龙尾在应泽脊背上拍打一下,应泽依然没有动。

琳箐粗声道:“老龙没事,它是自己故意搞成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