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早饭,卿遥身体尚有些倦怠,便回房歇息。乐越、昭沅陪着小石头去村后的山坡上挖野菜,脚下山谷中的灵固村仿佛一幅凝固在山中的图画。
昭沅轻声向乐越道:“你觉不觉得……”
“很奇怪是吧。”乐越将一棵野菜扔进筐中,“我们凡间有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说一个名叫庄周的人,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他便不清楚,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到底现在是梦还是方才是梦。”
昭沅抓抓头:“应该还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吧。”
“对,所以这个故事叫庄周梦蝶。”乐越随手抓起一撮土,“再像真的,也是梦。卿遥师祖把你我带进梦中,大概是想告诉我们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此事必定与我们大有关联。”
昭沅与乐越看法相同,又有一丝困惑。
白芝她,也是梦吗?
乐越拎着篮子站起身,拍拍衣服:“可能事情的关键就要出现了。”他向某个方向遥遥望去,远远的树下,慕纶正捧着乐晴的手,在说着什么。
小石头丢下铲子,喊了声晴姐姐直扑过去。
慕纶慌忙松开了乐晴的手,看着走过来的乐越与昭沅,笑得有些尴尬:“两位几时过来的?”
乐越道:“刚来。早上不见慕公子,我还向百里兄问起,原来也到村后来了。”
慕纶的神色已恢复如常:“不错,我帮晴姑娘收集草药,不想方才晴姑娘被草叶划破了手。眼下正要回去,乐少侠不如同行?”
乐越婉言推拒,带着昭沅继续去挖菜,本已往村里走的慕纶从后面追了上来:“乐少侠,等一等。”
乐越转身,慕纶满脸欲言又止:“乐少侠,有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乐越静候下文,慕纶停顿半晌,叹气,“唉,算了,兴许只是我杞人忧天。”把话咽进肚子里,掉头走了。
昭沅道:“昨晚我听到了隔壁房中的争吵,百里臣他们是不是想对灵固村做什么事?”
乐越摸摸下巴:“十有八九,还是和药有关。”在山坡上坐下皱眉看下面的灵固村,心中忽然一动,有件一直忽略的事情跃进脑中,“对啊,这里是京城!”
昭沅仍有些不解,乐越猛敲自己的脑袋几下:“我真傻了。”一把抓住昭沅的胳膊,指向山下,“你看,这里就是应朝的京城,皇宫所在!”
昭沅看着眼前的灵固村,终于明白过来。是了,灵固村这里就是应京皇宫所在,可是眼前此处山群绵延,地形地貌与应京皇宫一点都不一样。
乐越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从眼下卿遥师祖的年纪来看,此时距离应朝开国应该只有几十年,先不论灵固村是如何败落的,短短几十年,这周围山水土地怎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他皱眉直直望向灵固村的方向,扯着昭沅站起身:“走,快回村里去,我想卿遥师祖要告诉你我的,就是这件事!”
他话音刚落,天地陡然变得一片漆黑,身边挖野菜的小石头消失不见,再一瞬间,他和昭沅竟站在了九婶家门前,天上群星璀璨,家家户户灯火明亮,已经是夜晚。
卿遥从九婶家的院中走出,乐越拦住他:“卿遥兄何处去?”
卿遥含着笑意望向乐越:“去神祠准备今晚救治之事,两位不一起去么?”
乐越点头:“当然要去。”
快走到神祠门前,便听见院中传来村长的说话声,语气甚是严厉。
“……慕公子,你再如此,老朽只好赶你出村。”
慕纶的声音急切地分辩:“晚辈对女奉,一直以礼相待,从未敢有逾越。”
村长道:“慕公子应知男女之大防,且慕公子,你已有妻室了吧。”
慕纶顿了一顿,道:“晚辈,的确已有一妻,但尚未纳妾。”
乐越等已走到门前,村长和慕纶看向他们,便都住了口。
村长身后站着的乐晴向前一步:“我想请问慕公子,你那句尚未纳妾是何意?”
慕纶怔了一怔:“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
乐晴冷冷地注视他,片刻,折转身,迈进偏厢,合拢房门。
神祠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乐越、昭沅和卿遥卡在院门口,尴尬地站着,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村长颤巍巍抬起手,摆了摆:“慕公子,你请先回吧。”
慕纶僵硬地拱手退下,乐越拉着昭沅让开道路。
村长仰首向天长叹:“冤孽啊冤孽!如此亵渎神明,必遭天谴!”
慕纶垂首走到院门前,乐永从外面匆匆而入,与他撞了个正着。
“颂翁,九婶让我问你,小松是不是到神祠来玩了,整村都寻不见他。”
村长道:“并无。”
已走出院门的慕纶突然扑回来一把扣住乐永手臂:“九婶的儿子几时不见的?”
乐永道:“傍晚的时候就不见了。”
慕纶脸色微变,直冲向门外。
乐越和昭沅迅速尾随其后,只见慕纶冲入九婶院中,推开百里臣与何老的房门,屋内漆黑,慕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摇亮,房中空空如也,两人踪迹全无。
慕纶回身,一手揪住乐越:“两位今天傍晚到现在见过何老和百里臣没有?”
乐越和昭沅摇头。
慕纶面色顿时大变,跌脚道:“不好,他们真的做了!”飞奔回神祠,村长紧闭院门,乐永等几个后生拦住慕纶,将其拒之门外,慕纶与乐永等纠缠着拍门高喊:“村长,晚辈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此事关乎神祠,请快快开门。”
少顷,村长终于打开门,慕纶一头撞进去,上气不接下气道:“请村长立刻着人查找何老与百里兄现在何处。恐怕九婶儿子丢失一事,与……他们相关。”
村长微微变色:“公子这是何意?”
慕纶满脸难色,垂首道:“昨夜,百里兄与何老找晚辈商议,说灵固村有起死回生之药,却不肯救治何老的孙儿,恐怕眼下也是在拖延不想给我们药。因此,他们想……想绑了九婶的儿子让灵固村给药。”
乐永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为何不早说?”
慕纶不言语。
另一名后生道:“此事与理不通,他们想要解药何必绑九婶的儿子?慕公子常近女奉身侧,绑了女奉岂不更好?”
慕纶急切抬头:“我为什么要骗各位?百里兄只有一人,何老年长病弱,他们恐怕女奉会法术不好制服,所以向小孩子下手。他们也是一时情急心思进了邪路,还请村长不要怪罪,眼下快些找出九婶的儿子为上。”
村长对慕纶的话并不全信,但还是吩咐乐永带着村中青年去找寻九婶的儿子与百里臣、何老的下落。
只不过盏茶工夫,几名后生揪着何老回到神祠前。“村长,慕公子没有说谎,此人说,九婶的儿子的确被他们绑了。”
何老整了整被拉扯的衣衫,佝偻着脊背咳嗽两声,才慢吞吞沙哑道:“诸位不必如此愤怒,小老儿是特意回来让你们抓我的,我正好当面与村长谈谈条件。那位乐九娘的儿子现在后山,请村长与女奉带上灵药亲自走一趟,我们并不想为难小孩子,只是求药而已。”
村长叹道:“老朽说过数次,放列位进村,便会尽力而为,为什么你等总是不信。”
何老道:“眼下我信也没用,乐九娘的儿子在百里臣手上,还请女奉与村长一道和他谈谈,看他信不信。”
村长沉思片刻,道:“也罢。”当真唤出乐晴,随何老一道去后山,只命乐永等几个后生看守神祠。
乐越和昭沅一直在旁侧观望,卿遥不知何时又站到他们身旁,道:“一道过去看看?”
乐越扬眉:“多谢卿遥兄提点。”
何老在前引路,步履蹒跚,行得甚慢,约三刻钟后才到得村后,只见山坡的树丛外,一人抱臂而立,正是百里臣。
村长停下脚步,拱手道:“阁下,老朽与女奉已到,不知阁下带走的孩童在何处?”
百里臣高声道:“咱是粗人,就不与村长女奉拐弯子说话了,不知两位可带了药来?”
村长平缓道:“阁下,灵固村的人,从不说谎,有诺必遵。神祠槐树未愈,的确无法得药。待明日之后,定然将药奉上。”
百里臣哈哈大笑几声:“笑话,村长真把我等当三岁孩子哄了!一棵一撞就倒的朽木,与药何干?明日复明日,你们就是不想给药!”
村长涩然道:“阁下一定要如此说,老朽也无法。不然这样,你将孩子放回,老朽亲自给你当人质,待拿到药后,你再放了我,如何?”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你们这些人心计高,我一个粗人恐怕算计不过你们。这样吧,我这里有张纸,写明了我们会答应什么不答应什么,你们若一一做到,我们肯定把那小儿放了。”扔过一根树棍上的书信。
乐晴抬手接住,解下书信展开,左右将火把凑近,乐越探头去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一条条列得十分清楚。
村长脸色陡变:“不好,百里臣一个粗人,何业一介村夫,怎么会用一笔好字写如此详尽的条件?”
乐晴猛地抬头,林前的百里臣,方才领路的何老,早已不知所踪。
“祖父,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神祠!”
乐晴足尖一点,飞身而起,纵起轻功先赶往神祠方向,人群、火把统统折返村中,刚到村子中央,便见两三个后生和九婶一道快步迎过来。
“村长,刚要去告诉你,那两人并没有绑九婶的儿子。”
九婶扯着小松挤到村长面前。小松稚声道:“百里叔叔说和我玩躲官兵游戏,只要我能藏到三更不被找到,就给我做风筝玩。”
村长顿足,急赶向神祠。
刚到祠门前,恰遇留守的后生前来传报:“村长,女奉已到神殿中仔细查过,神体无恙。”
村长刚松了一口气,神祠内忽然传来打斗呵斥声,村长领着众人匆匆赶去,只见偏厢内,慕纶正被乐永等人按在地上,挣扎着抬头看面前的乐晴,兀自辩解:“……在下当真不知此事……”
乐晴将方才的书信抛下:“你这伪君子,还要信口雌黄到几时?难道百里臣和何业写得出这封信?整件事情,根本便是你主谋策划。”
乐越、昭沅和卿遥跟着村长走进偏厢,乐永道,方才村长和女奉走后,有一条黑影将他们引离院门,幸亏女奉检查正殿后发现偏厢有异,方才将慕纶擒住。
慕纶挣扎道:“在下当真冤枉……这封信是前日何老找村长求药时让我代写的……我一直在神祠附近,方才见女奉归来,就想找她问问情况,女奉与这几位都去了正殿,我觉得不便打扰,又退了回来,偏厢房门忽然打开,里面传出动静,我唯恐是百里兄或何老,便进来看看,刚一进门,女奉与几位就赶了过来。在下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村长、乐晴和其他灵固村人均冷冷看着他。
村长刚要开口说话,乐越和昭沅突然听到一声痛楚的呼声。似乎是……白芝的声音。
昭沅奔出房门,顿时愕然,只见白芝站在正殿上空,身体摇摇欲坠,滚滚黑气正从正殿中疯狂涌出,勉强被她张开的法罩笼罩其中,偶尔漏出的黑气如蚀骨的虫蚁般在她的肩上、胳膊上扩散,啃食她的血肉。
昭沅踏云而起,手中聚起法力化为光壁相助白芝,金光触及到白芝处,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眼前的白芝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昭沅愕然地站在半天空中,向下看去。乐越随手从身边的后生手中抢过一把刀,村长、女奉和其他灵固村的人也都奔出了厢房,刚刚被救还的那棵槐树就在此时轰然倒地,有一人站在墙边长笑,是百里臣。
“村长,女奉,你们既知调虎离山之计,怎不知还有一计叫做投石问路?”
他手中拿着一物,扬了一扬:“多谢女奉告诉我宝物的位置。这棵灵芝与贵村的缘分也该尽了。”
村长嘶声喝道:“快放下那棵灵草!那是镇压上古妖魔的法器!神树已倒,妖魔若出,天下大乱!”
黑气已从白芝的光罩中越来越多地冒出,遮蔽星月,百里臣却恍若丝毫没有看见:“妖魔?哈哈,笑话!莫非村长当我是三岁小儿,编这种故事欺哄?”
乐晴欺身上前,抬手抓向百里臣手中的物事,百里臣闪身避过,身法十分灵巧:“灵固村中的诸位可能忘了,在下乃行伍出身,兵法武艺都略懂一二。女奉大概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捷地跃上院墙,乐晴再度扑过去,乐永带着一群后生一涌而上。正在此时,屋角的另一棵柳树轰然倒塌,神祠正殿的屋顶与门窗发出劈啪的断裂之声,村长脸色青黄,喃喃道:“不好,妖魔将出,妖魔将出矣……”陡然大喝道,“快,守住正殿!法器离井,抢回也无用了,拼死守住正殿!”
乐晴堪堪折回身,在倾倒的槐树的位置站定,百里臣趁机跳下院墙,刚要拔腿离开,一柄凉凉的东西横在他的颈侧。乐越手握刀柄:“百里兄,劳驾你将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百里臣僵硬地笑道:“少侠不是灵固村中人,何必蹚这趟浑水?这株灵芝也分少侠一份便是,说不定吃下之后就可从此长生,飞升做神仙。”
乐越道:“在下对做神仙和长生不老都没兴趣,百里兄如果现在没了命,吃多少灵芝都救不过来了。”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也罢。”把手中的东西抛出,乐越接住,定睛一看,那东西分明是半截树根,哪里是什么灵芝。
他一分神,百里臣趁机闪身从刀下退出,迅速退开丈余,呵呵笑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老子当日在战场拼杀时,你还不知在哪里。那灵芝根本不在我手中,何业早带着它出村了。好叫你得知,调虎离山投石问路之后,还有一计金蝉脱壳!”
他在大笑声中纵身向村口逃去,转眼身影没入黑夜。
乐越情知追也晚了,正要折身返回院中,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整座神祠爆裂开来,碎片纷飞,漆黑的戾气吞灭天地,白芝白色的身影像断线的纸鸢一般随瓦砾倒飞而出,昭沅疾扑上前,去接她的身体,抬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白芝像幻影般穿过它的手臂,坠向地面。
大地剧烈颤抖,乐越滚倒在地,听到一声凄哀的呼喊。
在乐越不远处,乐晴瘫坐在地上,正拼命扶起一个人,那人护在她身上,满身血迹,一根断木插入后心,向她露出虚弱的笑容。
“女奉……你……你没事就好……我真的真的没有骗过你……”
他抬起手,擦拭乐晴脸颊的泪水。
“……若有来生,你……不要再做女奉……我慕纶……除了你……再不会娶旁人……”
周围的山群在黑暗中轰鸣,吞天灭地的戾气渐渐遮蔽了乐越的双眼,乐越的身体缓缓升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他提到了半空,俯瞰着在戾气中崩塌的灵固村。
黑色的戾气逐渐凝聚成一个狰狞的黑影。突然,一道青光闪过,戾气凝结的黑影裂成两半,卿遥踏着一道云光,青衫飞扬,立于戾气之上,群山崩塌,化作数道白光,包裹向白芝,汇聚交融,白芝的身体在耀目的光芒中渐浅渐淡,最终与白光融合成一团白色的光球,再渐渐伸展,化成一柄七彩流光的长剑落入卿遥手中。
剑身嗡鸣,白芝欣慰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使君啊,还好正是你归来的时候--”
剑光起,戾气破。
乐越眼前又一片模糊,朦胧的雾气中,漾开另一幅图景。
图景之中已是白天,一马平川光秃秃的大地上,有一处土堆动了动,跟着,百里臣与何老自土堆内爬出,百里臣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这是哪里?何老,你我该不会下地狱了吧。”
何老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四处看,百里臣惊呼一声,指着某方:“是善安城的城墙!这里怎会是善安城外!善安城外,怎会一马平川,山在何处?”他满脸不敢置信地四周张望半晌,一拍大腿,“人常道,有宝物现世,天地大变,该不会是……”
何老哑声道:“十有八九吧。”
他二人神色呆滞地四处看了半晌,百里臣方才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几声:“乖乖,这个宝贝真不得了,天崩地裂,灵固村的人讲的居然是真话,真是好宝贝啊。”
何老佝偻脊背咳嗽几声,没有答话。
百里臣又向身后看了看:“也不知道那个灵固村会不会出啥要命的事,忽然有些心里不安。”
何老再咳嗽两声,沙哑道:“他们享了这么多年福,也是时候换换风水了。”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不错不错。”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反正做都做了,没那么多妇人之仁!”向何老索要那件宝物。
何老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长得好像灵芝模样,但却通体雪白,百里臣拿着它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啧啧称奇。
何老道:“不如你我就在此把灵芝分了,以免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