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与卿遥相谈甚欢,留他们在村中住宿,让方才领他们过来的那个后生先带他们去客房安置,再预备晚饭。
离开那栋房子时,昭沅回头看了一下,白芝依然坐在屋脊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盯着它。
那后生少言寡语,乐越与他攀谈,只问得他的名字叫乐永,按辈分是村长的侄孙。
乐永带他们走到一个竹篱围就的小院前,推开竹栏院门,高声道:“九婶,我将客人带过来了。”
院内的茅舍中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正准备晚饭呢,客人已经来了。”笑着向卿遥、乐越、昭沅福身,“地方狭小,请多担待。”
卿遥、乐越和昭沅连道不敢。
乐永道:“九婶,这三位是贵客,今晚颂翁要设宴款待,你就不用预备他们三人的晚饭了。”
九婶应下,将他们几个让进屋中。茅屋矮小,内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挨着里墙一张土砖垒成的大通铺,铺着干干净净的旧竹席,一溜儿摆着三个糠枕,三床薄被。
乐越扯过条凳,在大铺边的桌旁坐下,一只肥硕的三花猫大模大样进了屋内,在昭沅脚边蹭了蹭,自来熟地跳到它的膝盖上。
门前出现百里臣壮硕的身影,朗声笑道:“听到又有三个人过来,就猜想是不是三位,果然果然。”
百里臣和何姓老者一早就被带到这里住下。卿遥询问他们是否见到了圣姑拿到了药,百里臣摇头:“据说圣姑要晚上询问神意才知道能不能救人,先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也罢,等就等吧,总比那位连门都进不了的慕公子强多了。”
过不多时,何老佝偻着脊背蹩了过来,和他们彼此诉说进村后的情况。谈及慕纶没能进村,何老也是一番叹息:“我们在路上遇着时,慕公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还当他已经打听明白,晓得关窍了。却没想到……唉,到底是年轻人。”
何老对灵固村所知甚多。卿遥和乐越谈及方才见到村长的情形。卿遥道:“看那颂翁年不过五旬,竟然已有许多孙辈了。”
何老咳嗽了两声,嘶哑笑道:“五旬?你们可看走眼了。这位村长年纪起码在八十以上。招待我们的这位乐九娘也是他的侄孙女,领我们进村的几个后生在他的孙辈中,可算年纪最小的一茬了。”
乐越讶然,村长乐颂须发乌黑,脸上少有皱纹,走路步伐轻捷,怎么看也和八十岁这个年纪不沾边。
百里臣感叹道:“长寿村果然不一般。难道圣姑已经几百岁了?”
何老半闭起眼睛:“那倒没有。”详细解释道,灵固村中的圣姑都是终身不嫁的女子,寿数和寻常灵固村中的村民一样。圣姑这个叫法是村外人给安上的,灵固村人管圣姑叫做女奉。上一任女奉死后,便由村长与村中长者共同在村中三岁到六岁的女童中挑选,送到神祠中验定。能感知神意的,便是继任的女奉。这一任的女奉貌似是村长的孙女。
乐越和昭沅互望了一眼,都想到了竹帘后房间内的那个女子。只怕她就是圣姑。
感知神意,莫非是能感知到白芝的存在?
天擦黑时,乐永提着灯笼来接乐越等人。走到一处岔路口,远远闻得一阵嘈杂,乐永拦住一个经过的人询问,那人道,是没能进村的慕纶企图翻墙进村,被发现,后生们正在把他轰出村去。
卿遥道:“在下多言一句,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慕公子品格纯厚,是个君子,救母之心恳切,孝心可嘉。为何不能网开一面,让他入村?”
乐永硬梆梆地道:“敝村自有规矩。”
卿遥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去到村长家中时,饭食已经备好,因卿遥出身玄道门派,所以是一桌素席。饭菜别致可口,酒也是村中自家酿造的米酒,香醇绵甜。
席间,乐越又忍不住提起慕纶的事情,替他说情,村长拿几句话含糊岔了过去,最后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村中人世代在此村中,乃是顺天意行事,不可多干涉村外俗事,否则将引来祸端,还望客人体谅。”
乐越不好再说什么。昭沅一直没有发现白芝的踪迹,默默埋头吃饭。
晚间,他们回到九婶处休息,灵固村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时不过刚入更,整个村庄已关门闭户,灯火全无,沉入梦乡。
乐越躺在大铺上,合上眼,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梦境之中睡觉,颇觉新奇,不知道闭上眼之后会回到四百多年后的现实,还是进入梦中之梦。
朦胧中,乐越听见嘈杂打斗的声音,还有琳箐的声音在喊:“乐越乐越!”似乎又有别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左胸处灼热刺痛,身体像被什么紧紧缠住,正在挣扎不休之时,肩膀处突然被人一拍。
乐越一个激灵弹起身,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嘘了一声,卿遥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越兄,你听。”
乐越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仍在灵固村的茅屋内,有凄凉的笛声和清冷的月光一道,从窗扇门板的缝隙钻进屋内,如泣如诉。
乐越和昭沅轻轻起身,跟在卿遥身后悄悄打开房门闪出小院。整个灵固村如同坟墓一般寂静,天地间,只萦绕着那悲凉的笛声。
他们循着笛声一路向前,顺着蜿蜒的砖路渐渐走到村口,突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依稀是女子的声音。
乐越抓住昭沅,和卿遥一道飞快地闪到路旁的树后,片刻后,岔路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在月光下缓缓走向村口,婉声问:“何人在村外吹笛?”
那笛声顿了顿,停住,依稀是慕纶的声音道:“回姑娘的话,是没有资格进村的人。”
女子道:“阁下与敝庄没有缘分,还请回吧。”
慕纶反问:“敢问姑娘,何为与贵庄有缘?是献上了圣姑喜爱的东西,还是明明有所求,却要口是心非,说什么只为孝敬圣姑?”
女子道:“灵固村中,只有侍奉神明的女奉,没有什么圣姑。”
慕纶道:“但世人皆知,灵固村中有美丽的女子,可以听见神明的声音,能够点清水为灵药,救助病苦之人。所以世人称其为圣姑。”
那女子沉默片刻,轻声说:“或许是世人的误传吧。公子是不是因为没能进入灵固村,便觉得那圣姑有难不救?你心生怨恨,才在村外流连,吹奏这幽怨的笛声?”
慕纶苦笑一声,乐越和昭沅蹩在树后窥探,只见慕纶与那女子隔着村门相对而立,月光下拖曳出长长的人影。
“难道姑娘觉得在下的曲声中有怨恨之意?这首曲子是在下的一位先人所作,藉此思念远离的亲人。在下家道中落,父亲已亡故,母亲病重,倘若我找不到灵药替她医治,可能她也会很快离我而去。心中一时所感,不免寄于曲中。”
女子道:“你在这里耽搁,只是徒然浪费时日,何不快些离去,另请名医替令堂诊治?”
慕纶叹息:“姑娘以为,若有他法可为家母治病,我还会来到这里么?我相信人非草木,即便是那位圣姑,也有父母,或者可以体谅到我为母求药的心情,准我入村。”
女子静静站了片刻,问:“若是一直不肯让你入村,难道你就在这里等下去?”
慕纶摇头:“家母的病拖不了太久,过了今夜,我就会离开。”
他拱手一揖,在村口的老树下坐下,悲伤的笛声再度响起。
女子静静站在原地,片刻后,道:“你进来吧。”
慕纶的笛声走了一个音,停住。那女子接着道:“你可以入村了,请进吧。”
慕纶愣怔地站起身:“姑娘……你说得是真的……?”
女子点头:“只是,我并无把握能治好令堂的病。你快些随我走,三更将至,过了时辰,今夜便无法感知神意了。”
慕纶踉踉跄跄地进了庄门,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你是……”
女子道:“我叫乐晴,是灵固村这一代的女奉。”
乐越在树后伸长脖子打量那圣姑的模样,朦胧的月光下,只能看清一个纤弱的身影,面上似乎罩着轻纱。
目送慕纶随着乐晴走远,卿遥低声嘀咕:“等一下必然有灵固村的感灵祈药仪式,不可错过啊。”
神祠院中灯火明亮,人影攒动,乐越本以为灵固村的人都在睡梦中,却不想早已聚集在这里。
硕大的火堆在院子中央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息,卿遥乐越和昭沅闪到院墙角落的阴影中,透过花砖的缝隙向内看,只见一干村民围着火堆垂手而立,村长站在上首回廊上,见圣姑带着慕纶进院,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乐永开口替慕纶说情:“村长,既然女奉觉得此人与本村有缘,不妨网开一面。”
村长道:“也罢,时辰已到。请这位公子去那方等待,女奉入正殿祈福。”
围在火堆边的村民让开道路,乐越瞄见百里臣和何姓老者都在火堆边面向正殿站着,慕纶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圣姑缓缓走向正殿,长长的白色面纱掩住了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秀丽的轮廓。白色镶墨边的衣裙背后墨色的流云图案似乎在火光中浮动,昭沅蓦然想起,它昔日趴在草丛中初次见到乐越和洛凌之时,洛凌之浅青衣衫背后的流云花纹,与此时乐晴背后的流云纹一模一样。
乐越拍拍昭沅的肩膀,悄声郑重道:“正殿里面的情况,靠你了!”
昭沅念动隐身咒,卿遥羡慕地看着它的身形隐去:“不知道这门法术凡人能否修习。”
昭沅穿过门扇,到了正殿之内。
殿里悬挂着经幡,贴满道家符咒,朱漆的香案上供奉着鲜花果品,庄严富丽。女奉乐晴手执香束,跪在案前的蒲团上,喃喃祷祝。
香案后,没有庄严的神像,只有一口井。
这口井和乐庆宫中那圈井沿的位置一模一样,但它是一口真正的井,阴凉的水气直渗透进昭沅的鳞片。
井中冉冉升起一个白影,清亮的双眼看向昭沅:“龙,是你?”
昭沅疑惑地看着白芝:“你是凤凰,为什么会在井里,你为什么……”
白芝的身上有一块一块黑色的印记,好像黑墨,泼洒在她的脸上、颈项上、手上、雪白的衣服上。她的神色很憔悴,声音虚弱:“每天太阳星归宫之后都会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她低下头,“所以,晚上我都不会出去,太难看了。”
女奉乐晴仍在叩拜祷祝,把双手放进面前的一盆清水中,在水中画着符文,喃喃念诵,再自颈间取下一枚玉环,浸入水中,水盆中散出浅浅的光晕,光晕扩散到白芝身边,她身上黑色的印记开始逐渐变浅消退。
昭沅向井中瞄了一眼,察觉到幽不见底的寒意。
一炷香燃烧完毕,乐晴停止念诵,把玉佩重新挂回颈间,再点燃三根香,拜了一拜,插进香炉中,从身边的提篮中取出百里臣带来的荷花、何姓老者的手帕和慕纶的香束摆上桌案。又取出三只小小的银瓶,分别放在三样物品的旁边。
白芝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看来又有凡人来请他们帮忙,可我今天好累,一点也不想管。”
她口中虽这样说,还是伸出手,浅淡的银光落到那三件物品上,物品上方顿时浮起淡淡的虚像。
百里臣的荷花之上的虚像是一间简陋的屋舍,一个面色蜡黄四肢浮肿的妇人在床铺上痛苦地呻吟。白芝看了看,说:“这个女人是水虫入体啦,把虫子排出来就没事了。”
慕纶香束之上的虚像也是一间卧房的情景,房内较为富丽,雕花的大床上躺着一名面色灰败的中年妇人,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正坐在床头熬药。白芝道:“她的寿限快到了,病已无法根治。不过呢,再多活三四年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转而看向何姓老者锦帕上的虚像,皱着眉摇了摇头。
一个年轻女子盖着破烂不堪的薄被平躺在破旧的土炕上,一名老妪守在炕头流泪。那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身怀六甲。
白芝道:“这个女人倒是可以活,可是她肚里的孩子保不住了。”
昭沅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女子的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生气,腹部处却是一片死灰。
白芝道:“这个孩子天命注定不会被生下来,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次的三个活人倒是可以救,还好。”
她双手一拍,虚像消散,桌上的荷花与香束化成了飞灰,唯独那方手帕只有一半化灰,仍残留半片在桌上。
女奉乐晴看见桌上的情形,俯身三叩首,她站起身,刚要拿起桌上的银瓶,白芝一挥手,三只银瓶倒下,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乐晴立刻再跪拜叩首三次,起身扶正银瓶,把那半片残帕收进袖中,退出殿去。
昭沅不禁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芝道:“这样就代表我今天很累,明天再说。”
果然,乐晴的声音在殿外轻柔地响起:“今日不宜求露,明晚方可。”
百里臣粗声道:“明天真的可以?圣姑不会在搪塞我们吧。”乐晴道:“阁下请放心。”
慕纶急切道:“敢问圣姑,在下母亲的病症……”
乐晴道:“公子宽心,应可见起色。”
慕纶长舒了一口气,道谢不迭。
乐晴蹙眉看向何姓老者:“只是,这位老丈……”
何姓老者颤巍巍地略直起腰。
乐晴淡淡道:“老丈家中的两人,恐怕只有一人可以无碍。”
何姓老者浑身一颤,哑声问:“敢问圣姑,老朽的儿媳与未出生的孙儿,哪个可活?”
乐晴自袖中取出那半方残帕,帕上的金鱼戏水图被烧去大半,只余下一点浮萍。
乐晴道:“本就无生,亦不算夭亡。”
何姓老者颤抖着愣怔片刻,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向乐晴的脚边:“圣姑,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儿!我儿子已经死了,儿媳肚里的这个孩子是唯一的指望……求求你救救他,哪怕……哪怕用我这条老命来换都可以!”
乐晴摇首。
何姓老者一把抓住她的衣摆,被众人呵斥拖开,挣扎着哭道:“……如果一条命不够……还有我老伴的命!还有我儿媳的命!只要我的孙儿能活,要所有人的命都行!”
昭沅在殿中听着,有些同情,问白芝:“真的没救了?”
白芝哼道:“刚才你也看到了,那女子的肚子上死气沉沉,根本是天意注定的死胎,谁能更改?凡人就是这样贪得无厌,他的儿媳能救下来,他就应该庆幸才是。所以才不能多救人,看到实在可怜的偶尔救一救。凡人多贪念,得到一尺,就想要一丈。”
昭沅道:“可是也有好人的。”
白芝撇撇嘴:“你是想说你那两个凡人朋友?”
昭沅嘿嘿笑着点头。
白芝打了个呵欠:“好累啊,我要回去睡觉了。”
昭沅立刻说:“唔,那你好好休息吧。”它正打算退出正殿,白芝又叫住它:“喂,你明天再过来也可以。”
昭沅抓抓头:“明天说不定我们就走了。村长说只留我们住一夜。”
白芝说:“嗯,我是说,你若是不走,想过来的话,就过来。”
昭沅笑笑:“好啊,谢谢你。”
白芝咬着嘴唇看它:“傻龙。”扭身化作一道白光,落入井中。
昭沅有些不明所以,待和乐越卿遥一道偷偷摸摸潜回住处后,一五一十地把殿中所见说出。
乐越摸着下巴,暧昧地笑了:“依我看,那个白凤凰姑娘看上你了。”
昭沅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半晌,憋得满脸通红地摇手:“没……没这种事。”
乐越把胳膊搭到它的肩膀上:“怎么没有?相信我的眼光!当女孩子约你继续见面的时候,就表示她喜欢你。”顺手捏捏昭沅的脸,“唉,长大了啊。”
卿遥也笑吟吟道:“一龙一凤,一金一银,很是般配。”
昭沅脸上火辣辣的,结结巴巴要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分辩,幸亏卿遥及时拉开话题:“那口水井中的东西大概就是灵固村秘密的关键。”
乐越道:“凤凰姑娘说她奉九天玄女之命守在这里。灵固村的秘密应该和天庭有关。卿遥兄你熟知各处秘闻,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此地的其他传说?”
卿遥沉思片刻,摇头:“善安虽是座老城,但并无关于此地的异事记载。就连灵固村之事,因以往多有长寿村之类的地方出现,诸人都猜测此地可能有祛病除灾的秘方而已,没有太多玄妙传闻。”
他们这么议论着,天已渐渐亮了,院中公鸡喔喔地打鸣,九婶带着两个儿子开始打扫做饭。
乐越毫无睡意,就开门出去,帮着九婶劈柴扫院子,打眼看见百里臣从旁边的屋子中踱出来,问九婶要水盆和手巾。
九婶的儿子小石头道:“炉子上的铁壶里有现烧好的热水,客人可以洗漱用。”
百里臣道:“吾洗脸从不用盆,就着哪里的水擦一把便是了。这水是给何老打的,他昨晚上一宿没睡,有些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