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汉子再轮番地打量了他们三个一遍,粗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几位小哥也是和我们一样到长寿村中找灵药的吧?”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一脸茫然。
青年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发现不似作伪,方才微笑道:“看来几位的确是外地客人,过来游玩的。所谓长寿村,就是灵固村,他们整村的人都能活到百岁以上,而且头发乌黑,牙齿坚固,身体清健,不显老态,传到外地,就说这里有个长寿村。这个村子倒还有个别称,因为全村人都姓乐,又叫乐家庄。”
卿遥道:“哦?我们这位乐兄也姓乐,可真真是有缘分。”
那三人的目光立刻都落到乐越身上,老者瓮声道:“原来这位小哥竟姓乐,看来乐家庄的人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了。”
青年道,灵固村一般不轻易接待外客,不过如果是有缘之人,或者可以留宿一晚。
青年又问他们名姓,卿遥乐越和昭沅皆如实报上。
青年拱拱手:“幸会幸会,在下姓慕,单名一个纶字。这位是百里兄,名讳百里臣,我两人和几位一样,也是从外地慕名而来,只有这位何老丈是本地人。”
乐越听得这几人的姓氏,不由得有些诧异,便问道:“请问老丈的姓是哪个何?”
老者哑声道:“人可何。”
之后攀谈中,乐越得知,慕纶乃是州城的大户人家子弟,无奈适逢乱世,家道中落。母亲患了顽疾,无法医治,听闻善安城灵固村中有可以续命医治难症的妙药,这才远道前来。
那中年汉子百里臣军中出身,只因镇守边关时冻伤了一条腿,被发还回乡。怎料家乡发大水,他妻子水虫入体,患了寒症,每逢发作便生不如死。他四处寻觅药方医治未果,偶尔听闻善安有个长寿村,有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于是来求。
两人在城中打探时相遇,又在路上碰见了何老丈,便三人同行。
乐越道:“看来灵固村中人人长寿与精通医术有关。”
何老丈摇头嘶哑地开口道:“你们这些外地人不知根底。乐家庄的人并不懂什么医术。他们能长寿是因为他们有一口仙井,井中之水能治百病。乐家庄的人怕井被他人占去,才严禁外人进入,所谓去求药,其实就是求一口井中之水罢了。”哑声说完,咳咳咔咔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
卿遥道:“那老丈此行也是为求药?”
何老丈道,正是,善安此地名字虽好,可百姓过的既不善也不安,去年大旱,粮食几乎无收,又闹了瘟疫,他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只剩下老伴和儿媳妇还吊着一口气,这次的灵药就是给她们求的。
乐越听后甚是同情,卿遥道:“相信灵固村的人并不是铁石心肠,一定会答应几位的要求。”
何老丈长叹一声:“唉,几位把人看得太好了。闹瘟疫那时,死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他们来救。听说灵固村中供奉着一位圣姑,全村之人都听从圣姑的命令。救不救人,也看那位圣姑的心情而定。”
慕纶接口道:“之前在下在城中打听时,也听人说,想求药,必须先拜圣姑。”伸手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香,“喏,这就是在下在城中道观里请的香,听说圣姑只受这种有茉莉香气的香火。”
百里臣打开身边的藤条筐,取出一枝精心保存在水瓮中的荷花:“我是听说,圣姑喜欢白色的荷花。而且必须像刚摘下来一样新鲜才行。”
何老丈嘶声道:“我家中连下锅的米都没了,实在没什么东西献给圣姑。只有我家老婆子绣的一块手帕,希望圣姑能收下。”
乐越不禁想,不知那个所谓的圣姑什么来历,竟和神仙一样,要人叩头跪拜。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是两爪空空,没有任何敬献的东西。
慕纶道:“三位,你们这样,恐怕灵固村不会让你们进村啊。”
卿遥不禁又埋怨了一番那个画图纸的算命的,画错图纸就算了,竟然连这么关键的事情都没告诉。
百里臣道:“几位如果不是为了求药,又何必破费?进不得村子就算了。”
卿遥叹气道:“话虽如此,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没能窥得灵固村的玄妙,总是心有不甘。”
再休息片刻,起身上路,那位何老丈知道路径,带着他们绕过两道山谷,沿着一条小河的河沿而上,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谷之中,一座村庄座落在河畔。四周垂柳成荫,袅袅炊烟映着黄昏落日,一派悠然气象。
他们踩着木桥过了河,走到庄前,有两三个农夫打扮的后生迎出来,抱拳施礼:“贤客何处来?”
卿遥抬袖还礼,指指自己、乐越和昭沅道:“我三人是外来的游客,听闻贵庄贤名,特来拜访论道。”
为首的后生谦和道:“无为无争一村庄,不敢言道。”
卿遥道:“在下天南地北一闲人,不谈章法,只爱自在。”
那后生抬首扫视卿遥、乐越和昭沅,躬身道:“贤客或是有缘人,请容先去通禀一声。”匆匆入庄,剩下的两人看向慕纶、百里臣和何老丈。
慕纶羡慕地向乐越这方看了看,上前一揖,恭敬道:“在下三人,家中有亲属重病,闻得贵村中有灵药,前来求乞。”
一名后生道:“敝村乃寻常农庄,既无人读功名书,也无人有济世药。几位是否投错了路径,寻错了地方?”
慕纶慌忙取出请得的香束,恭敬地双手奉上:“在下家中母亲重病,急等救治,诚心求乞,请这位行个方便。此香乃我诚心敬献,望可通融。”
后生道:“村中真的没有阁下所求之物,请回吧。”
慕纶苦苦哀求,百里臣自他身后上前,打开藤筐,取出那只荷花:“鄙人是个粗人,不懂说文绉绉的话,只是偶而得到一枝荷花,觉得很漂亮,便前来此地,希望为它寻一个懂花之人。”
他这番话说的很生硬,磕磕绊绊的,显然是有范本背下来。那后生接过花,看了看,道:“是一枝好花,阁下请在此暂等,容我进去片刻。”匆匆进庄。
百里臣长吐了一口气,满脸兴奋期待地站到一旁。
何老丈也上前一步,掏出怀中布包,嘶声道:“此物是我老伴亲手所绣,并非什么好东西,可惜无人可用,不知能否在庄里为它觅个主人。”
他打开布包,露出一条手帕,乃劣质丝绢所制,但绣着一幅生动的金鱼戏水图。
剩下的那名后生一脸勉强地看了看,再看看佝偻脊背的何老丈,道:“那请老丈在这里暂等,晚辈进去帮你寻寻。”
替卿遥乐越和昭沅通报的那个后生最早出来,抱拳向他们道:“贤客远道而来,多有慢待,望请见谅。请三位随我入庄,无珍馐佳肴招待,但有清茶奉上。”
慕纶、百里臣和何老丈都用又妒又羡的目光看过来。此时另外两名后生也匆匆出来,分别向百里臣和何老丈道:“两位请随我进来。”
慕纶向前两步,急切地问:“那在下怎么办?能否请两位通融再禀告……”颤手捧起那束香,“在下也……也不求什么了,只愿将这束香献给喜香之人。”
一个后生摇头道:“阁下既已道明来意,又何必做作更改?你所求的东西敝村中真的没有,请早些寻觅他法,以免延误病人。”
慕纶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几名后生执意不肯。乐越和卿遥看不过眼,替他说情通融,仍然不行。三名后生领着乐越五人进入庄内,昭沅回头看了一下,只见慕纶仍跪在庄前,看着他们的方向,满脸绝望。
灵固村中皆是竹篱茅舍,三两闲人聚在门前饮茶聊天,孩童四处奔跑嬉闹。到一处岔路,两个后生领着百里臣与何老丈向某一方向去,引着卿遥乐越昭沅的后生躬身向另一方向示意道:“三位请。”
蜿蜒砖路的前方,有一道屋宇,与其他房舍不同。
挑檐墨漆,花窗白墙,倒有几分道观或佛寺的大殿模样。
乐越和昭沅看到这栋屋子,心中都咯噔一下。这座房屋的四角各种着两棵柳树,两棵槐树,庭院布局,与乐庆宫中的后殿一模一样。
昭沅浑身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后颈的龙鳞有种想要竖起的冲动。就在此时,它发现,这栋很像乐庆宫后殿的屋子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
她看起来大约凡人十四五岁左右,相貌异常端丽精致,却全无表情,好像一尊冰冷的白玉像,一双黑晶石般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昭沅不由得顿住。
因为,屋顶的少女,是一只凤凰。
一旁的乐越也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抓住昭沅的手腕。
知客的后生诧异地问:“二位,怎么了?”
卿遥微笑道:“哦,在下这两位朋友大约是看这栋房屋与别处不同,有些疑惑。”
后生立刻答道:“这是我们村中祭拜用的祠堂,自然与寻常屋子不一样。”
后生引着乐越三人到了那道屋宇前,廊下站着一个长髯长者,向他们含笑揖道:“有客远道而来,未能及时相迎,还望勿怪。”
乐越一路行来,所见的灵固村人唯有此人穿了长衫,便心知其身份必在众人之上。果然,为他们引路的后生道:“这是敝村村长。”
乐越和卿遥连忙道失敬。
村长道:“只是多了几岁年纪,故而勉强担当此责,敝村之中,并无高低之分,客人不必客气。请屋内用茶。”将他们让向旁侧的厢房。
乐越暗暗向正殿处瞄了一眼,心道,不知里面是否也有一口水井。
那屋顶上的少女从始至终都在盯着他们。昭沅暗中戒备,直到进入屋中,凤凰少女的目光好像还黏在他们的脊背上。
厢房内的摆设十分简朴,一张旧桌,几把木椅而已。
村长亲自拎着一白瓷茶壶斟茶待客,茶碗都是半旧粗瓷的,茶水清香别致。
落座后,互通姓名,村长姓乐名颂,听了乐越姓名,顿时笑道:“竟然如此凑巧,敝村中人,全都姓乐,所以外面也有人称呼敝村为乐家庄。”
卿遥道:“那说不定越兄与前辈五百年前,还是同宗。”
乐越忙道:“这倒不是了,晚辈本出身自玄道门派,属乐字辈,其实晚辈原本姓李。”
乐颂掂须笑道:“原来如此。”
昭沅仔细打量这位村长,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仙气。卿遥与其谈论各地名胜风俗,村长所知十分广博,与卿遥聊得甚是尽兴,乐越偶尔插话一两句,昭沅只管捧着茶碗坐在一旁,总感觉那凤凰少女的目光穿透了屋顶,还在盯着自己。
昭沅不自在地动了动,看向屋角处的一张竹帘,那里通向隔壁厢房,厢房内有另外一个凡人的气息,好像也是个女子。
正在闲谈间,一个青年后生走到门前,恭恭敬敬抱了抱拳。乐颂站起身,歉然道:“三位请在此宽坐,老朽暂且失陪片刻,去去就来。”与那后生走到屋角,掀开竹帘,进入内室。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自然逃不过昭沅的耳朵,乐越自从吃了琳箐的鳞片后,眼力耳力都非同寻常,也听得清清楚楚。
后生道:“颂翁,已经安顿那两人在客房住下了。”
村长叹道:“也罢,只是他们的家人恐怕病势沉重,倘若救不了,又该如何?”
一个柔婉的女声轻声说:“即便救不过来,总是尽力了。神灵既然愿意借我们之手救治众生,为何不多做些功德呢?”
后生插话道:“是啊,颂翁,这次的两人都是穷苦人,还有一个和他们同来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们就没有放他进来。”
村长唉声叹气道:“晴儿啊,你救的人越来越多,我心中总是不安。我们一族供奉神明,世代守在这里,这是天命。俗世之事,不可多问。倘若因此招来世人贪念,可能会酿成大祸。”
那女子道:“祖父放心,我知道分寸。禽鸟走兽见同族落难尚会悲鸣,况且人乎?救助有难之人,亦是我们的功德。”
后生立刻紧跟着说:“颂翁,偶尔救一两人,没什么关系吧?来求助的人真的十分可怜……方才我过来时听说,我们没让进村的那个有钱少爷,还在村口跪着,唉。”
村长肃然说:“今日放两人进村已是多了,那位少爷……唉,请他即刻离去吧。”
那后生急忙一迭声地说:“知道知道。”
乐越与昭沅诧异地互望一眼,他们本以为灵固村的人故意拿搪端架子,不肯救人,但听了这番话,才知村里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卿遥向门的方向比了一比,低声道:“两位,听到了没?”
乐越和昭沅点头。
卿遥端着茶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个灵固村,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昭沅正要说话,突然打了个激灵。那个原本立在屋顶上的白衣凤凰少女此时正站在门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少女一步步地走进屋内,昭沅浑身戒备地紧绷。少女的目光扫过乐越和卿遥,锁在它身上,扬起下巴:“喂,龙,你从哪里来的?”
这是在梦中,四百多年前,龙和凤还没有结仇,这个少女不是护脉神,而是别的凤凰族。所以,或许她没有恶意?昭沅心中混乱。
少女紧盯着昭沅,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一个仙族。难道你是天庭派下来的?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卿遥开口道:“这位姑娘……”
他话刚出口,屋角的竹帘一掀,村长和那位后生一道走了出来,诧异地看着他们道:“几位怎么都站着?”
卿遥、乐越和昭沅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后生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村长含笑道:“老朽怠慢,几位有些急了吧?罪过罪过。”拱手请乐越等再次就座,从头到尾,都好像那凤凰少女不存在一样。
昭沅惊诧茫然地瞧瞧村长,又看看那少女,少女哼道:“凡人看不见我啦。”打量了一眼乐越和卿遥,“不过,这两个凡人好像能看见我?真是奇怪。”
昭沅抓抓头,村长疑惑地看向它:“这位小公子?”
卿遥立刻含笑道:“我们游历各处,第一次看到这样悠然的世外桃源之景,一时有些出神,前辈莫怪。”随即以此为话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和村长闲聊。
卿遥吸引过村长的注意力,昭沅方才用法术悄悄与那少女聊天:“我们是路过的。”
少女索性在昭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瞪着昭沅,一脸的不信:“路过?龙,你是哪位仙君座下,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昭沅回答:“我不是哪位仙君座下,我就是寻常的龙,没有去过天庭,他们是我的朋友。”
少女拧起眉毛:“和凡人做朋友?你真奇怪。”
昭沅趁机问她:“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一言难尽。我从很多很多年前就在这里了。大概会永远在这里待下去。”
昭沅忍不住问:“为什么?”
少女瞟它一眼:“天机不可泄露。万一你别有居心怎么办?”
昭沅哦了一声,老实地不再问了。少女托着腮看了它片刻,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昭沅无奈地说:“是你让我不要多问。”
少女恨恨地看着它:“那你可以说别的嘛,对了,龙,你叫什么名字?”
昭沅报上姓名,接着问那少女的名字,少女说:“我叫白芝。这个名字是九天玄女娘娘帮我起的,怎么样,很好听吧。”
昭沅连忙称赞好听,乐越偷偷瞟了眼白芝,心道难怪她如此倨傲,竟然是这么大的来头。
昭沅接着问:“这个村子里的圣姑是不是你啊?”
白芝道:“圣姑这种老气横秋的名字我不喜欢,当然不是我。这些凡人又看不见我,不过,也可以说是我。”
昭沅听得有些糊涂,不好意思细问,便换了个问题:“那么你留在这里,是奉了九天玄女的命令么?”
白芝轻轻点了点头:“娘娘说,等到有一天,它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到天庭了,可这么多年了,它一直是这样。我想,可能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的神色有些悲伤,遥望向门外的天空。
昭沅同情地看着她:“连偷偷溜出去玩一下都不可以?天庭没有派别人陪着你?”
白芝抬起手腕,她的双手和脚踝上都绑着银色的锁链:“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是世代陪我守着这里的。”她清亮的眼睛看着昭沅,“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昭沅有些难以回答,它既不知道卿遥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乐越一道嗖地离开梦境。
白芝板起面孔:“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盯着你们,防止你们有什么异常举动。我警告你们,千万不要动歪念头,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很难看。”
昭沅苦于在村长眼皮底下,不可以做出奇怪的举动和表情,只能连声保证。
少女站起身,像刚来的时候一样,端着冷冰冰的态度走了出去。走到门前,她忽然回过头:“喂,龙,如果你闷的话,我允许你来找我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