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帕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住,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赔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尤有些愣怔,但看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些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赔笑脸的老妇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到街上嚎丧!再嚎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道:“唉,小哥,那个疯妇三天两头就会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夫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女,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桐县看她。十几年前,她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忿忿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有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
半个时辰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大起,又是从眼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挥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指,分明是他。
“李庭,你这个负义汉,我要杀了你--!!”
乐越闪身躲避的脚步蓦然一顿,玉翘和菜刀便在这一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面前。
手起,刀落,哐啷一声,跌到地面。
洛凌之淡淡道:“夫人,抱歉。”手指再往玉翘的后颈处一点,玉翘闭上双眼,向后跌倒,恰好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汉接住。
大汉弯腰作揖向他们赔了半天不是,方才拖着昏迷的玉翘离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琳箐小小声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李庭这个名字,在凡间很常见吧。”
乐越沉思地点点头:“总之先去找客栈。”
星疏夜刚至,月上柳梢时,眼儿媚门前花灯高挂,娇声流泻。
乐越、洛凌之和孙奔跨过大厅门槛,迎客的龟奴一看清他们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溜烟跑去报告老鸨周妈妈:“不好了,白天被玉翘拿刀砍的人上门讨债来了。”
周妈妈心里顿时一凉,刚要思忖对策,另一个龟奴又飞快跑过来道:“妈妈,被玉翘砍的那个小哥和另外两人腰里挂着刀子来的,指名道姓说要见你。”
周妈妈浑身一颤,下意识要找地方躲。
龟奴劝道:“妈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那几人,特别是里面那个年纪最大脸黑些的浑身煞气,显然不是凡角,他们今天晚上来,不见着人,一定不肯罢休。还不如说两句软话,探探他们口风,先把人稳住再说。”
周妈妈的脸色黄了又白,咬咬牙,强撑出笑脸,甩着帕子迎了出去。只见大厅之中,有三人醒目地站在中央,脸黑些煞气最重的那个正和几个姐儿恣意调笑,顶俊俏的一位目中无人地冷冰冰站在旁侧,被玉翘拿刀砍的小哥立在中间,眉头紧锁,神色阴郁,看来不是来讨债,就是想找茬。
周妈妈迈着微微打颤的双腿走到近前,将笑脸挤得又殷勤了几分,尚未热络地开口,中间的小哥已经顶着晦气的脸开口道:“这位妈妈,在下有事相求。”
周妈妈的眼光在他三人腰间挂着的刀剑上飞快地绕了个圈儿,僵硬地笑道:“公子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说一声便是。”
小哥紧锁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一些:“在下想和妈妈打听一个人。”
此话一出,周妈妈心中长出了一口大气,立刻心不慌了,腿不颤了,笑脸更殷勤了数倍:“哎呦,好说好说,公子想打听哪个?老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小哥却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妈妈,此处人声嘈杂,能否换个清静点的地方说话?”
周妈妈连忙点头答应,亲自引着他去二楼的雅间,再连声吩咐龟奴去备香茶。
孙奔懒洋洋地向乐越道:“越兄,我就不陪你上去了。”接过一个姐儿捧上的酒盅饮了一口,揽着另一个在桌边坐下。
洛凌之和乐越一道跟着周妈妈到了二楼雅间,却没有一同进去,轻轻合上房门,在门外靠墙而立。
乐越与周妈妈在房中的圆桌边坐下,乐越开门见山道:“这位妈妈,我想向你打听的人就是李庭。”
周妈妈的脸色蓦地变了。
乐越接着道:“是这样,我家老爷有位好友就叫李庭,此人在十几年前去外地跑一笔买卖,从此便一去不回,我家老爷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今日突然听说,十几年前与玉翘姑娘结识的商人叫李庭,老爷便差我等向妈妈打听一下。”
周妈妈脸色呆滞:“难道……那个李庭……真的是死了,所以才一去不回?”
乐越目光一闪:“周妈妈,不知你能否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你认识的李庭相貌如何,多大年纪,如何与玉翘姑娘结识,离开时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周妈妈一脸犹豫:“小哥,你们要找的人,真的叫李庭?不瞒你说,李庭把我家玉翘害成这样,我心里巴不得他死,但,若他真是你们要找的那人……唉!我家玉翘认得那个李庭,是在十八年前,当时玉翘红得烫手,连知府大人都微服来瞧过她,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李庭就是个贩布的,在喜欢玉翘的人里头,根本排不上趟。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他……不过,那李庭是个小白脸,虽然是个卖布的,长得倒像个读书的,白白净净,当时年纪也就二十余岁,胡子都还没蓄,俊俏斯文。总之,玉翘就被他勾了魂去了,客也不接,除了李庭谁都不见,还说李庭要娶她。我当时就和她说,这是来逛窑子的男人惯说的话,信不得,可她偏就不听……”说到此处,悲从心中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乐越在桌下暗暗握紧了拳,十八年前,恰好是血覆凃城之前。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周妈妈擦完眼角,又擤擤鼻涕,声音微瓮地道:“不知这人和贵老爷要找的人对不对得上。之前玉翘画过他的像,可惜被我烧了。不过他的模样我这辈子都记得,身量挺高的,浓眉毛,高鼻梁,对了……”周妈妈握着手帕望着乐越,神色有些古怪,“老身……说件事情……小哥你别生气。那李庭的长相……和你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像……要是你换身衣裳,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味道差得就远了。怪不得玉翘看见小哥你疯得格外厉害。”
乐越心神巨震,凭直觉,他已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和玉翘相识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他稳定住情绪,问道:“那后来……李庭是何时离开的?”
周妈妈道:“他统共只在城里呆了不到两个月,布卖完就走了,走的时候哄玉翘说,他是回去准备聘礼。哼!”
乐越接着道:“他在桐县还有没有熟人或朋友之类的?”
周妈妈摇头:“没有,要是有,老娘早就顺藤扯瓜,天涯海角也把这个孙子扯出来!他在这城中住着卖布时,租的是城南刘老头的房子,可惜那老头子几年前死了,不然小哥你们可以再去他那里打听打听。”
乐越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多谢妈妈。”
周妈妈一把攥起银子,笑道:“小……呃,公子太客气了,老身就是说些知道的事儿,不知能否帮得上贵老爷的忙。”
乐越起身抱拳告辞,周妈妈福身回礼,殷勤相送,刚走到门前,周妈妈突然停住脚,一拍手:“哎呦,我糊涂了,贵老爷要找人,可不是核对字迹最方便。那李庭的笔迹我倒还留着!”
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妈妈捧着一个木盒,重新回到了房间内。
乐越暗暗吸一口气,打开盒盖,取出一大叠纸。他本以为,这些是父亲写给玉翘的情诗书信之类,但定睛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堆票据,上面写着“花雕酒二两”“夜宿十银”之类,字据的末尾都龙飞凤舞签着“李庭”二字。
周妈妈道:“这都是李庭当年来这里找玉翘时留下的账单,哼,老娘想等有朝一日这孙子出现,让他连本带利偿还!”转而又赔笑道,“不过如果贵老爷想要,老身可以只收五分利低价转让。”
乐越立刻把账单都放回盒中,周妈妈殷勤地道:“要么,这样吧,老身打个折扣,索性让多些利息,二百两银子,如何?”
乐越盖上盒盖,摇摇头:“在下要先回去禀报老爷再说。”
周妈妈了然地点头称是,殷勤地将乐越等人一路送到了大门外,还挥着手绢请他们下次再来。
离开眼儿媚老远之后,昭沅从乐越怀中探出头,小声问:“你为什么不把那盒账单买下来?”
看见那盒账单时,乐越明显呼吸急促,心跳得很快,账单上乐越父亲的字迹对乐越来说意义非凡。
乐越道:“我傻啊,被她宰,二百两银子,把我剁了炸成肉丸子卖掉也不够。”在衣襟上按了一把,“快些缩回去,现在还在大街上,被人瞧见就不妙了。”
昭沅唔一声,缩回乐越怀中。
三更时分,周妈妈吃完一碗宵夜,走到门前继续招呼客人,打眼瞧见一个少年在门外徘徊。
周妈妈连忙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扯进来:“小少爷看起来好面善,头回出来玩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要老身帮你安排一个年岁相仿的,还是要大些的?”
少年俊美的面孔涨得通红,周围的姑娘们掩口吃吃地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姐姐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娇声道:“妈妈别吓着人家了。小公子,你看我们姐妹哪个比较美,你想让谁陪呢?”
少年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找周妈妈……”
四周的人连同周妈妈都一愣,少年从姑娘们的魔爪中挣脱出来,站直身体:“我来买周妈妈不久前曾给人看过的那个木盒。”
少年让周妈妈带他去了乐越曾去的那间静室,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周妈妈打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数枚奇特的鳞片躺在白色的绢布上,金光流溢,整个室内,都漾满了淡淡的金辉。
少年道:“二百两银子太沉了,不太好拿。现在市面上,水蛟鳞片的价钱貌似是十两一片,这里有二十片蛟鳞,不知你愿不愿意换那个木盒?”
周妈妈紧盯着那几枚鳞片,愣怔了半晌,方才飞一般地把鳞片包好,揣进怀中,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把木盒双手奉上。
蛟鳞龙筋这些珍稀之物百年难遇,周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见过两回,而且水蛟的鳞片根据成色不同,价钱亦有不同,现在她怀中的这几片,周妈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肯定,绝对是万年难遇的绝品!
眼看少年收起木盒,周妈妈赶紧补充道:“小公子,现在朝廷正抓什么叛党龙妖。蛟,那也是龙的亲戚,犯大忌讳的。老身和小公子投缘,方才与你换了,但此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少年微笑:“放心,我比你更怕麻烦,要不是一时拿不出二百两银子,也不会让我拿此物来换,希望你也能保守秘密。”
周妈妈谄媚地笑道:“当然当然。”心中却飞快地把眼前的少年以及下午见到的几人在脑子里同通缉榜文上的小像比对了一遍。确定似乎不是,方才把少年送出门外。
第二天早上,乐越起床时忽然发现昨日周妈妈拿出的那个木盒正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怔了怔,从被窝里揪出人形的昭沅:“这是怎么回事?”
昭沅揉揉充满睡意的眼睛,神色迷茫,乐越皱眉:“你是怎么弄来的?我知道一定是你。”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不说话。
乐越紧盯着他:“到底怎么弄来的?二百两银子,你哪有那么多钱。”
昭沅眼光四处乱瞟:“我偷的。”
乐越双眉拧得紧紧:“偷?你又不是飞先锋。”
昭沅抬起前爪挠挠头:“我,我学应泽,变了点银子,骗过来的。”
乐越沉着脸:“不对,变银子的法术顶不了太长时间,你法力不算高,如果真是骗来的,那老鸨早来找我们算账了。说,你到底是拿什么换的?”
昭沅目光闪烁,嘿嘿傻笑。
乐越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扯开昭沅的衣襟。昭沅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乐越的脸色越发难看,扒下它上身的衣衫,只见它的左臂上一大片皮肤全然不见,外表凝固着血痂的红肉裸露在外。
乐越的脸色瞬间铁青,笼上浓重的黑气:“你拔了自己的鳞?”
昭沅只好点点头。
乐越的额头青筋暴起,昭沅第一次看见他如斯暴怒:“你简直没长脑子!多管哪门子闲事!拔鳞换一盒破纸!”
昭沅挠挠头:“其实没什么,过两天就长出新的了。”
乐越双目赤红,怒火熊熊:“长!万一你送出的龙鳞暴露了我们的行藏怎么办?!你快一百年的岁数到底活到哪去了!”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跟你说过,我之前都住在河沟里,然后来地上,然后……”
乐越一口血差点冲出喉咙:“你……”一把将被子盖回它身上,恶狠狠道,“老实在被窝里待着。”哐地摔门而去。
昭沅在被窝里摸摸鼻子,正在想是真的待在被窝里,还是跟出去看看,房门再次哐地打开。乐越左手扯着琳箐,右手抓着商景大步流星进来,杜如渊打着呵欠尾随在后:“乐兄,你能否轻些开门,这层楼的客人大都还在睡,你到底抓龟兄要干什么能不能先讲明白……”
乐越拉着琳箐站到床前,把商景放到床上,再一把掀开被子,卷起昭沅的衣袖。
杜如渊探头过来看:“伤得挺重啊,怎会如此?”
琳箐吓了一跳,诧异:“你干吗没事拔自己的鳞片?”
昭沅小心翼翼地瞄了乐越一眼,不说话。
乐越粗声道:“给它治治吧。”
商景慢吞吞地眯眼端详了一下:“这个伤势,用老夫的恢筋复骨大法,应该可以很快痊愈。”
琳箐抢白道:“恢筋复骨大法?听名字就是治疗伤筋动骨的好吧,它这是鳞片脱落。”低头从随身的皮囊中翻出一个玉瓶,“还是要用我们麒麟族特制的秘药活肤生肌水!搭配这个顺须亮鳞露,外敷三滴,内服三滴,效果一定立竿见影。”
商景咔咔笑了两声:“小麒麟,你的药水好像是雌麒麟的养颜之物,你确定不会喝坏肚子?”
琳箐晃晃手中的药瓶:“老乌龟,你如果不服,我们来比比看。这样吧,上半块伤归你,下半块伤归我,我只用药水外敷,看谁先医好,怎样?”
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抓起昭沅的胳膊,将药水轻轻滴在伤上,商景向前爬动稍许,一道绿光落在昭沅的伤处,还真的是一个上半块,一个下半块,泾渭分明。
片刻之后,绿光笼罩的伤处渐渐生出金闪闪的新鳞,再化作皮肤,琳箐的那块却没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