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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2)

膏药般的雏鸟出现后,凰铃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在她不友好的目光冷冷扫视下,乐越瞬间清醒了一些。琳箐眼中,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某些很碍眼的气氛也被冲散。

琳箐突然觉得凰铃顺眼了很多。

澹台容月又向琳箐福身道谢,答谢她接住巨石相救之恩。

琳箐脸上依然笑容灿烂:“澹台姑娘太客气了。”

楚龄郡主道:“你们都先坐下再叙话吧。我今晚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一步。姨母,这里你帮我多多照看。”说完,带着几个侍女匆匆离开。

澹台容月到绿萝夫人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侍女们引着乐越昭沅和琳箐在下首的座椅上落座。

澹台容月望着乐越满脸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才道:“乐越少侠,你的名字可是乐天之乐和吴越之越?”

琳箐眯眼看乐越立刻像鸽子一样点头,说,是的,没错。

澹台容月又问:“我听绿萝夫人说,乐越少侠出身青山派?”

咦,问这么详细干吗?难道不想做太子妃改对乐越报恩以身相许?琳箐不动声色,继续观看。

乐越笑得像喇叭花一样:“不错,但我已经离开师门一段时间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低:“那么,乐越少侠有没有去过杭州的归云观?”

嗯?乐越抓抓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杭州……归云观……“我小时候随师父去过一次,住了半个多月。”

澹台容月抬起眼睫,嘴角漾开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抬手迅速比划了一个形状:“那么,这样的展翅燕子风筝,你还记不记得,会不会做?”

乐越保持着一个手抓后脑的姿势,傻了。慢慢的,嘴巴张开,越张越大:“你……你……你是……”

澹台容月用丝绢捂住嘴,双目弯弯,好像两弯月牙:“大月,我是……”

“你是小月亮!”乐越猛一拍后脑,颤抖着伸出手指,“你、你竟然是小月亮!”

那一瞬间,昭沅看见,琳箐的脸,完全黑了。

八九年前,乐越还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那时候师兄们还没有叛逃去清玄派,他还是个排名很后的小弟子,每天只需跟着师父师兄们练练功或者跟师弟们玩耍。

那年春天,鹤机子受隐庐子道长之邀,前去杭州归云观论道。因此,乐越经历了他平生第一件幸福的事--师傅带他同去。

三月的杭州,美得好像说书人所讲的仙境,归云观临近西湖,观外十里杨柳,观中桃花满梢。

乐越就是在归云观围墙边最粗壮的那棵大柳树上捡到的那个金鱼风筝。

他上树前,四周明明没人,偏偏在他拿到风筝跃下树,爬进道观的院墙,落地不稳,跌了个狗啃泥,外加风筝也在石头上撞破了一个大洞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豆丁,在他身边跺着脚嚷:“你弄破了我的风筝!你赔我你赔我!”

乐越当然不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只金鱼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树上捡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他的个头比豆丁高,豆丁要仰起头才能瞪视他:“是我的!这个风筝是爹爹给我做的,刚刚我放的时候挂在大树上了,风筝后面写着一个月字,是我的名字,你不信翻过来看!”

乐越翻过风筝,金鱼的后背处果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月字,乐越挺起胸:“写了月字又怎么样?我的名字里也有月,我叫乐越,我还说这个风筝是我的哩。”

豆丁瘪瘪嘴,两眼竟然开始泛出水光:“你、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打你板子!”

乐越晃晃拳头:“你敢,我会武功,很厉害的喔,我还会金钟罩铁布衫,你爹爹的板子根本打不疼我。你去喊爹爹之前我先打得你满头包,看是你爹爹的板子厉害,还是我的拳头厉害!”

豆丁的双眼眨了眨,扯开嗓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乐越伸伸舌头:“打不过就哭,脓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乐越还来不及拿着风筝开溜,已经有个身穿绸缎儒衫的男子疾步走到嚎哭的豆丁身边,蹲下身替他擦眼泪:“小月亮,你怎么了?”

豆丁的哭声顿时尖利拔高了一倍,一头扎进男子怀中:“爹爹,他抢我的风筝,把风筝弄破了,还欺负我,说要打我!”

乐越看到大人,有点心虚,他抓紧风筝再挺挺胸膛:“你胡说!这个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柳树上捡的,你看,线都是断的,是你非说这个风筝是你的,说我弄破了要我赔,还说要你爹爹拿板子打我!”

那男子再替豆丁擦擦眼泪:“小月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爹爹教过你,做人要诚实,不可以说谎,更不可以知恩不报恩将仇报。这位哥哥帮你把风筝拿下来,你应该谢谢他,而且他并不知道这个风筝是你的,你就让人家赔,人家当然会不开心。你怎么还说要用板子打人家?快向哥哥道歉。”

豆丁见爹爹不帮着自己,哭得更凶了:“是……是他欺负我……我告诉他风筝后有名字……他还说风筝是他的……”

男子抱起豆丁,摸摸乐越的头:“对不住,小月亮被我娇惯坏了,蛮不讲理,让你受了委屈,我代她道歉。多谢你取下这个风筝,风筝已经破了,你要是喜欢,改日我送一个新的给你。”

乐越抓着风筝,忽然觉得被男子摸过的头顶有点沉重,手里的风筝有点烫手:“其实……其实我……”他抬起眼,看着男子温和的面容,情不自禁想承认自己说了谎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抓紧了风筝低下头,旁侧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乐越,这个风筝,你真的好意思拿?”

乐越赶紧丢下风筝,扑通一声跪下:“师父,我错了。”

鹤机子沉声道:“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诳言非君子,无诚不入道门,还不快向两位施主道歉。”

隐庐子站在鹤机子身边笑道:“鹤兄,贫道还不知道,贵派竟还精通佛门少林绝学,连金钟罩铁布衫都练过。”

乐越脸上火辣辣的,伏在地面上,羞愧得抬不起头。这件事,最终以他向豆丁和他爹爹诚恳认错告终。豆丁的爹爹是个好人,说这件事是豆丁有错在先,还替他向师父求情,让师父不要罚他。

师父当然没有听豆丁爹爹的劝,把他关进归云观的一间小黑屋,罚他抄经文。乐越满腔郁闷,他被关的小黑屋正好就是归云观放杂物的地方,乐越从中翻出了一些竹篾,在抄经文累了歇手的工夫,自己糊了一只燕子风筝,用墨画了花纹。待罚完出关后,乐越拎着燕子风筝,到道观后院去放,深深悟到,东西还是自己动手得来的好。

他的风筝飞得很高,乐越洋洋得意地想,豆丁的那个金鱼虽然五颜六色,但一定不如自己的黑白燕子飞得高。

他顿线时,竟然发现那个豆丁藏在一棵桃花树后,吮着指头满脸羡慕地看他的风筝。察觉到乐越的视线,立刻向后缩了缩。

乐越斜眼看看他,粗声说:“喂,你很想玩吗?”豆丁缩在树后不吭声。乐越拉着风筝靠近桃花树,把手中的线轴递到豆丁面前:“呐,你想玩就借你玩一会儿吧。”

豆丁仰头眨眨眼睛看着他,豆丁的眼睛很大,又很亮,真的好像月亮那样漂亮。他犹豫地伸出手,怯怯地,慢慢地,接过了乐越手中的线轴。

乐越坐在树下,看着豆丁欢快地拉着风筝跑来跑去,扬起下巴:“喂,我的风筝是不是飞得很高,比你的那个金鱼还高?”

豆丁满脸兴奋地点头。

乐越开心地笑了,豆丁跑到他身边:“我叫小月亮,你叫什么名字?”

乐越说:“我告诉过你啊,我叫乐越。”他拿起树棍,在地上写出乐越两个字,豆丁蹲下身,看看地上的字,再眨眼看看他:“原来你的越字是吴越的越,不是月亮的月呀。”

乐越清清喉咙:“呃,我,我这个是我的大名,我还可以有小名有别号的,我的别号是月亮的月字,我叫大月。”

豆丁瞪大眼盯着他,乐越挺起胸膛:“你看,我的年纪比你大,我叫大月你叫小月亮,从今后你做我的小弟,我罩你怎么样?我会武功的,你绝对不会吃亏。”

豆丁又眨眨眼:“小弟是什么?”

乐越解释:“就是,兄弟,朋友,我比你大,所以我就会护着你。”

豆丁似懂非懂地听着,在乐越的鼓吹游说下终于重重点头:“嗯,好。”

从那天起,乐越和豆丁小月亮成了朋友,他真心把小月亮当兄弟,有好玩的就分给他,经常带他放风筝。

于是,等到乐越要和师父回青山派,去找小月亮道别,顺便把燕子风筝送给他做纪念的时候,小月亮哭了,哭得湿透了两块手绢和他自己以及乐越的袖口。

乐越粗声道:“你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我只是回家去,师父他们常说,有缘来日一定会见面的!”

小月亮哽咽着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因为哭得太凶,话在嘴巴里呜噜呜噜的,乐越根本没听清。正在此时,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快步跑来,其中一个惊呼一声,一把从乐越面前扯过小月亮:“哎呀,小姐,你怎么哭成这样,怎么又穿得像个男孩子一样跑出来玩了?老爷和夫人正等你吃饭呢。”

乐越被一道霹雳劈中了天灵盖,木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小月亮哭得震天响的被那几个年轻女子拖走。

小姐……

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他认作小弟的豆丁,这个数日来一直跟着他跑前跑后的小月亮,竟然是个女孩子!

他竟然认了个小丫头做小弟!

啊啊啊啊啊!

乐越被这道霹雳劈焦了,在半神游的状态下和师父一起离开了杭州。

很多年后,小月亮和那只燕子风筝都早已被他抛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没有想到,竟然在今日,会再度被提起,再度遇见,再度化作一道霹雳,又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竟然是他昔日的小弟小月亮,这个世道实在是变化太大太不真实了。

没想到,小月亮长大后竟然是这个模样,竟然会这么好看。

乐越不晓得自己傻了多久,只听到从自己口中滑出一句话:“呵呵……你……变化挺大的……”

澹台容月的双眼依然弯如下弦月:“你都没怎么变呢,所以今天你报上姓名,我一下就猜到是你。但没有确定,还是不敢乱认,才拜托若珊帮忙把你请过来。”

说实话,面对眼前的澹台容月,乐越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绿萝夫人面露诧异地插话进来:“原来澹台小姐和乐越少年认识。”

澹台容月微微颔首,眼中仍带着笑意:“嗯,小时候,与家父一同住在杭州归云观时认识的。那时我爹才刚做了巡按御史,奉旨到江浙一带巡查。”

绿萝夫人方才恍然。

对小月亮的爹,乐越已印象模糊,只记得他那时年纪不算老,顶多三十岁的样子,俊逸儒雅,待人非常和气,没想到竟然是今日的丞相。乐越在心里叹气,原来本少侠撞贵人的大运从小就有么?

澹台容月微笑道:“那个燕子风筝,我放了好久,最后受潮坏掉了。之后玩的风筝,真的没一个像它飞的那么高。”

昭沅见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重新冒出一片亮闪闪的气氛,偷偷担忧地瞄了瞄琳箐。

绿萝夫人道:“那么两位这次再度遇上,乐越少侠又救了澹台小姐,可谓是意外了。”转目看向乐越,“对了,乐少侠,你这次参加招亲会,可以让澹台小姐帮你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乐越顿了顿,僵硬地笑道:“还是靠自己争取方才公平。”

澹台容月道:“夫人说的是,好话我会帮你多说一点。”

绿萝夫人微笑起来:“倘若乐少侠真做了郡马,澹台小姐成了太子妃,将来封为皇后,那可真是皆大欢喜。”

两人听了这句话,都沉默了片刻。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时辰不早,因为见到故人,一时喜悦,竟耽误了几位许久。”

乐越站起身:“呃,那个,夜深了,我们还是先告辞了。你……澹台小姐和绿萝夫人请早点歇息。”

他起身太猛,可能一时岔了气,肋下针扎一样刺痛了几下,他忍不住轻啊出声。

琳箐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适,皱眉道:“乐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澹台容月闻言也关切望来。

乐越摆手道:“没事没事,可能刚才有点岔气了。”

绿萝夫人起身道:“是了,乐少侠暂请留步。屏风后有冷凉的莲子百合粥,我亲自下厨熬的,乐少侠与另两位不妨尝一碗再走,权当宵夜吧。”

乐越有些愕然,留在这里喝粥似乎……不太妥当……大概因为绿萝夫人是一门宗主,行事作风比旁人豪爽。

澹台容月亦有些惊讶,但绿萝夫人很有诚意地挽留:“我的厨艺不算好,还请几位赏光。”

都留到这个份上,不给夫人面子也不太好,乐越与昭沅琳箐便又留下,喝了一碗莲子百合粥。

莲子百合粥真的只是普通的粥而已,里面没有什么别的特殊材料,也没尝出任何特别的味道。不过,乐越觉得,今天晚上吃的那桌宴席上所有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这碗莲子百合粥。

昭沅是头一次喝,抱着碗喝得津津有味,雏鸟跳到它的碗沿上,啄它碗中的百合瓣和莲子。等昭沅喝完,雏鸟又蹦到它肩上,在它的领口蹭蹭沾了粥的喙。

喝完粥后,乐越告辞离去,方才引他们过来的侍女再度提起灯笼,引他们出门。

雏鸟仍然粘在昭沅肩膀上,直到出了王府,仍不离开。走到从王府通往行馆的长巷中,左右无人时,昭沅方才小心地抓住它,把它从肩上扯下来,轻声劝道:“你回去吧。”雏鸟缩起脖子,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昭沅再劝它:“你不回去,你的主人会生气,还会来怪我们拐带你啊。”

琳箐伸过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脑袋:“喂,你是母的吗?”

头顶的天空中飘来凰铃气急败坏的声音:“阿黄,回来!”

真是说什么什么便到了。

凰铃落到昭沅面前,从它爪中一把揪过雏鸟,重重在它头上敲了两记:“你到底要丢脸到什么地步!”

雏鸟欢快地唧唧叫了两声。

琳箐向凰铃道:“拜托你好好看着它,别让它到处乱跑了。幸亏遇到的是我们,倘若别人,说不定早把它拐跑了。”

凰铃寒着面孔,盯着昭沅:“阿黄不是母的。”

昭沅愣了愣,啊?

凰铃扬起下巴:“它是公的。我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才不会倒贴,尤其是倒贴龙族。龙又蠢又粗野,凤凰比龙优雅高贵了不知道多少倍。”

昭沅眨眨眼,凰铃正在攻击龙族,但可能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昭沅竟然气不起来,还觉得凰铃挺可爱。

琳箐绕着胸前的长发:“我告诉你,不单是龙族,我们麒麟族还有玄龟族的女孩子同样不会看上你们的公凤凰。品德阴险败坏就不说了,单品味就够受的,一只雄性,竟然穿大红。”她今晚憋了一肚子闷火,凰铃恰好在这个时候撞到她的火山口上,算这只小凤凰倒霉。

凰铃果然被她扎得跳起来:“凤桐哥哥穿大红最优雅,才不像某些雌麒麟,把大红色穿得俗艳无比。”

琳箐故意拖长声音道:“俗艳也比娘娘腔好。”

凰铃气得浑身乱颤:“你才娘娘腔!凤桐哥哥最有气魄!”

琳箐勾起嘴角:“我娘娘腔?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谢谢你夸我够妩媚。你那有气魄的凤桐哥哥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也就是你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所谓高贵的眼光,才看得上你们的公凤凰。”

乐越揉揉额头,与昭沅对视一眼,都很无语。女孩子吵架真的很不知所谓。

凰铃恨恨地跺脚:“你这只俗艳麒麟,你也只配看上这种凡人,人家还不喜欢你!”琳箐蓦地变了颜色,凰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喜欢的凡人喜欢上的是我们凤凰族选中的姑娘。这也是理所当然,澹台小姐虽是凡人,却温柔美丽又高雅,你这只麒麟变成人形的时候俗艳,如果化成本形,哈哈,可以把凡人吓死!”

琳箐竖起眉毛,乐越及时地拉住她的手:“时候不早,我们赶紧回去吧,还要给应泽带宵夜。”

琳箐的脸憋得通红,扭过头不看乐越。

乐越故作惊讶地看她:“你的脸为什么好像要喷火一样?”他微笑起来,“不过,喷火麒麟很可爱,我喜欢。”

琳箐怔了怔,慢慢转回脸,乐越的笑如夜风般清爽。

他转而又向凰铃道:“凤凰姑娘也请早点回去休息吧。”拉着琳箐大步离开。

琳箐咬着嘴唇,跟在乐越身后。她一向都喜欢冲在最前面,习惯了保护别人,但,乐越这样拉着她,她忽然感到了被保护的幸福。这种幸福,她很想要再多一些。

凰铃抓着雏鸟径直飞到天空,掠回西郡王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