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事情总是公平的。投机取巧误打误撞的胜利不可能每次都发生。
拳脚比试,青山派输得极其惨烈。
上场的三弟子乐韩和五弟子乐晋被打成了两个蒸开了口流出馅的包子。
乐韩和乐晋的武功在青山派弟子中算是不错的,但只怪青山派实在太幸运,拳脚比试又抽中了一根上上签,他们的对手门派是少林寺。
两位少林师兄缓步走进论武场,双手合十,行礼,清风里他们的僧衣衣袂翻飞,强健的古铜色肌肉若隐若现。
场外人群中的乐越抬起一只手捂住眼,默默地将头转向另一边。大约两刻钟内,乐韩和乐晋先后被横着抬下了场。
还好少林寺的师兄们手下留情,都是点到为止,乐韩和乐晋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乐晋躺在担架上泪流满面:“师父师叔师兄师弟们,我真的尽力了……”
乐越弯腰握住他的手:“我们明白。”
紧跟着的两场比试,青山派连连惨败。
内功比试,青山派对上了岭南万山派。七师弟乐齐和九师弟乐燕被抽中上场。
乐齐和乐燕平时练功时常偷懒,内功尤其差,上场的两个万山派弟子修为平平,对付他们两个却仍然绰绰有余。
青山派众人原本对轻功比试抱有极大希望。可惜,他们的抽中的对手门派是千叶阁。千叶阁素以轻功和暗器著称,上场的两个弟子是千叶阁主最得意的爱徒。青山派这边抽中的弟子是六师弟乐楚和十师弟乐鲁。他们两个人轻功挺好,跑得挺快。可惜千叶阁的弟子轻功比他们两个更好,跑得更快。
比试结束后,暮色斜阳中,青山派的众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暂住的小院内。几个年纪小的师弟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哭了,乐吴安慰他们:“不要紧,五年之后,我们还有下一回。”
鹤机子道:“参与论武大会,原本就是为了交流切磋武学,毋需太计较胜败。”
乐越道:“下面还有两场没比,现在就哭哭啼啼干什么?都打起精神来!”
琳箐说:“是呀,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和八师兄都还没出手,剩下两项肯定能手到擒来!”
小师弟们擦着鼻涕道:“琳箐师妹,剩下的两项比试中,如果大师兄和二师兄抽到玄法那场,我们肯定能胜,但是还有一项武学比试是文试,我们必输无疑。”
琳箐怔了怔,眨眨眼睛看乐越:“你们的学问有那么差吗?”
乐越的神情僵硬了,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差得惨不忍睹。”
小院中一时间变得很静。
乐吴又开口重复道:“不要紧,五年之后,我们还有下一回。”
那么,这一次的论武会,乐越就可能对不上洛凌之,弄不到他的血了……
昭沅的心里有点担忧和失望,随即,它又鄙视自己,乐越已经很尽力地在帮忙了,它这样想,真是一条不知感恩自私自利的龙。它抬爪轻轻拉拉乐越的衣袖,小声说:“不要紧,不一定会输,而且,五年很快的。”
乐越锁着眉,勉强扯着嘴角对它笑笑。
杜如渊靠着廊柱问:“武学文试的试题,是提前出,还是当场出,一般都是谁出?”
乐吴道:“提前出好的吧,搞不好就是那几个评判今天晚上出了题,封好,明天考。”
杜如渊了然地颔首。琳箐看看他,眼珠转了转。
晚上,掌灯时分,昭沅和青山派众人一起吃完饭,又与乐越一道打水洗碗。它总帮忙干活,青山派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它。乐吴等几个弟子陪着鹤机子在廊下坐,看昭沅蹲在大木盆边,卷着袖子认认真真地洗碗,乐吴不禁道:“师父,新收进门的三个师弟师妹,我觉得这个挂名的小师弟最好,又老实又勤快又听话,原本看他娇娇贵贵的,还以为是哪个有钱人家偷着跑出来玩的小公子,谁知道脾气一点都不娇贵。”
鹤机子微笑。
昭沅洗好碗,擦擦前爪准备回厢房里帮忙铺地铺,刚走到廊下,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它扯进墙角的暗影中。昭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扯它的是琳箐。
琳箐轻声道:“我马上要出去,你替我告诉乐越,我去给他偷试题了。明天上午前,我一定会偷到手,让他放心。”
昭沅瞪大眼,点点头。
琳箐对它甜甜一笑:“放心,乐越一定能过得了第一关。我还等着证明你看错人了呢。”话刚落音,红色的光芒浅浅一闪,她已无影无踪。
琳箐使了隐形术穿过各门派居住的层层院落,寻找那六位评判住的地方。
经过清玄派住的院落时,上首厢房内有说话声,琳箐在窗下稍微站了站。
窗内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青山派输得这么惨,想来他们的确是和那法器无关了,只是那书生还要多留意,弟子觉得,他搞不好就是个装神弄鬼之辈。”
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未必,鹤机子深藏不露,说不定是故意输掉前几场去他人疑心。待后两场再看看吧。”声音耳熟,琳箐上次来替乐越探查敌情时听过,是清玄派的掌门重华子。
那么和重华子说话的人,大概就是他的几位得意爱徒了。琳箐不屑地撇撇嘴,如果凤凰相中的安顺王世子真的在这些人当中,肯定不会是乐越的对手,小傻龙选上的洛凌之只怕是这个门派里最像样的人了。
她正准备走,只听屋内又有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师父,弟子听说,今年的武学文试与往年的比法不同,不知道是由谁出题,究竟怎样不同?”
琳箐大喜,竟然这么凑巧听见关键的事,她靠近些仔细听。重华子道:“今年无题。”
琳箐惊诧。那个询问此事的年轻人也诧异道:“无题?怎么会?往年不都是出好试题,所有门派的弟子统一在场上作答么?”
重华子呵呵笑道:“今年的规矩与往昔不同,是安顺王拟定的。比试也在两个门派中进行,题目由几位评判随意给出,共有十题。参与此试的两个弟子同坐在一张木桌后,桌上置有一锣一锤,题问出后,先击响小锣的一方才有资格答题,如果答错了,便由对方做答。答对最多的一方为胜。若少林和千叶阁等门派比试时,静缘方丈和千叶阁主这样相关的评判便要退场回避,以保公正。”
那年轻人的声音道:“这可真够刁钻的,不单要将武学典籍烂熟于心,更要手快心快。不过,咱们一定是不会输的。”
琳箐在窗下跺脚,心中怒骂,该死的安顺王,定的什么烂规矩,试题都没有,连偷都不让人家偷!凤凰看上的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她忿忿地回到青山派的小院内,院里寂静一片,青山派的众人似乎都已经睡了。只有厨房后的棚子里有哗啦啦的水声,有乐越的气息。
琳箐从半空中显出身形,跳到棚子前:“乐越!”
扑通!棚内传出像水瓢之类的东西落地声,跟着有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响,琳箐掀开门口挂着的布帘,只见乐越满脸惊悚地站在满地水渍中,紧紧按着腰间围住的衣服……
琳箐愣愣地站着,脸忽然火辣辣地热起来。乐越艰难地开口道:“呃,琳箐姑娘……偷看男人洗澡不是个好习惯……”
琳箐涨红着脸颊猛地摔下帘子转过身:“谁偷看你洗澡了,我又不知道你在洗澡,我是想告诉你武学比试的事情……”她有些委屈,又怕动静太大惊动到别的人,尽量压低着声音,“我只是想帮你忙而已,你不领情就算了。我知道你嫌我烦,不冷不热地对我我都装作看不见。谁让我喜欢你呢,我帮你是我自愿的,没让你承我的情,可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厚脸皮,我什么没见过呀,我们山上的公麒麟人形的样子比你帅多了,我看都看不过来,干吗要偷看你洗澡……”眼睛有点潮,她抬手擦了擦,“算了,就当我故意偷看你洗澡好了,对不起,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她甩袖要走,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乐越叹息道:“琳箐姑娘,是我错了,可你刚才突然冒出来,我被吓到才脱口说了那些话。我说错话了,误会你了,对不住,琳箐姑娘你大神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琳箐吸吸气,做无所谓状抬头:“算了,这事是我错在先,我从来不和谁多计较。”
乐越苦着脸道:“你还不计较啊,我刚才快被你数落死了。”
琳箐扑哧笑了,乐越也笑起来,低头再端详她:“你刚才不会气哭了吧。”
琳箐挑眉:“什么?我会哭?笑话,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乐越急忙摆手:“我哪只眼睛都没看到。”
琳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抱起手臂道:“嗯,我告诉你,我刚才是想去替你偷武学文试的试题,可惜没成功,因为根本就没有试题。”她将听到的重华子所说的武学文试规矩一五一十告诉了乐越。
乐越眉头紧锁,摸着下巴不语。
琳箐忿忿道:“这个比试的方法太缺德了,偷试题都偷不了,这样吧,明天上场之后,我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帮你。”
乐越没有说话,琳箐抬眼,却看见乐越正深深地望着自己。
她的视线和乐越的视线融汇,乐越低声开口:“琳箐,谢谢。你不用这样费心,我虽然很想胜,但也输得起,五年之后,不是还可以从头再来么?”
琳箐的脸忽然又有些热,她移开视线看向别处,用最无所谓的口气道:“你不用太感谢我,我除了帮你之外,还想看看那只傻龙有没有找对人,它找的那个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总之你别当我是别有居心就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将自己的确别有居心的事实忘记了。她的那片鳞甲,已经融化在乐越的肚子里,融进了他的血中。应该说,她的别有居心早已得逞。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让乐越接受事实在努力而已。
乐越又笑了笑,琳箐准备回房睡觉,刚转过身,乐越忽然又喊住她:“对了,琳箐。”琳箐回首,乐越的神色在夜色中很郑重,“你刚才说公麒麟各个都比我英俊的话真的不是夸张?这个世上真的有能达到那种水准的脸吗?”
琳箐嗤地一笑,拖长了声音:“比你更英俊的脸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数都数不清。不过嘛--你放心,有一样你是无敌的,在这个世上,比你脸皮更厚的脸恐怕不存在了。”
乐越哀怨地捂住胸口,琳箐笑嘻嘻地转回身,向厢房走去。
乐越断定,这次论武会,天上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玩弄青山派。武学比试,青山派被抽中的弟子是乐越和乐宋。
他们的对手门派是清玄派。
清玄派被抽中的弟子是一个叫胡慎的年轻弟子和--洛凌之。
琳箐喃喃道:“这是命吗?”
乐越的师弟们又都哭了,乐吴红着眼眶对乐越说:“大师兄,没什么的,五年之后,我们重头再来。”
乐越连骂老天的力气都没有了,无语地站着。昭沅轻轻拉他的袖子:“你不是说,唯一能比过洛凌之的就是你吗?”
乐越面无表情地看看它:“对,其他的什么我都有自信能和他一战,唯有一样他绝对比我强许多,就是这个见鬼的武学典籍知识。”昭沅握着他的衣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东风吹起来了,浮云半掩着太阳,乐越和乐宋一步步走向论武场,步履沉重,身影沧桑。
洛凌之站在清玄派那方的桌边抬袖拱手,温和地微笑:“越兄,乐宋师弟,请多指教。”
乐越露出牙齿,抱拳:“客气客气,洛兄和这位胡师弟也请多指教。”
双方在各自的桌后坐下,安顺王抬手,示意传令官传令,这一场比试即将开始。
昭沅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围在论武场边的铁链,紧张地望着场中央。
琳箐小声道:“这场比试你应该很高兴吧。你的洛凌之会赢乐越。”
昭沅低头:“没有,我希望乐越赢。”
它的确是希望乐越赢,虽然洛凌之是它要找的人,但清玄派之前的几场都胜了,绝对会进入下一关。这一场,它更想看到乐越赢。
比试开始,少林的静缘方丈最先道:“心静则清,心清则明,心明则可自察而内观六窍,随念动,随意舒,无涩无阻碍,无滞无积余。出自何典,何人何年著,何解,何用?”话音未落,乐越抓起小槌,锵地敲响面前的小铜锣。
乐宋诧异地小声道:“大师兄,这题你会?”乐越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不会。不过不抢到手连蒙答案的机会都没了。”
静缘方丈道:“青山派乐越少侠请。”
乐越起身,停顿片刻,道:“出自……嗯,出自《易筋经》,达摩祖师著……”
琳箐昭沅和青山派的其余人等在场外眼巴巴看着,身边已经有人在窃笑,一个声音道:“错,出自《月林随心录》,月林法师宣盛十九年著,此句意为修习内功时,需宁心静气,方可使内息顺畅,调节自如。用于修炼基础内功时。”
琳箐和昭沅惊诧地转头,望向一旁的杜如渊……头顶的那只乌龟。
论武场上静缘方丈对乐越缓缓摇头,乐越悻悻地坐下,乐宋接着起身,结结巴巴道:“出……出自《金刚经》!”场外的人群一阵哄笑,静缘方丈再摇头:“清玄派两位少侠请。”
乌龟眯缝着小眼睛:“浅薄啊,如此简单的问题,居然答不出,太浅薄了。”
场上,洛凌之站起身:“出自《月林随心录》,前朝月林法师宣盛十九年著。”
静缘方丈微笑颔首,洛凌之接着道:“意为……”
琳箐盯着乌龟,运起灵力,用凡人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你会答?”
乌龟慢吞吞地道:“从没有凡人能问出老夫答不上来的问题。”
琳箐的神色忽地充满了恳求:“前辈,可否请您老大发慈悲帮忙,每道题一出后立刻说出答案。您老如此宽厚慈悲,一定愿意帮助我们这些无知晚辈的!”
乌龟咔咔地笑了两声,慢吞吞地点头:“好吧,难得你这只小麒麟肯承认自己无知,老夫可以说出答案,但你要怎么告诉那个少年?”
琳箐自信地扬起嘴角:“我自有办法。”
昭沅在一旁疑惑地看着。
这厢,场上洛凌之已回答完毕,他的答案和乌龟说出的答案一模一样,丝毫未错,静缘方丈满意地颔首,将一根竹签投进代表清玄派的红色竹筒中。
第二题,由千叶阁的若叶阁主出,他转着指间的竹签语声和缓地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是哪个朝代,谁的诗,这诗还有后四句,是什么。后来哪个门派的什么人在何时根据这首诗创了一套什么武功?”
他还正在问时,杜如渊头顶的乌龟已经半闭着眼道:“唐时王摩诘的《终南山》,后四句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后来晚唐时终南山剑派的宗主宋白客从此诗中领悟出一套剑法,就叫终南山剑法。”
场上若叶阁主的话刚落音,锵的一声,又是乐越抢先敲响了铜锣。
琳箐大喜,闭上双眼,双手的食指与拇指相抵,立于胸前,运起灵力。
若叶阁主抬袖:“青山派乐越少侠。”
乐越起身,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李白的诗!”若叶阁主摇头,乐越又赶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是杜甫的,啊……错了,应该是白居易的……”
琳箐睁开双眼,神色大变,不可置信地颤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若叶阁主摇首道:“乐越少侠,你答错了。”
琳箐握起拳,仍是满脸惊异:“不可能,他吃了我的鳞甲,我是他的护脉麒麟,我与他已能心意相通,我用灵力传音法告诉他,为什么他听不到,不可能,这是为什么……”
灵力传音法?没错,每个护脉神与所护佑之人都有独特的联系方法,琳箐为什么和乐越联系不上,昭沅不清楚,但灵力传音法却提醒了它一件事。
它好像,能告诉乐越答案……
乐越身上有它的龙珠,它能通过龙珠传声音过去,或者乐越能听得见。
它循着自己龙珠的气息运起法力,在心中道:“乐越乐越。”
场上若叶阁主正让洛凌之起身,乐越忽然听到一阵细小的声音,似乎从胸前的锦囊里钻进皮肉中,顺着经脉直钻到耳朵眼,他低下头,诧异看看怀中。
好像是那只傻龙的声音,在喊乐越乐越,难道是它的龙珠在作怪?
昭沅发现到乐越的动静,知道有效,继续用法力在心中喊:“乐越,我是昭沅,我在用法力通过龙珠和你说话,听得见吗?能听见你就点头,点三下。”
乐越的头缓缓点了三下。昭沅一阵欢喜,脸上绽出笑容,又继续在心里道:“乌龟知道答案,我马上就这样和你说答案,你要赶快抢问题答,别被人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