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沅谦逊地笑了一下:“尚好。”从乐越手中抽出衣袖,到一旁的椅上端坐下,“你的身体还好吧,可有什么不适?”
乐越道:“没有没有,好得很。”坐到床沿,翘起腿晃了晃,不知为啥觉得不合适,又放下,也挺直腰杆坐正,“你身上的伤怎样了?龙珠……碎了,没事吧?为什么这根线又连上了,而且比以前的还粗?”
昭沅笑了笑,吐出一枚金光灿烂的龙珠,龙脉变成了一条金龙的模样,浮游在其中。
乐越看得惊喜赞叹不已:“这比以前厉害多了,原来珠子碎了还能修的。”
昭沅道:“我却要多谢九凌凤君,是他帮了我。昨天变故太大,一言难尽。”
乐越终于忍不住嘿然道:“到底是长大了,讲话用词都不一样了。”
昭沅收回龙珠,将那天乐越人事不知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时已正午,乐越踱到门前,拉开门扇。门外宫人列序跪拜,晴空朗阔,宫阙宁和,丝毫看不出昨日与今朝已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乐越眯眼看着烂漫的晴光。
真的这样便前尘尽去?老龙醒来之后,是否还记得昔日的应泽,昔日的卿遥,以及今日的自己等人,还是只当这些是无需挂碍的尘烟?
凡人到底无法理解神仙的境界。
何况他现在仍有疑惑未解。
有内侍进来服侍乐越洗漱更衣,其中一名内侍禀报道:“大理寺卿求见殿下,安顺王府已查抄完毕,新得了一些证物,想请殿下过目。”
乐越道:“证物在何处?”
内侍避让到一旁,喊了声:“传。”门外立刻进来两名抬着木箱的小宦官。
内侍又道:“大理寺卿荀大人还在宫外候旨。”
乐越道:“今日本王尚有别的事做,证物留下看着,请荀卿先回吧。”
内侍应了一声,出去传命。
乐越随手从木箱中取出一只卷轴展开,卷轴上题着一首诗,落款是安顺王的名讳。
诗写得甚是豪迈,字也非常洒脱。
昭沅站在乐越身侧,低声道:“琳箐让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安顺王已在京城三百里外与定南王交战,她和孙奔先去增援。她还说京城中可能会混入安顺王的细作,让你多多留意,皇城定要把守严密。”
有宫人在殿内,乐越不便回话,微微点头,心下却颇有些担忧,那天琳箐和商景都受了伤,不知她现在伤势是否痊愈。
乐越对安顺王父子有些同情,说到底,这两人不过是凤君的棋子。如今凤梧已死,这两人已成弃子。要怎样处置才好?
乐越合起卷轴,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去找九凌相询吧。
昭沅恰在此时又道:“九凌昨日受了重伤,在梧桐巷休养。白棠仙君也让我待你醒来后告诉你,你若想知道出生时的前因后果,就到五凤楼定南王处找他。”
乐越轻轻嗯了一声,将卷轴放回木箱中,正要离开寝殿,忽然发现木箱内一堆杂物书册下露出泛黄的一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其抽出。原来是一本老旧的黄历。
乐越一翻日期,不由心中触动。这是一本甲凤年的黄历,即甲辰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黄历的某页折起,却是血覆凃城的那一天。
乐越的双手微微颤抖,将整本黄历仔仔细细翻看,除了折起的那一页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手不由握紧了封皮,忽然察觉,这本黄历的封皮有些异常,封底明显比封面厚了些许。
乐越用刀子裁开封底,从其中落出一张平平整整的纸,上面题着一首诗--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乐越神色大变,这字迹和昭沅从眼儿媚的周妈妈处换回的借据上的一模一样。
不是安顺王的笔迹,而是他父亲李庭的笔迹!
乐越立刻抛下黄历,将那张纸收进袖中,吩咐左右:“本王要出去走走,你等不必跟随。”
走出乐庆宫,乐越在岔路口停下脚步,似是自言自语:“是去提审慕祯,找师父,还是到梧桐巷找九凌?”
立在他身侧的昭沅一言不发。
乐越皱起眉毛:“我现在心绪烦乱,帮我拿个主意吧。”
昭沅凝视他:“我是护脉龙神,不该插手此事,需你自己做主张。”
乐越愣了一愣,闷声道:“知道了。”大步向宫门外去,走了片刻,又折转身,“还是先去五凤楼吧。”
昭沅不做声地随着他走,心中十分欣慰。
他深知乐越的个性。乐越先选择找九凌,说明他已将国事看得重于私事。而后又折返去五凤楼,则是判断出,白棠所隐瞒的秘密,说不定能够解开所有残留的谜团。
昭沅不打算太多干预乐越的决策,他更愿意看到乐越通过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
军帐外,一枚流萤从天上飞落,琳箐抬手抓住,惊喜地说:“乐越醒了。”
孙奔在她身后道:“既然如此惦记,回去看看不是更好?”
琳箐摇摇头,将已经熄灭的光球塞回袋子中:“算了,眼下还是战场这边更重要,乐越那边有别人看着。”
反正即使乐越醒来,最想见的人也不会是她。
五凤楼内,白棠仍是鹤机子的模样,与定南王在正殿内饮茶。杜如渊和商景在一旁陪坐。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护送应沐回天庭复命,只剩白棠还留在人间。
几人见乐越来到,俱起身相迎。
乐越向白棠行礼:“师父。”
白棠欣慰地道:“乐越,你进此殿,脚步未有凝滞,神色坚定,可见经昨日变故历练,又成长不少。”
乐越问:“师父,你叫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我什么真相?”
定南王躬身道:“道长与乐王殿下有事要谈,小王父子便先告退了。”
白棠却抬手:“请王爷留步,我要说的前因后果,亦与王爷相关。”捋了捋长须,“乐越,为师未曾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可有怨恨?”
乐越摇摇头,道:“师父没有告诉我,定然有师父的道理,我知道师父一定是为了我好。但我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安顺王关在静室时,鲁休师兄告诉我,师父不是真正的鹤机子,师叔也不是真正的青山派长老。其中究竟有何曲折?”
白棠轻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他身上仙光流动,回复成白衫飘飘的年轻仙者模样,神色肃然,“本君的确不是真正的鹤机子。乐越,你需记得,鹤机子道长是此世对你恩情最重的人,更是你应永远敬重的师父。”
乐越仍在茫然,却莫名有肃穆的情绪从心中升起。
白棠神情复杂地缓缓道:“这一切都因我的妹妹--荷仙而起。”
定南王与杜如渊神色陡变,白棠向定南王长长一揖:“舍妹荷仙愧对阁下,我早就想对杜王爷说这句话。却因种种原因,耽搁了十几年。”
乐越愕然,师父居然变成了杜如渊生母的哥哥,那么他不就是……
白棠感慨地看向杜如渊:“十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被乐越带回青山派时,我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在当时,不便点破。荷仙的确不配做你的母亲。却不知你愿不愿意称呼我一声舅父。”
定南王的眼神坚定无比:“鹤道长的障眼法使得不错。但本王从不认识什么荷仙。”
杜如渊无奈道:“家父早年受得刺激太深,所以……”
白棠叹道:“我知道。舍妹犯下的过错,可能永远无法弥补。她的行径令我族蒙羞,也让天庭大多仙者不齿,这亦是她的报应吧。”
定南王面无表情,好像根本听不懂。
白棠接着道:“舍妹本名白荷,后来做了侍奉仙娥,才有了荷仙的名号。我们的父母在南海侍奉,无暇顾及教养,我没能好好教导她。那时,我听闻她在凡间做下了这样的事,还生下了孩子又抛弃,便打算下来解决,没想到……”
白棠自惭其妹所做的事情,不敢将自己下界的意图禀报天庭,只趁着某日玉帝召集众仙饮宴时,偷偷出了南天门,直奔凡间。却不想在前往南郡的路上,遇见了血覆凃城。
当时,整座城池血光冲天,兵卒像发狂一般屠杀百姓。白棠见凤梧在城池上空盘旋,他认得凤梧是护脉凤神,一时不知是否是天庭授意的天谴。
“当时的情况令人不忍卒睹,我却因为不知事情的原委就犹豫隐藏在一旁,未能上前施救。直到我看见一个寻常的凡人手拿长剑,与凤梧相抗。”
那是个年逾半百的道人,须发花白,身上已伤痕累累,他护着一群百姓逃出城门。他有些道法,官兵虽奈何不了他,天上的凤梧却冲他拍翅膀吐火。那道人抛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勉强挡下火势,喝道:“贫道敬天敬地修道法,不知还有这样的天理!尔屠杀无辜百姓,妖魔不如,禽兽不如!终有一日,定会天雷击顶,天火焚身,灰飞烟灭!”
凤梧眯眼冷笑:“区区凡夫,蝼蚁草芥,也敢出此狂言?”扑扇双翅,半空中凝结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眼看将砸向城池。道人腾空而起,挥出雪亮的剑气,斩向凤梧。
凤梧厉鸣一声,一爪抓在道人的胸口,翅膀却被剑势斩到。
白棠从未想到,一个凡人竟能对抗仙。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现出身形,阻挡了足以将整座城池化为飞灰的凤火。
凤梧血洗凃城,本就是趁天庭不察时为之,见白棠陡然出现,已然心惊,加之他身负剑伤,略与白棠一交手,便落了下风,抽身便走。
这时整座城已变成了一座血城和死城。那斩伤凤梧的道人胸膛被抓开,五脏尽碎,已经气绝。可他跌落地面时,却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举起身后背着的一个藤箱,双臂紧紧护住。
藤箱中发出细弱的啼哭声,白棠打开藤箱,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被道人救下的百姓中,有个长者知晓其来历。长者告诉白棠,道人名叫鹤机子,是城内道观观主的好友,来此地做客。在劫难中救了很多人。这个婴儿就是他进客栈救人时捡到的,婴儿的父母是外地客商,父亲名叫李庭,已经死了。
白棠从道人身上的牌符得知,他是青山派的掌门。白棠一时不知该拿这个婴儿怎么办,就带着鹤机子的骨灰和婴儿到了青山派。
“少青山因来历不凡,一直有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镇守。我刚到少青山,松竹二仙便告诉我,青山派只剩下了一群孩童,两名主事的长老趁鹤机子掌门不在时,叛逃去了清玄派。”
白棠做神仙许多年,从未特别钦佩过谁,可这个普通的凡间道人鹤机子,却让他生出深深的敬意。他便化成了鹤机子的模样,到了青山派,想将这个鹤机子救下的婴儿与其他孩童抚养长大,选出下一任掌门时再离开。凡人的一二十年对神仙来说不过眨眼之间。
“天庭得知此事后,并未怪罪于我,反倒命令我镇守青山派,还将九遥使君与应沐之事告知于我。清玄派中,如果只有鹤机子,恐怕也难以支持。松竹二仙和隐云土地便也化成凡人,谎称是在外云游的师弟,协助于我。”
这种事情,叛逃去清玄派的两位长老自然不会相信,已经懂事的小弟子也起了疑心,最终导致了几年后,又一批弟子的叛逃。
“至于你的身世,”白棠凝视乐越,“却非我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知。天庭也没有告诉我你的来历,后来这条龙找上门来,我才隐隐猜到你身世定然不简单,却无确切的答案。”
乐越跪倒在地,泪水横流。
白棠道:“鹤机子道长的骨灰被我存放在大殿后,静室的暗格内。”
就是乐越每每被罚时,跪坐抄经的地方。
乐越抬袖抹去脸上的泪,声音嘶哑地问道:“师父不知道李庭的事情?”
白棠摇头:“不知。”
乐越再问:“那师父为何要把我们改为乐字辈?”
白棠道:“只是我在翻阅鹤机子道长参悟道法心得时,偶尔见他所写的‘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之句,因而起意。”
却不想竟凑巧地应和了乐家庄之事。
白棠感慨地道:“这些曲折于我来说,只应了凑巧二字,却不想因凑巧,也变成了局中人。如今我所知种种已尽数说了出来,青山派此事已毕,我也需回天庭复命了。”他冲定南王深深一揖,“舍妹之事,实在抱歉。可幸王爷已再结连理,愿贵夫妇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定南王依然面无表情。
白棠念动仙诀,周身仙光流动。乐越忙道:“师父此去,还会回来么?”
应沐重生,那丝留存在经书之中的卿遥师祖的记忆,也最终烟消云散,青山派对于天庭来说,已没有了作用。
白棠肯定地道:“你要做皇帝,可你的师弟们尚不能挑起青山派的大梁。我会上禀玉帝,让我待到他们其中一人可以继任掌门为止。即便我不回来,松竹二仙和隐云也会回来。其实为师一直看好你做掌门,可惜……不做掌门,做皇帝亦很好。”
乐越道:“皇帝也能做成大侠,我永远记得师父的教诲。乐吴乐韩乐秦他们都比我细心,一定不负师父的期待。”
白棠微笑颔首,正要迈出门外,定南王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白棠:“此物对本王已无用处,劳烦道长将它物归原主。”
那是一枚玉佩,双面都刻着荷花。
白棠收进袖中,化作一道仙光,向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