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肯循声望去,是他那天遇见的玛德琳。她站在椅子上,愤怒地向舞台挥着拳头。好像察觉到什么一样,她也扭头向他看来,隔着汹涌的人潮,两人都愣了愣,那股熟悉的亲切让他们情不自禁地走向彼此。
抗议终归是没用的,肯肯和玛德琳一起跟着骂骂咧咧的人潮走出了剧院。
玛德琳恨恨地嘀咕:“唯利是图的东西!这种剧院应该在大师的墓碑前鞠躬道歉!唉,我本来是想好好哭一场的,情绪全给破坏了。”
肯肯不解:“你为什么想要哭?”
玛德琳的眼睛黯淡下来:“没什么……你呢,为什么来看戏?”
肯肯老实地回答:“我来找人。”他补充说,“不过,那个矮人没出现的时候,我很感动。”
玛德琳拉着他在剧院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是吧,亚士比莎最著名的爱情悲剧,怎么可能不让人流泪。有机会,我请你看最纯粹的版本。”
肯肯嗯了一声,抓抓头:“可是我不明白。难道……这才是爱情?”
敏妮说过,他们之间不是爱情,难道爱情就要这样悲伤?
她笑了笑:“当然不是,爱情有很多种。《幽禁城堡》你看过的。像安东尼对米卡,那也是爱情。尤其是他重生之后,多么令人感动。”
肯肯再抓抓头,说老实话,《幽禁城堡》中的那个安东尼让他不能理解。
他还记得后半段的内容。
安东尼被那个女人逼迫跳到河里,因为他是游泳高手,就算放弃了挣扎也半浮半沉地顺水漂流到下游。被一个在河边取水的年老隐士捡到。礁石划破了安东尼英俊的脸,他的容貌因此而发生了改变。安东尼隐瞒了身份回到王都,他要查清楚米卡究竟是谁。
他被招入了王家骑士团,很快得到了国王的器重,国王留他当贴身侍卫,他发现,那晚的神秘女人果然是国王的妻子,艾米拉王妃。
奇怪的是,白天的王妃贤良淑德,夜晚她就像变了个人。安东尼继而发现了这个王国的秘密。原来,这个王国的第一任王妃不受丈夫喜爱,死于非命,她的灵魂一直藏在石塔中,通过一条项链控制后来的王妃们,只要王妃与国王的感情不好,就会被她控制。她靠着吃掉年轻男子的心脏来壮大自己的能力。
安东尼最后借用隐士的力量打败了那个邪恶的幽灵,拯救了艾米拉王妃。王妃与她的丈夫和好了,忘记了她与安东尼的种种,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安东尼辞去职位,准备到世界各地游历。临行前,王妃忽然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她问:“听说你是救了我的人,我要好好谢谢你,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是谁?”
安东尼望着这个他最爱的女人,鞠了一躬:“我只是一个骑士。”
这个结局让肯肯觉得很郁闷,他不明白这个安东尼到底图啥,而且安东尼在最后做内心独白时还说,米卡将是他今生唯一爱的女人。
玛德琳喃喃地说:“我也想要一个安东尼。”她真的很需要一个安东尼,像解救艾米拉一样解救她。
她知道自己错了,这些不是看故事,也不是游戏,她玩不起。
肯肯惊讶:“啊?”
玛德琳立刻掩饰地笑起来:“没什么,随便说说的。对了,我们去找剧团老板抗议一下!”
玛德琳带着肯肯气势汹汹杀向剧场后台,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肯肯正打算用点小法术带着玛德琳闯进去,却看到上次遇见的那个马休和一个中年男子正从里面向外走。
马休的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那个中年男子遗憾地对他说:“真的很抱歉,你可以去别家剧院试一下。”
马休转头看见了他们,愣了愣。
玛德琳惊讶地问:“咦?是你?你来剧院找工作吗?”
马休的神情有些闪烁,咳了一声:“出去再说吧。”
玛德琳拉拉肯肯的衣袖,两人跟着马休一起,走到街边的小酒馆中。
玛德琳要了三杯饮料,马休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玛德琳试探着问:“你找工作被剧院拒绝了?看你的样子,不像缺钱用啊。唉,那种在亚士比莎的剧里都夹广告的剧院,不去也罢。”
马休放下杯子:“我不是去找工作的。”他将牛皮纸袋抛到桌上,“我是去推销我的剧本。”他再狠狠灌了一大杯饮料,“知道么?全王都的剧院都拒绝了我的剧本。我是不是很失败?”
她恍然:“原来,你也是剧作家啊。”
怪不得那天他对《幽禁城堡》如此尖酸刻薄地品头论足,文人相轻,外加嫉妒,可以理解。她不由得好奇地盯着那个牛皮纸袋,想看看这个人到底写了什么烂剧本,能被全部剧院退稿这么惨。
马休把牛皮纸袋向她面前推了推:“你要是愿意看,就送给你看吧。你可能是它唯一的一个读者。”
她接过那个纸袋,郑重地说:“我会认真地读它。”
马休苦涩地笑了笑:“你耻笑它也没关系,我知道自己很失败。知道吗?我和我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我们都很热爱戏剧,看过同样的书,还讨论彼此的剧情。可是,他写的剧每一部都很受欢迎,我就只是被退稿。”他嘲讽地抽抽嘴角,“这就叫差距,这就是天分不同。”
“呃……”她有点同情他,“没关系的,听说亚士比莎当年也被退过很多稿,有人就是大器晚成,你的朋友……”
某种信息突然浮出脑海,她敏锐地抓住--朋友……马休……约伯宁。
她的脑中电光一闪:“你!你是那个马休!对的,总被退稿的马休!鹿琴的朋友!”
马休的瞳孔猛地缩紧。
她捂住嘴,压抑住自己的惊呼,天啊!这不可能!神啊!为什么她没早点想到!
马休……鹿琴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去投稿,马休的被退了,鹿琴却中选,传说鹿琴被驱逐还是因为马休的嫉妒。
那天在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
她不配称为鹿琴的忠实读者!
那么那个约伯宁就是……
她倒抽一口冷气,抓住自己的喉咙,眼前有好多小星星在飞。
肯肯紧张地扶住她的手臂:“玛德琳你没事吧?”
马休木着脸将冰水递到她面前:“喂喂,小姐,清醒一下,别太夸张。”
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鹿琴,鹿琴曾经在她眼前,她居然没看出来,还和他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啊啊啊,丢人死了!她好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啊啊啊,为什么鹿琴会是那样,他一点都不像安东尼,像那个罗杰克还差不多。马休都比他像一点。
就算不像,那是真的鹿琴鹿琴鹿琴啊!神啊,我为什么要对鹿琴说那么蠢的话,我为什么没看出他是鹿琴!
马休无奈地低声说:“别再挠桌子了。小姐,你知道他的身份,你也不想害他被抓吧。”
她勉强清醒了一下,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西罗·斯坦那个虚伪的男人真的翘了,她变成了寡妇,卡蒙女大公,是不是她就可以撤销鹿琴的禁令,封他为王室作家,让他住到王宫里,想写喜剧写喜剧,想写悲剧写悲剧,想写悬疑剧就写悬疑剧,她想要多少签名就有多少签名……
不,不,这样不对,这样想会遭天谴的。
马休的嘴角抽了抽:“你想到了什么要遭天谴?”
她一把捂住嘴,糟糕,太兴奋了,情不自禁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还好没有说出包养……
马休挑起眉:“包养?”
她打个哆嗦,再把嘴捂得紧一些:“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扑上前,一把抓住马休的手:“马休先生!恩人!弟兄!你能不能让我再见见他!就算见不到,你能不能帮我要个签名!”她从衣袋里翻翻找找,掏出一条手绢,“签在这上面,就是这上面!如果能……能再写个亲爱的读者什么的,画个桃心……那就更好了!恩公!”
马休看着那条手绢,整张脸都青了。
她注意到他的表情,微微凛了一下。对了,马休他刚刚被退稿,他貌似还嫉妒鹿琴……她这样做是不是……
她局促地想收回手绢,马休却把手绢接了过去,简短地说:“好吧。”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真的?”
马休面无表情地收起手绢:“真的,就当你愿意做我剧本读者的谢礼吧。”
她将牛皮纸袋抱到胸前,认真地保证:“我一定好好读它。”
马休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谢谢你为了鹿琴这么做。”
她一时有些呐呐,她想安慰一下马休,其实你也很棒,只是,还没看过他写的东西,这样说比较虚伪。
肯肯完全插不上嘴,默默地在角落地喝饮料,忽然,心中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触动,他不禁站起身,看见酒馆的内门中走出了一个人。那人依然穿着朴素的麻色长袍,熟悉的绿眼睛中含着笑意,肯肯手腕上的金环颤动了一下。
酒馆中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老板向大家介绍:“这是小店新请的占星师,可以替各位客人占卜运……”
肯肯已喊出了声:“格兰蒂纳!”迫不及待地跳出座位,向那个身影冲去。
马休皱起眉:“这个小鬼认识那个占星师?”
白丝绮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摇摇头:“不清楚。”她胸前的链坠异常灼热。那个占星师,更让她有一种吸引感,与肯肯的那种不同,更强烈,更直接,但不带着熟悉的亲切,只是牵引着她想要直接向那人奔去。
占星师绿色的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她感到一阵眩晕,占星师已径直向她走来。
“美丽的小姐。”占星师的声音温和并含着魔力,“你好像有些麻烦。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阴影。”
她心中一紧,按着胸口点了点头。
占星师的话语中带着平静的抚慰:“不过,没有关系,阴霾会过去,你只是欠缺一点帮助。”
她攥紧了拳头:“你,你知道怎样帮助我?”
马休噌地站起身,挡在她面前,生硬地回望着占星师:“这位小姐不需要什么帮助,她也没什么钱,请你走开。”
占星师淡然地笑了笑:“你不了解内情,而且,你也有个心结需要解开。”
马休僵硬地顿了顿,白丝绮推开他:“占星师说得很准,你不了解内情。如果他不帮我,我可能会万劫不复。”
马休抓住她的手臂:“是你涉世未深,这种人在王都很常见。他肯定是个骗子。”他顿了顿,“你不要看他长得好就什么都听他的!”
她推开他的手:“谢谢你,是不是骗子,我自己能判断。”深吸一口气,她用低低的声音飞快地问占星师,“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她所有的伪装,仿佛都在占星师的视线中被看穿了,占星师俯视着她,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头等待被拯救的羔羊。
占星师没有说什么高深的话,他只是说:“我会去揭下榜文,你的阴霾会很快解除。不过,到时,我会收下一点点报酬。”她愣愣地站着,占星师已向肯肯转过身,“你是要陪这位小姐,还是和我一起去旅馆?”
肯肯犹豫地看看她,闷声说:“去旅馆。”
她怔怔地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按在胸前链坠的位置。马休喊伙计过来结了账,拉着她离开酒馆。
“你真的相信那个骗子的话?”
她用力摇摇头:“他不是骗子。”这个人,竟然能看透一切,就像幽禁城堡中那位隐士一样。
马休冷笑:“怎么不是骗子,他说到榜文很正常,那小鬼告诉他你的事情而已。这样恰好证明他们是串通起来的骗子。”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喂,你该不会被那个小白脸的外貌迷住,所以……”
她甩开马休的双手,有些恼怒:“你并不了解内情,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判断对错?你相不相信,有些……有些戏剧中的事情,真的会发生?比如……”
比如诅咒。
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吸了吸气,抱住怀中的纸袋:“好了,我要走了,我会好好看你的剧本。”
如果我能顺利活到看完它。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带给我鹿琴的签名。”
我一定会拿到鹿琴的签名的,我还会见到他,和他说很多话,跟他讲……幽禁城堡的故事,果然是真的。
如果真有那个机会。
她的眼中有些酸涩,对着马休挥了挥手,回过身,匆匆走向王宫的方向。
什么都是真的,只除了,安东尼。
暗流
你觉不觉得宫廷很像坟墓?每一个人都是活动的棺材,心中封存着秘密的尸体。
--《幽禁城堡》第五幕第四节
有人揭下了求医的榜文,这件事在半天之内传遍了王都。
揭下榜文的,是一个绿眼睛的青年和一个黑衣少年,这两人夸下海口,一定会在三天内让大公无病无痛活蹦乱跳。
这两个人长得都很显眼,让见过他们的太太小姐们印象深刻。王都的大部分爷们儿一致认为,他们明显是靠脸欺诈的骗子。
大公妃就被这两个各具特色的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了,不顾大臣们的反对,下令由他们治疗大公。
“反正大公妃巴不得大公死快点,这两个小白脸治死大公之后,正好可以长期侍奉大公妃左右。”
“听说大公妃恐吓议院,如果他们反对,她就让奥修皇帝派舰队过来。”
“议院的那群软蛋!应该直接告诉那个娘们,我们卡蒙绝不怕什么奥修军队!”
“卡蒙就是亡在他们的手里!”
……
“总之。”她坐在王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阶下,“我尽了最大努力,才让大臣们同意你们治疗大公,希望你们言而有信。”
格兰蒂纳微笑注视着她:“当然,我之前就承诺过,阴霾可以消除,请放心。”
她的手不由自主抓紧了羽扇。
这个人,果然看出来了。那么诅咒,真的可以解除?
她站起身:“先去大公那里吧。”
肯肯一直保持沉默,他没心情去想格兰蒂纳到底要做什么,他正沉浸在悲伤中。
玛德琳,为什么玛德琳会是大公的媳妇。她不叫玛德琳,她叫白丝绮。
母亲,为什么我总是遇见别人的媳妇,这是诅咒吗?
格兰蒂纳仔细看了看大公,转过身,神色有些凝重。
医官们紧张地盯着他,白丝绮按捺住心中的忐忑,故作平静地问:“怎么样,要如何治疗?”
格兰蒂纳沉吟了一下:“大公妃,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单独谈一谈?”
白丝绮让格兰蒂纳和肯肯跟着她到了一间静室中,屏退左右。
格兰蒂纳开门见山地问:“那条项链,从什么时候起取不下来的?”
她呆了呆。没有人知道项链摘不下来的秘密,连她的贴身侍女都以为,她是思念故乡和姐姐,才会一直戴着。而她从见到这两人起,就一直穿着高领的衣服,将项链隐藏了起来,那么,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她迎视格兰蒂纳的目光:“几个月了吧,在大公病倒之前。这和大公的病有什么关系吗?”
格兰蒂纳接着问:“项链是因为什么取不下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做了那个噩梦,醒来时,项链突然挂在我的脖子上,怎么也拿不掉。”
格兰蒂纳再问:“做噩梦,或者说你以为自己中了诅咒之前,你做过什么?”
肯肯一凛。诅咒?她中了诅咒吗?为什么他没发现。
白丝绮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了,她颤抖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在……在噩梦之前的一天,我去了,那个石堡……”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高起来:“是我的错!都怪我太好奇了!会不会连大公的病也是因为……诅咒?”
“不要焦急。”格兰蒂纳的声音带着抚慰,“这件事和你的想象有些出入,那么,这条项链,是谁给你的?”
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艰难地说:“我的姐姐。”
一切归根结底,起源于她的好奇心,或者说,那条项链。
自从第一次在剧院中看了《幽禁城堡》之后,她就变成了鹿琴忠实的支持者,她深深沉迷在那个离奇的故事中,尤其听说,这个故事是根据卡蒙的真实秘史改编时,她更加好奇。
她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遇见安东尼那样的男子,她更想知道,这些诅咒和秘密是否和传闻一样。
可能是命运安排吧,就在这时,皇帝出于政治的考虑,要将她嫁给卡蒙大公。
她本不想变成政治博弈的棋子,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可《幽禁城堡》的那些传奇在吸引着她,她有种强烈的愿望,想到卡蒙一探究竟。
尤其,当姐姐把那条有着红蔷薇吊坠的项链送给她时。
姐姐说,这是奥修王室世代相传的宝物,能够保护拥有它的人不被伤害。
她却一下子想到了《幽禁城堡》中的那条项链。
那条附着了一代王妃的怨灵,会诅咒和操控后来的王妃们的红色蔷薇项链。
在《幽禁城堡》的最后,项链被隐士和修士们合力用圣器制住,但准备带它回到教会的圣地销毁时,搭载它的船遇到了风浪。装着项链的箱子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