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不假。一个署名叫“赘漫野叟”的人在他的《庚申夷氛纪略》里说:“辛丑二十一年,夷尊蒲鼎喳、郭士立,统带舟师,……再犯舟山。……郭士立曾在台州府太平营,充经制外委之职,犯罪逋逃,不知下落,今督师而来,始知其投入外夷,已博高官,见者犹复识之,土人犹呼之为郭副爷也。”(《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第二次鸦片战争》第二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6页)难道说郭士立是个归国华侨?太让人难为情了。而且这郭士立为了做一个优秀的伪县长,居然在定海附近大贴安民告示,希望定海居民回县城安居乐业,做法倒是跟小流氓刘邦别无二致,但小民们仍心有狐疑,因为他们只听说刘邦那样的中国特色的领袖为了做皇帝而秋毫无犯的故事,从没听说,英夷(归国华侨)做县令也能秋毫无犯的,所以响应者不多。除此之外,还有以下几件事,让英方很是发愁:
第一,道光于7月26日下发搜捕汉奸令,谁卖食物给英军,谁当然就是汉奸,勒令各省兵民查拿汉奸,且查拿有奖。这让英国人的日子很不好过,定海“街上难得看见一个中国人,没有可能得到新鲜食物,城的附近看不见公鸡和母鸡,就是听得一只鸟叫,也难得再叫了。从军的非战斗人员整天在沟渠里垂钓,四周围着仆役,专等收买第一条鱼。就连蔬菜的可怜的供给都停止了”。(《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124页)
幸亏有从广东带来的汉奸布定邦,粮食一概由他到乡下采买,日子过得还可以。但是,有奖的前提下,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7月23日,布定邦在定海北门外为英军买肉,被当地群众发现,拿下,送往宁波。英军只好派一批印籍水手出去购买,但纷纷落网遭擒。9月25日,定海英军派出三只小船,前往崇明岛自己去寻找“新鲜食物和蔬菜”。临行前,他们得到的指示是,假如居民不肯卖给咱们这些必要品时,就派一支劫夺队去夺取。
居民们当然不肯卖给他们,因为这个时候的天朝政策执行得还比较到位,不像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期,政府流亡了,英法联军从通州到北京,沿线居民可以大卖烧饼馒头(饽托),暂时学了17世纪的荷兰人(荷兰是商业至上,不管政府与哪个国家处于战争状态,生意人都不管,仍随便与敌对国做生意,敌对国缺粮食,他们就卖粮食给敌对国,整个国家没人能想到荷奸和卖国这等层面,他们没这脑子,眼中只有钱),乘战争的机会大发国难财。
总之,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定海居民们在政府高压下和邻居想发财的监视下,不敢卖食物给英国大兵,英国大兵只好抢了,农民携妻带子跑,他们就在后头开火。这就是多重搏弈的结果吧。侵略者自谓文明,以为战争是政府之间的事,与民人无干,所以希望自由买卖食物。但是天朝规矩,民众必须把政府的敌人当自己的敌人,否则皆以汉奸罪处死。这就使得侵略者不得不采取更野蛮的措施:抢掠!定海人民不卖粮食给英人一事,我们既不能低估人民对英夷的反感,也不能高估人民对英夷的仇恨。有限的全民皆兵,很大程度上也是天朝官吏及天朝政策逼出来的。因为大清政府不是民意政府、宪政政府,政府与百姓,本质上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后来英夷与伊里布在定海签订停战协定,专门要求:天朝不得禁止人民与英夷往来。
第二,从7月13日到到12月31日,这支不到四千人的英军,兵员住院达到5329人次,死亡448人。住院的人大半患了发热症,死亡人数中有三分之二是拉肚子。马士说,“定海这个城市很不卫生”。牟安世说,这是“资产阶级历史伪造者”马士对中国的“污蔑”。(牟安世:《鸦片战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2页)听牟先生的意思,这个时候的定海若被西方人夸作国际花园城市、国际旅游城市、国际文明城市才不是污蔑呢。
第三,虐俘问题。9月16日,马德拉斯炮兵队里的安突德上尉(Capt.P.Anstruther)和他的印度老仆人私自离开营地,走向城西山间的小路,被农民发现,包围了他们。老仆人被一锄头砸死,安突德本人头上挨了一棒子,倒下后被双手反绑,嘴里塞块大东西。押解到宁波后,他被钉上了18磅重的脚镣(天朝对付不听话之奴隶的传统手法,英国人哪经受过啊),被关在一个从木栅外面量起来是三英尺半长,二英尺宽,三英尺高的囚笼里(这种动物园设备,英国人也没体验过啊)。9月22日,“风筝”号(The Kite)上的吉利司上校(Col. Douglas)因乘船遇险,也被俘获,关在同样的笼子里。9月23日,“风筝”号上其他幸存者包括航海官的妻子拿布夫人(Mrs.Noble)在内也都被俘虏,当然也被关在了笼子里。
至于拿布夫人,更是受到了特殊待遇,马士说,她曾经有一次被关在笼子里36个小时,而且有好几次跟她的难友们一道关在笼子里经过各乡镇游街示众,沿途受到群众的讥笑和吆喝,他们从笼子的木条中间伸进手来,扯俘虏们的头发,往俘虏身上吐唾沫,她手上的戒指不知被那个群众顺手扯走了……英国人认为这是虐俘,但是,正如恩格斯为天朝做的辩护,既然被对方称作了野蛮人,那么就有理由以自己的野蛮方式来招待这些文明的“侵略者”。有意思的是,审讯的时候,抓获拿布夫人的人认定她是英国女王的妹妹。把拿布夫人认作女王的妹妹,对抓获她的人有利,因为奖金会大大的。至于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有无妹妹、英国女王妹妹何以亲自上战场之类的问题,天朝人士竟然没有任何疑问,以至于他们竟给拿布夫人安排了一名仆人,卧室家具也和她高贵的出身相匹配,搞得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这两个不知道啥是特权的美国佬对此感叹说:“中国人对于等级制度的重视即使在监狱中都能体现出来。”(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和弗兰克·萨奈罗:《鸦片战争:一个帝国的沉迷和另一个帝国的堕落》,三联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页)他们也太不了解天朝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
英军占领舟山,并为卫生与健康问题发愁的同时,清政府更发愁。道光斥责浙江“养尊处优”、“形同木偶”、平时没准备,临事“张皇失措”。(《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一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19-320页)
道光的批评是对的:
第一,皇帝是常有理嘛,天朝制度,没有不是的皇上,只有不是的臣子。
第二,天朝那样的制度下,谁不是木偶呢?君臣之间,是木偶对木偶。
伊里布后来曾替张朝发说话(人家已经死了,说两句好话,倒显得老伊是个宽厚人),说他进行了有效的备战工作。不过,马士考证,当时中国人丝毫没有作抵抗的准备。其实,就是作准备了,也是这么个结果,甚至结果比这还惨,天朝多付出几个兵的生命而已。道光对定海失陷的处理是:处分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和提督祝廷彪,革其职令其效力赎罪;令邓廷桢派水师赴浙江(邓廷桢把“布朗底”号送挑战书一节汇报成厦门大捷了,皇上看到了,很高兴);令伊里布为钦差大臣前去浙江查办。道光估算,闽浙总督邓廷桢、两江总督伊里布,加上浙江水师,精兵良将合一处,收复定海将轻而易举。邓廷桢回奏,自己很想去定海帮忙,但是不能离开福建,恐英夷再犯福建呢。道光无奈,只好批准,于是,收复定海的任务就落到了可怜的伊里布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