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结,两大文明的冲突
林则徐在与义律的较量中,除了缴烟一事,还有另外一事,双方认为都很重要,闹得很僵。林公听人说过,外国人特讲信义。所以他在3月18日发给夷人的谕帖中,就要求夷人出具汉夷两字的甘结,保证今后永不夹带鸦片,一有带来,货尽没官,人即正法。3月25日,被围困在商馆的许多外国商人按此要求出具了甘结,但是又声明他们对于永久禁止一切来人夹带鸦片这一类广泛而又重要的事,实在无力控制。因为林钦差要他们所具的甘结,不只是每个外商给自己个人的担保。按马士所言:“他们是要限定那时落在钦差大臣掌握中的外商们所签的字,应该不独可以约束他们自己,而且可以约束一切未来的外商,不独可以约束他们的本国人,而且可以约束一切国家的人,只要不是中国人。”(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中译本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80页)
按中国的传统,可以搞株连搞互保,用黄仁宇的说法,乃是集体负责制(直到今天中国某些乡村的计划生育还沿用此制)。可是按英国的规则,哪能干这种缺德事啊。比如一船主,他要按林公的要求具结,相当于同时为他个人、他的同事、船员、船的所有人、代理人及雇员等签了生死状。按照他们的常识,个人只能对自己负责,而不能对别人负责,何况天朝的法律及威逼招供的传统又是他们最惧怕的。最后他们要求具结的事由各国代表措办。林公一听,正合己愿,要签字,找代表,义律是“各国商人之首”,不正是最佳代表吗?干脆让他代表英商做个总体保证算了。所以他在4月4日弄好了甘结式样,希望义律签字。为了说明问题,把甘结原文照录如下:
“具甘结英吉利领事义律,副领事参逊,率领英国夷商等、港脚夷商等、吆噜夷商等,为出具甘结,永断鸦片事。结得英吉利国及所属各国夷商,久在粤省贸易,渥沾天朝恩泽,乐利无穷。只因近年有等贪利之人私带鸦片烟土,在粤洋趸船寄顿售买,有干天朝法纪。今蒙大皇帝特遣大臣来粤查办,始知禁令森严,不胜悚惧。谨将各趸船所有鸦片尽数缴官,恳求奏请大皇帝格外施恩,宽免既往之罪。其已经起空之趸船,均令驶回本国。现在义律等禀明本国主严示各商,凛遵天朝禁令,不得再将鸦片带入内地,并不许制造鸦片。自本年交秋以后,货船来粤,如查有夹带鸦片者,即将其全船货物尽行入官,不准贸易。其人也听天朝处死,愿甘伏罪。至现春夏两季到粤之船,其自本国来时,尚未知查办严禁,如有误带鸦片者,随到随缴,不敢稍有隐匿,合并声明,所具切结是实。”(萧致治:《西风拂夕阳:鸦片战争前中西关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页)
结式交给义律后,义律没有回音。除了天朝一惯训孙子的口气让义律不舒服外,更关键的是,双方的法治原则、具结规则不一致。4月6日,林钦差质问义律为何还不具结。
4月8日,义律回文:各国商人各具各结;按我国法令,我不能具结;现有鸦片,我尚可自当重任;具结是指向后来者,我承担不起这种责任。“其祸又不止贻及出结者,而且连累他人。则依本国明例,虽在国主尊位,尚不能令其如此,而何况在远职乎?”(萧致治:《西风拂夕阳:鸦片战争前夕中西关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页)
一句话,俺只代表自己,甚至俺国王,都不能代表全国商民。
义律一说他不当家,甚至国王也不能当家,林则徐就急了,按照林则徐的常识,国王不能当家,不代表全国人民,那不是扯淡吗?还有,当官不能给商人当家,那还算什么官,也是扯淡。比如他自己就可以让行商戴上脚铐锁链、让行商一跪六个钟头、要行商捐款供他招募水勇、着急了甚至可以要行商们的脑袋。所以他当即派广州知府传谕义律,训他太不老实:“说什么你的国王也不能令夷众听从,此言尤为悖谬,你即存心推诿,还要反诬国王的号令不行,如此不忠,何以对你国主?”(麦天枢:《昨天——中英鸦片战争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页)看来又是鸡同鸭讲了。义律说的是实情,可惜钦差听不懂,不知啥叫君主立宪——以为是奸相窃权,国王大权旁落,义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更不懂啥叫自由放任主义——不知商人们如何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英国政府根本管不着,想管也得经过议会表决。立宪体制下,英国国王增加点工资都得经过议会讨论和表决,何况涉及众多商人脑袋的事儿?哪能像天朝国王那样,全天下的金银都是他的财产,全天下的官员都是他的家畜,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媳妇儿,放个屁都是法律文件啊!
有意思的是,4月5日和4月8日,外商商会曾对甘结之事加以考虑来着,但考虑来考虑去,觉得整个局势已从商务转到了政治方面,商会怕承担责任,所以就地解散。这样,皮球就又踢到了义律那里,时间是4月21日,义律着急了:“我立刻把它撕碎了,并叫他们告诉他们的长官,要命现成,再拿具结的事情来纠缠我和他们自己,实是徒然的。在我们的门口,已经有四个多星期,不分昼夜,站着手持白刃的人们,料想他们一定奉有命令,如果我们企图逃跑,就杀掉我们……那么,何必还需要我们具结同意在未来的时期去杀掉别人呢?”(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中译本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58页)正纠缠间,河南御史步际桐上奏道光,认为具结实乃一“含混之路”,不是拔本塞源之计。道光将步际桐的原折批给林则徐看,林则徐此时被义律拒不出具甘结折磨得心烦意乱,认为夷人“犬羊之性无常”,“颇近昏迷”。
他感觉得对,鸡同鸭讲,只能是这么个看法了,只是不知道背后的深层原因罢了。但林公还是固执地相信,夷人是讲信用的,外商愈是不愿意具结,愈是说明具结的重要性。他在给道光的奏折中解释说,“臣等体察夷情,最重信字”。叫他们呈缴烟土时,臣就发现这一层了。义律本来禀缴20283箱,有人怀疑他们是否能践行其言呢,谁知他们反而多交了。可知夷人不肯失信,不肯失言,早有明证。为了让皇上明白夷人与中国人不一样,林则徐进一步说明:“夷人最重然诺,一旦议定事情,订下期限,从不违约。其视出结之事,绝无仅有,不似内地公牍,结多而滥,以致视为泛常。彼愈不肯轻易具结,即愈知其结可靠,亦愈不能不向其饬取。”略感滑稽的是,萧致治老先生在他的书里居然是这样评价此事的:“其实,出具甘结是由中国注重信用的心理因素而演化的传统管理方式。”(萧致治:《西风拂夕阳:鸦片战争前中西关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25页)
这话值得商榷,林公都认为中国人不讲信用,对着皇上大谈夷人讲诚信呢,到萧老这里居然被解释成了“中国注重信用”,真是让人喷饭。
林公强求具结之事,国内有人有异议,河南道监察御史步际桐就认为,具结无用。他认为,所谓的具结,即使签了,也只能防止洋人移泊近洋,而不能防其停于大海。他们送到大海上,何愁中国大量的汉奸不去接货呢?甚至梁廷枏都给邓廷桢写信说:“就使彼能具结,亦不过一虚应故事耳。”林则徐派人编译的《澳门新闻纸》中,有外国人对具结评价,他们认为林则徐所出结式,“实是令人奇异,凡肯具结者,即是好人,不肯具结者,即是走私之人。此算是从来最奇怪分别良歹之法子”。并且认定,即使具结,也是无用。原因不外是:众人皆非诚心具结,都是被大人逼的;具结之人具结之后,若犯事,也无权交出船上之人与船上之物,因为船上其他人无权上交,船上之货物包括船本身更不是他的,所以,具结也无用。
虽然大家都说具结无用,但林则徐还是坚持上了,就是要具结,不具不行。
5月18日,林则徐向道光皇上汇报了收缴鸦片的胜利消息。同时附片奏请定外人夹带鸦片治罪专条,以后查禁鸦片也好有法可依。在此片里,林则徐第一次改嘴,不再说英人离开茶叶大黄即无以为命之类的话,而改说此两项货物可让英人发财,思想算是进了一大步。不过当钦差发现,自己宣布具结后英商可照常贸易之后,英国人对于天朝茶叶和大黄的收购并没有表示出自己想象中的热烈来,这让钦差很惊异。虽说英人小命用不着茶叶和大黄来维持了,但发财还是可以的啊,为什么不来发财呢?
5月22日,义律发出一个通知,声明:缴烟是迫不得已的;他对钦差大臣的正直与和平失去了信心;命令所有英人离境,所有英船不得进广州入港口贸易;他为他的政府保留了充分的权利可取消或变更他已发布的任何命令或已承诺的任何赔款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