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应遵照佛法护国安民,
不然就是国政衰败的象征;
如果太阳不能消除黑暗,
那就是发生日食的征兆。
——《萨迦格言》
公元1274年——阳木狗年(甲戌)——元至元十一年——南宋咸淳十年
八思巴40岁 真金31岁
在临洮隐居的我们,一点都不想被外界俗事打扰。八思巴推掉了所有政务,由他留在大都的二弟仁钦坚赞代为处理,但萨迦的事他不能不管。公元1274年,上天注定这是个多事之秋。
刚过了春节,八思巴又接到了一封来自萨迦的密信。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责备贡嘎桑布的信还在去往萨迦的路上,竟又收到了另一封报告这位本钦所作所为的密报:贡嘎桑布亲率萨迦数千僧兵攻打止贡寺,竟将堂堂藏地最大派系之一的止贡派全部灭门!
八思巴气得双手发抖,一拳砸在桌案上:“是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竟肆意妄为到这般地步!”
我担心他的身体,急忙拉住他的手,苦涩地说:“他是为了给恰那报仇。”
八思巴怒不可遏:“报仇就该冲着京俄去!可他将止贡上下千余口全部杀死,火烧止贡寺,这岂止是报仇,简直就是强盗所为!如今藏地其他教派会怎么看待萨迦?他们会认为萨迦仗着蒙古人为所欲为,看谁不顺眼了就可以动用武力消灭。将来萨迦在藏地会孤立无援,我好不容易建立的与其他派系的关系全部被他毁于一旦!”
我赶紧拉他坐下,柔声宽慰:“你先别急,你的身子不可大喜大悲大怒。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只能想办法尽量弥补。”
“我即刻去信,废去贡嘎桑布的本钦职位,由我弟子尚尊继任。看在卓玛面上,不取他性命,但必须驱逐出萨迦,只准带走随身衣物与妻子孩子!”他顿了顿,眼里落下了一层严霜,“还有,取消达玛与觉莫达本的婚约。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不配做达玛的岳父!”
废除贡嘎桑布的信发出没多久,又传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云南王忽哥赤在昆明被属下杀死了!
原来忽哥赤作为忽必烈庶长子一直嫉妒真金。他本想等忽必烈死后,召开忽里台与真金争夺皇位。可忽必烈立真金为太子的消息让他彻底断了希望。忽哥赤每日在云南王府中喝得酩酊大醉,气不顺便将手下将士捆起来鞭笞。他平日里就脾气暴躁,对下属刻薄寡恩,这次“立太子”事件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部下忍无可忍,趁忽哥赤睡着,一条绳索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放火烧了整个云南王府。
忽哥赤与八思巴没什么交情,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可他的死却带来另一个消息:作为忽哥赤上师的意希迥乃在那场王府忤逆大乱中,因他是忽哥赤的心腹,被捆住丢在房间里,一并被火烧死。他的妻子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到临洮时,我与八思巴都唏嘘感慨了一番。意希迥乃作恶多端,所以上天惩罚他这般惨死。
这年3月初,临洮依旧春寒料峭,庄园里突然来了一位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造访。
刚刚坐上太子之位的真金,接受的第一桩任务,便是代替父亲到临洮为帝师八思巴庆贺四十大寿。八思巴生日是在藏历三月六日,就在这两日了。真金幼时曾师从八思巴学习佛法,所以真金与八思巴有师徒之谊。他一向对八思巴极为恭敬,待之以上师之礼。如今虽是太子之尊,却仍不改恭良谦逊。
八思巴对于真金的到来非常开心,可我却尴尬了。我在庄园里是女主人的身份,只是隐去蓝眸蓝发,面容并未改。可真金来后,我哪敢见他,被他认出就糟了。更要命的是,真金还要求拜见蓝夫人。我一阵尴尬,想必帝师身边如今有一位美貌女子服侍的传闻,早已在忽必烈的宫廷传扬开去。
八思巴倒是大大方方地唤我出来。我犹豫再三,若是变幻面容又怕惊到庄园里其他人,只好扯了块巾子蒙住脸,再穿上最厚实的冬衣戴上帽子,笨拙地走进会客的厅堂。
八思巴看我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在屋子里也戴着帽子,不由得奇怪:“今日怎么——”
我急忙打断他:“这几日感染风寒,实在不宜见客。可是家中来了如此尊贵的客人,不见又失了礼数。”我转头向衣着华贵的真金跪拜,为了不让真金听出声音,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奴家参见太子殿下!”
我平素不像人类那么怕冷,冬日穿得也不多。今天竟将所有冬衣都披上身,八思巴不由得奇怪地打量了我好几眼。真金急忙让我起来,微笑道:“这位就是蓝夫人吗?在大都时便听父皇提及,我一直非常好奇,所以趁此机会定来拜会,望蓝夫人不要见怪。”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察必那般仪态万方地行礼,不料穿得实在太多,跪下后身子跟狗熊一样笨重,爬起来时竟十分费劲。正懊恼间又被衣襟绊了一下,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
真金看得呆了,捧着肚子豪迈大笑:“想不到蓝夫人竟如此有趣可爱,毫不做作。”
都是被你害的!我腹诽,表面却故作镇定:“小女子来自山野,粗俗不堪,让太子见笑了。”
八思巴清了清嗓子对我吩咐:“蓝迦,你去安排一下,这几天太子会住在庄园里。”
“上师不必为我特意安排什么,一切吃用皆与上师一样即可。”他目光在屋中四处寻找,“对了,小蓝呢?我特意从德胜坊带了几只小油鸡给她。幸好天冷,我又命人放在冰桶里,一路行来竟也没坏。”
我听了这话又有些感动。大都到临洮要走两个多月,他竟这般用心为我带了小油鸡。八思巴忍俊不禁,瞄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太子交给我便是,我会喂给她吃的。”
真金在庄园里住下,最最受罪的人便是我。我走到哪里都得蒙着脸,他们晚上吃饭时,真金几次盛情邀请我入席,我都以风寒未愈推托了。自己在房里孤零零地对月独食,想着该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十几日,我便头疼,连带着饭也吃不下了。结果到了夜间肚子开始咕咕叫,饿得受不住之时,空气里飘来细微的香气,竟是小油鸡的味道!
我循着香味来到厨房,里面掌着烛光,噼噼啪啪烧着柴火,这么晚了厨子竟还没关灶头。我摩拳擦掌嘿嘿笑着走进厨房,对着正坐在灶头埋首烧火的厨子说道:“在准备明天吃小油鸡吗?不必等明天了,今晚这香喷喷的小油鸡就归夫人我啦!”
我走到灶头另一边,掀开锅盖,浓汤汁里咕噜噜翻滚着包裹荷叶的小鸡仔。我深吸一口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太香了,我断了三年的德胜坊小油鸡,真是想死你们了!”
我一心扑在小油鸡上,却没料到那烧火的厨子抬起了头,正呆呆地盯着我。我试图用手去捞荷叶包,被烫到了后赶紧放在唇边吹:“好烫好烫。”
那厨子手上的一根木柴哐当掉在地上,我奇怪地看向他,然后,另一声哐当声响起,是我手中的锅盖。那人猛地站起来,身形高大魁梧,锦服华美俊秀,竟是真金!
他不置信地盯着我,嘴唇角剧烈颤抖着:“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呆住,下意识地撒腿就往外跑。真金急忙追来:“你别跑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我跑了几步便意识到了,我这样的女子脚步,怎敌得过他的长腿?我专挑黑影里闪,趁他不备化成原形爬到树上。我蹲在树上喘着气,然后开始追悔莫及。我刚刚怎么这么没脑子!我是黑发黑眸,即便他认出我的面容,我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不是那人就可以了,他又能怎样?可我竟这么没底气,一见他就跑,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我看着他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不一会儿,院子里慢慢聚集了一些下人。他抓着庄园里的仆人形容我的身高长相,仆人点头道:“那是蓝夫人。”
他愣住,再换一个仆人问,回答还是一样。我在树上不停地拿小脑袋撞树枝,心拔凉拔凉的。完了完了,他终于知道我的身份了!
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回自己房间,我嘘出口气。幸好他已经不是愣头青了,没有即刻冲到八思巴房间要见我。可明天呢?难道他就不会向八思巴提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