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的人再艰难,
也决不取违义之财;
兽王狮子再饥饿,
也决不吃肮脏食物。
——《萨迦格言》
公元1269年——阴土蛇年(己巳)——南宋咸淳五年——蒙古至元六年
八思巴35岁 真金26岁
春去秋来,岁月若逝去的流水。从萨迦到大都一路不必细表,路途上整整花费了一年四个月,足可见其艰辛。公元1269年1月,八思巴再度回到中都。只是这一次,身边不再伴有那笑意盈盈的纤长身影。离开时,他刚满三十岁,意气风发。回来时,他已三十五岁,沧桑寥落。
忽必烈为八思巴举办的盛大欢迎仪式令人咋舌。他在中都城外一里为八思巴设下大香坛,摆放了大净供,命令王公贵胄、宰辅百官分列两旁,近卫军的仪仗队一直列队到宫门口。忽必烈以大汗之尊不便亲自来迎,可他派出了代摄国政的皇长子真金、后妃以及朝中最举足轻重的大臣们前来迎接。唯有对待八思巴,忽必烈才会如此看重。
八思巴的车队抵达大香坛处,真金亲自上前将八思巴搀扶下马车。多年未见真金,他蓄起了小胡子,身形更显魁梧,气度愈加沉稳大方,应答间谦和有礼,比那群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莽汉多了许多文质彬彬的气韵。我不由暗自赞叹,好个铁骨铮铮又不乏儒士风流的男子汉,难怪察必那么为真金自豪。
侍卫牵来一匹背上安放着珍宝璎珞装饰宝座的印度大象,八思巴坐上象背后,鼓乐齐鸣。仪仗队香车华盖,悬着锦缎缨穗的伞盖和经幡、旌旗飘扬在蓝天下。所经街道,两旁皆是五彩旗帜飘扬,万众瞻礼,仿若佛陀出世。
被隆重地迎入宫中后,忽必烈在大殿上迫不及待地迎向八思巴:“终于回来了!五年时间,朕可想死国师了!”
忽必烈今年已有五十四岁,看上去仍是身强体健,满面红光。反倒是比他年轻许多的八思巴一脸憔悴。八思巴伏地叩拜,声音哽咽:“大汗……”
忽必烈急忙扶起八思巴,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头:“那个帕竹派的琼尼,只会夸夸其谈,朕已经命他回去了。朕在宫内仍以修行萨迦派法门为主。等国师歇息一阵子后,朕还想让国师再次为朕灌顶。”
“八思巴此次回中都,并非为教派争宠,而是有大喜事要禀报陛下!”八思巴从袖袋中抽出一份奏章郑重奉上,“大汗,历经八年,八思巴终于创立了蒙古新字,特向大汗进献。这套字体如今已可使用,呈奏的正是以蒙古新字写就的优礼僧人诏书。”
忽必烈大喜过望,接过奏章越看越满意:“好,好,好!这新字是弥补本朝一代制度,振我国威之举措!朕会立刻颁行诏书,举国推行新字!”
当年2月,忽必烈便下诏在全国颁行新字。从诏书颁布之日起,所有公文往来必须使用新字来书写。当时,这种文字被称为“蒙古新字”。所谓新,是相对畏兀儿式蒙古字而言。不久就被称为“蒙古字”或“蒙古国书”。当此文字衰亡后,后世称它为八思巴字,就是由于它的创制者——八思巴。
八思巴二弟仁钦坚赞和大弟子扎巴俄色早已将国师府打扫一新,欢喜地迎接八思巴归来。当天晚上,八思巴换了一身新袈裟,对我说道:“蓝迦,今晚大汗在宫里设宴为我洗尘,你在国师府中好好歇息,等我回来。”他顿了顿,眼里有一丝犹豫,“今晚皇后也要参加宴席,她肯定没有时间见你。我明天再带你去找她。”
我蜷缩在他床上,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八思巴果真将我带去后宫见察必。忽必烈的后宫仍保留了许多蒙古人的习俗,没有后世严格的觐见制度。何况八思巴是忽必烈众多后妃王子公主的上师,他在后宫自是畅行无阻。
察必发间多了些许白发,面容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显母仪天下的皇家气度。她屏退众人,俯下身对着我摇头叹气:“天哪,小蓝,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了?三百年的修为竟全部化为乌有,我们蓝狐一族,有哪个混得像你这么惨的?”
我扭过头不理睬她。我都这般惨样了,她居然还是不忘打击我。
“皇后,蓝迦受了许多艰辛,尝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苦楚。她如今这般凄惨,都是因为我。”八思巴痛惜地抚摩着我,对着察必深深一鞠躬,“我带她来见您,就是想问,她是否可以恢复灵力?”
察必拎着我颈上的皮毛,将我提起,我不爽地乱蹬,却是徒劳。她上下打量着我,慢悠悠地说道:“难倒也不难,只要勤加修炼,总能慢慢恢复。”
我忘了脖子上的不舒服,热切地看向她。八思巴焦急地问:“需要多久时间?”
她扑哧笑出声,将我放回八思巴怀里,乜斜着眼,风情万种:“三百年修为,哪能想恢复就即刻能恢复的?看各人造化。灵性高的,三五载也就够了。悟性差的,再修个三百年也不定。”
我瞪了她一眼。这说了跟没说有啥两样?
她转着眼珠想了想,对我颔首:“这样吧,念在你我同族,我们一向交情不错,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度些灵力给你。虽不能让你立时恢复,但讲话总没问题。”
我猛地抬眼,不置信地看她笑嘻嘻的脸。她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度灵力极耗费自己的修为,若不是至亲,谁愿意随便度给他人?
她忽略我探询的眼神,将手指点在我额头莲花形斑痕上喃喃念咒。一股暖流顺着她指尖流入我印堂,瞬间游走周身,舒畅至极。过了一会儿,她放开手指,微微喘着气看我。我试着开口:“娄吉……”
声音虽沙哑,却是千真万确能开口说话了。八思巴欣喜若狂:“蓝迦,太好了,你终于可以说话了!”
我喜极,埋头在他怀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察必在一旁偷笑:“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这般卿卿我我,回去找个无人的地方再诉衷肠吧。”
八思巴的脸蓦地红了,我极不自然地扭开头。察必又恢复成端庄贤淑的皇后样,对着我细细叮嘱:“那些法门你都还记得,回去加紧修习吧。记得,每日若是修行太过精进,你便会极度嗜睡。这也正常,不必介怀。”
我跟八思巴对视一眼,他的眼里满蕴着笑意。自恰那过世,我还从未见过他笑。那发自内心的俊逸笑容让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为了掩饰内心,我急忙扭转头去。
在国师府中住了一段日子,由于对门便是恰那曾经住过的白兰王府,八思巴经常睹物伤神。为了不让八思巴伤心,忽必烈便让他搬到刚刚落成、位于高良河畔的大护国仁王寺中居住。此寺由察必出资建造,寺内种植千株牡丹,藏语称为“梅朵热哇”,意为花苑。春天花开时节,各色牡丹争娇夺艳,仿若天宫内苑移至人间。
八思巴回到中都后,又像以往那般政务繁忙。忽必烈设立的总制院,掌管天下佛教及吐蕃的行政事务,领之于国师。又恰逢蒙古新字刚刚颁发,作为创造人,八思巴须得花极大心力教授大家怎么使用。他每日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只有晚间才能见到我。
而我,有自己最紧要的大事要做。我每天除了进食与睡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苦修。如今我终于从颓废中再度振作起来,又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我要再度拥有人身!第一次有这渴望时,我刚刚情窦初开,对着万人瞩目的年轻国师心跳不已。如今,我已历尽生离死别,明白了什么是爱,也再难有心动感觉。儿子在我心中成了第一位,渴望再度拥有人身,不过是企盼能亲手抱一抱儿子。
果真如察必所言,我每天太勤于修炼,每天吃了晚饭便昏昏欲睡。往往不等八思巴回来,我已经在他床上睡死过去。第二天睁开眼,他早已离开寝殿,只有枕上的余温和床头尚有热气的牛奶,告诉我他又是一日的早出晚归。
难得见到八思巴的时候,我总诧异为何他看起来比前次见到又老了几分。他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岁,眼角与额头的皱纹日日加深,竟起了深深的沟壑。虽然眉宇间更添历尽沧桑的恬淡魅力,但看上去委实比他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我知道这些年他操心的事太多,又经历了亲人离世的悲痛,可即便在萨迦,他也不曾像这一年里老得那么快。
我劝说过他,别再那么劳心劳神。他却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继续早出晚归,继续一点点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