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五言诗本难领会,尔且先于怪奇可骇处、诙谐可笑处细心领会。可骇处,如咏落叶,则曰“谓是夜气灭,望舒颉陨其圆”;咏作文,则曰“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可笑处,如咏登科,则曰“侪辈妒且热,喘如竹筒吹”;咏苦寒,则曰“羲和送日出,惟怯频窥觇”。尔从此等处用心,可以长才力,亦可添风趣。鸿儿试帖,大方而有清气,易于造就,即日批改寄回。
季叔奉初六恩旨追赠按察使,照按察使军营病故例议恤,可称极优。兹将谕旨录归。此间定于十九日开吊,二十日发引,同行者为厚四、甲二、甲六、葛晕山、江龙三诸族戚,又有员弁亲兵等数十人送之。大约二月可到湘潭。葬期若定二月底三月初,必可不误。
下游军事渐稳。北岸萧军于初十日克复运漕,鲍军粮路虽不甚通,而贼实不悍,或可勉强支持。此信送澄叔一阅。外冯春皋对一付查收。
涤生手示十二月十四日须读唐宋诗及明之小学
字谕纪泽:
正月十三四连接尔十二月十六、二十四两禀,又得澄叔十二月二十二一缄、尔母十六日一缄,备悉一切。
尔诗一首阅过发回。尔诗笔远胜于文笔,以后宜常常为之。余久不作诗,而好读诗。每夜分辄取古人名篇高声朗诵,用以自娱。今年亦当闲作二三首,与尔曹相和答,仿苏氏父子之例。尔之才思,能古雅而不能雄骏,大约宜作五言,而不宜作七言。余所选十八家诗,凡十厚册,在家中,此次可交来丁带至营中。尔要读古诗,汉魏六朝,取余所选曹、阮、陶、谢、鲍、谢六家,专心读之,必与尔性质相近。至于开拓心胸,扩充气魄,穷极变态,则非唐之李杜韩白、宋金之苏黄陆元八家不足以尽天下古今之奇观。尔之质性,虽与八家者不相近,而要不可不将。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实《六经》外之巨制,文字中之尤物也。尔于小学粗有所得,深用为慰。欲读周汉古书,非明于小学无可问津。余于道光末年,始好高邮王氏父子之说,从事戎行未能卒业,冀尔竟其绪耳。
余身体尚可支持,惟公事太多,每易积压。癣痒迄未甚愈。家中索用银钱甚多,其最要紧者,余必付回。京报在家,不知系报何喜?若节制四省,则余已两次疏辞矣。此等空空体面,岂亦有喜报耶?
葛家信一封,扁字四个付回。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将此呈阅。
涤生手示正月十四日上海靠洋人助守无恙
字谕纪泽儿:
二月十三日接正月二十三日来禀并澄侯叔一信,知五宅平安。二女正月二十日喜事诸凡顺遂,至以为慰。
此间军事如恒。徽州解围后贼退不远,亦未再来犯。左中丞进攻遂安,以为攻严州保衢州之计。鲍春霆顿兵青阳,近未开仗。洪叔在三山夹收降卒三千人,编成四营。沅叔初七日至汉口,十五后当可抵皖。李希帅初九日至安庆,三月初赴六安州。多礼堂进攻庐州,贼坚守不出。上海屡次被贼扑犯,洋人助守,尚幸无恙。
余身体平安。今岁间能成寐,为近年所仅见。惟圣眷太隆,责任太重,深以为危,知交有识者亦皆代我危之,只好刻刻谨慎,存一临深履薄之想而已。
今年县考在何时?鸿儿赴考,须请寅师送往。寅师父子一切盘费,皆我家供应也。共需若干,尔付信来,由营寄来。
七十侄女于归,寄去银百两、褂料一件并里裙料一件。尔所需笔墨等件付回,照单查收。此信并呈澄叔一阅,不另具。
涤生手示二月十四日
函慰奔走烦劳
字谕纪泽儿:
三月十三日接尔二月二十四日安禀并澄叔信,俱悉五宅平安。尔至葛家送亲后,又须至浏阳送陈婿夫妇,又须赶回黄宅送亲,又须接办罗氏女喜事。今年春夏,尔在家中,比余在营更忙。然古今文人学人,莫不有家常琐事之劳其身,莫不有世态冷暖之撄其心。尔现当家门鼎盛之时,炎凉之状不接于目,衣食之谋不萦于怀,虽奔走烦劳,犹远胜于寒士困苦之境也。尔母咳咳不止,其病当在肺家。兹寄去好参四钱五分、高丽参半斤,好者如试之有效,当托人到京再买也。余近久不吃丸药,每月两逢节气,服归脾汤三剂。迩来渴睡甚多,不知是好是歹。
军事平安。鲍公于初七日在铜陵获一大胜仗。少荃坐火轮船于初八赴上海,其所部六千五百人当陆续载去。希庵所派救颖州之兵,颖郡于初五日解围。第三女于四月二十二日于归罗家,兹寄去银二百五十两查收。余不详,即呈澄叔一阅。此嘱。
涤生手示三月十四日勉处事行之有恒
字谕纪泽儿:
连接尔十四、二十二日在省城所发禀,知二女在陈家,门庭雍睦,衣食有资,不胜欣慰。
尔累月奔驰酬应,犹能不失常课,当可日进无已。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思力索,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五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蓄养,日见其大而不觉耳。尔在短处在言语欠钝讷,举止欠端重,看书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峥嵘。若能从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工,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不过一二年,自尔精进而不觉。言语迟钝,举止端重,则德进矣。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则业进矣。尔前作诗,差有端绪,近亦常作否?李、杜、韩、苏四家之七古,惊心动魄,曾涉猎及之否?
此间军事,近日极得手。鲍军连克青阳、石埭、太平、泾县四城。沅叔连克巢县、和州、含山三城暨铜城闸、雍家镇、裕溪口、西梁山四隘。满叔连克繁昌、南陵二城暨鲁港一隘。现仍稳慎图之,不敢骄矜。
余近日疮癣大发,与去年九十月相等。公事丛集。竟日忙冗,尚多积阁之件。所幸饮食如常,每夜安眠或二更三更之久,不似往昔彻夜不寐,家中可以放心。此信并呈澄叔一阅,不另致也。
涤生手示四月初四日读书可以变化气质
字谕纪泽、纪鸿儿:
今日专人送家信,甫经成行,又接王辉四等带来四月初十之信,尔与澄叔各一件,藉悉一切。
尔近来写字,总失之薄弱,骨力不坚劲,墨气不丰腴,与尔身体向来轻字之弊正是一路毛病。尔当用油纸摹颜字之《郭家庙》、柳字之《琅琊碑》、《玄秘塔》,以药其病。日日留心,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工。否则字质太薄,即体质亦因之更轻矣。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工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尔于厚重二字,须立志变改。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满叔四信偶忘送,故特由驿补发。此嘱。
涤生示四月二十四日
贺纪鸿儿幸取县首
澄弟左右:
纪鸿儿幸取县首,诗文虽不甚稳惬,而其中多有精警之句、疏宕之气,寅皆先生时雨之化,可敬可感。当略备微仪,以申鄙意。府院考皆当极热之时,鸿儿体弱,不知能耐此酷暑否?今年乡试,鸿儿即可不必入场。盖工夫尚早,年纪太轻,本无望中之理,又恐鸿儿难熬此九日之辛苦也。
军事平善。多将军于十四夜攻克庐州府城,皖北数十州县为粤匪所占,今皆克复,一律肃清,只余二三城为捻匪、苗逆所占,想亦易于就绪。四眼狗未经擒戮,北窜河南,殊为后患。沅弟由西梁山渡江南岸,进攻金柱关,季弟尚在鲁港。鲍春霆进剿宁国府,微、衢等处贼皆退,江西今年得保平安。
余身体平安,家中不必挂念。
四月二十四日汉人词章皆精小学训诂
字谕纪泽儿:
接尔四月十九日一禀,得知五宅平安。尔《说文》将看毕,拟先看各经注疏,再从事于词章之学。
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如相如、子云,孟坚于小学皆专著一书,《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韩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学训诂,不妄下一字也。尔于小学,既粗有所见,正好从词章上用功。《说文》看毕之后,可将《文选》细读一遍。一面细读,一面抄记,一面作文,以仿效之,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训,不手抄则不能记,不摹仿则不惯用。自宋以后能文章者不通小学,国朝诸儒通小学者又不能文章,余早岁窥此门径,因人事太繁,又久历戎行,不克卒业,至今用为疚憾。尔之天分,长于看书,短于作文。此道太短,则于古书之用意行气,必不能看得谛当。目下宜从短处下工夫,专肆力于《文选》,手抄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待文笔稍有长进,则以后诂经读史,事事易于着手矣。
此间军事平顺。沅、季两叔皆直逼金陵城下。兹将沅信二件寄家一阅。惟沅、季两军进兵太锐,后路芜湖等处空虚,颇为可虑。余现筹兵补此瑕隙,不知果无疏失否?余身体平安。惟公事日繁,应复之信积阁其多,余件尚能料理,家中可以放心。此信送澄叔一阅。余思家乡茶叶甚切,迅速付来为要。
涤生手示五月十四日
教诫袁婿
字谕纪泽:
二十日接家信,系尔与澄叔五月初二所发,二十二日又接澄侯衡州一信,俱悉五宅平安,三女嫁事已毕。
尔信极以袁婿为虑,余亦不料其遽尔学坏至此,余即日当作信教之。尔等在家却不宜过露痕迹,人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拚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我家内处大小于袁婿处礼貌均不可疏忽,若久不悛改,将来或接至皖营,延师教之亦可。大世家子弟,钱不可多,衣不可多,事虽至小,所关颇大。
此间各路军事平安。多将军赴援陕西,沅、季在金陵孤军无助,不无可虑,湖州于初三日失守。鲍攻宁国,恐难遽克。安徽亢,顷间三日大雨,人心始安。谷即在长沙买,以后澄叔不必挂心。此次不另寄澄信,尔禀告之。此嘱。
五月二十四日
戒勿沾富贵习气
字谕纪鸿儿:
前闻尔县试幸列首选,为之欣慰。所寄各场文章,亦皆清润大方。昨接易芝生先生十三日信,知尔已到省。城市繁华之地,尔宜在寓中静坐,不可出外游戏征逐。兹余函商郭意诚先生,在于东征局兑银四百两,交尔在省为进学之用。如郭不在省,尔将此信至易芝生先生处借银亦可。印卷之费,向例两学及学书共三分,尔每分宜送钱百千。邓寅师处谢礼百两,邓十世兄处送银十两,助渠买书之资。余银数十两,为尔零用及略添衣物之需。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吾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其照例应用之钱,不宜过啬(谢廪保二十千,赏号亦略丰)。谒圣后,拜客数家,即行归里。今年不必乡试,一则尔工夫尚早,二则恐体弱难耐劳也。此谕。
涤生手示
再,尔县考诗有错平仄者。头场(末句移),二场(三句禁,仄声用者禁止禁戒也,平声用者犹云受不住也,谚云禁不起),三场(四句节俭仁惠崇系倒写否?十句逸仄声),五场(九、十句失粘)。过院考时,务将平仄一一检点,如有记不真者,则另换一个字。抬头处亦宜细心。再谕。
五月二十七日吟诗作字可法陶潜王羲之等
字谕纪泽儿:
曾代四、王飞四先后来营,接尔二十日、二十六日两禀,俱悉五宅平安。
和张邑侯诗,音节近古,可慰可慰。五言寺,若能学到陶潜、谢眺一种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亦天下之至乐,人间之奇福也。尔既无志于科名禄位,但能多读古书,时时吟诗作字,以陶写性情,则一生受用不尽。第宜束身圭壁,法王义之、陶渊明之襟韵潇洒则可,法嵇、阮之放荡名教则不可耳。
希庵丁艰,余即在安庆送礼,写四兄弟之名,家中似可不另送礼。或鼎三侄另送礼物亦无不可,然只可送祭席挽幛之类,银钱则断不必送。尔与四叔父、六婶母商之。希庵到家之后,我家须有人往吊,或四叔,或尔去皆可,或目下先去亦可。近年以来,尔兄弟读书,所以不甚耽搁者,全赖四叔照料大事,朱金权照料小事。兹寄回鹿茸一架、袍褂料一会,寄谢四叔。丽参三两、银十二两,寄谢金权。又袍褂料一付,补谢寅皆先生。尔一一妥送。家中贺喜之客,请金权恭敬款接,不可简慢,至要至要。
贤五先生请余作传,稍迟寄回。此次未写复信,尔先告之。家中有殿板《职官表》一书,余欲一看,便中寄来。抄来国史文苑、儒林传尚在否?查出禀知。此嘱。
涤生手草七月十四日
行气为文章要义
字谕纪泽儿:
接尔七月十一日禀并澄叔信,俱悉一切。鸿儿十三日自省起程,想早到家。
此间诸事平安。沅、季二叔在金陵亦好。惟疾疫颇多,前建清醮,后又陈龙灯狮子诸戏,仿古大傩之礼,不知少愈否?鲍公在宁国招降童容海一股,收用者三千人。余五万人悉行遣散,每人给钱一千。鲍公办妥此事,即由高淳、东坝会剿金陵。希帅由六安回省,初三已到。久病之后,加以忧戚,气象黑瘦,咳嗽不止,殊为可虑。本日接奉谕旨,不准请假回籍,赏银八百,饬地方官照料。圣恩高厚,无以复加,而希帅思归极切。观其病象,亦非回籍静养断难痊愈。渠日内拟自行具折陈情也。
尔所作拟庄三首,能识名理,兼通训诂,慰甚慰甚。余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堂偶作,一吐胸中之奇。尔若能解《汉书》之训诂,参以《庄子》之诙诡,则余愿偿矣。至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卿、云之跌宕,昌黎之倔强,尤为行气不易之法。尔宜先于韩公倔强处揣摩一番。京中带回之书,有《谢秋水集》(名文游,国初南丰人),可交来人带营一看。澄叔处未另作书,将此呈阅。
涤生手示八月初四日士卒多病迄未少愈
字谕纪泽儿:
日内未接家信,想五宅平安为慰。
此间近状如常。各军士卒多病,迄未少愈。甘子大至宁国一行,归即一病不起。许吉斋座师之世兄名敬身号藻卿者,远来访我,亦数日物故。幸杨、鲍两军门皆有转机,张凯章闻亦少瘥。三公无他故,则大局尚可为也。沅叔营中病者亦多。沅意欲奏调多公一军回援金陵。多公在秦,正当紧急之际,焉能东旋?且沅、季共带二万余人,仅保营盘,亦无请援之理。惟祝病卒渐愈,禁得此次风浪,则此后普成坦途矣。李希庵于闰八月二十三日安庆开行,奔丧回里。唐义渠即于是日到皖。两公于余处皆以长者之礼见待,公事毫无制肘。余亦推诚相与,毫无猜疑。皖省吏治,或可渐有起色。
余近日癣疾复发,不似去秋之甚。眼蒙则逐日增剧,夜间几不复能看字。老态相催,固其理也。余不一一。此信可送澄叔一阅。
涤生手示八月二十四日宁国失守殊堪忧虑
字谕纪泽儿:
接尔闰月禀,知澄叔尚在衡州未归,家中五宅平安,至以为慰。
此间连日恶风惊浪。伪忠王在金陵苦攻十六昼夜,经沅叔多方坚守,得以保全。伪侍王初三四亦至,现在金陵之贼数近二十万。业经守二十日,或可化险为夷。兹将沅叔初九、十与我二信寄归,外又有大夫第信,一慰家人之心。鲍春霆移扎距宁郡城二十里之高祖山,虽病弁太多,十分可危,然凯军在城主守,春霆在外主战,或足御之。惟宁国县城于初六日失守,殊可深虑。余近日忧灼,迥异寻常气象,与八年春间相类。盖安危之机,关系太大,不仅为一己之身名计也。但愿沅、霆两处幸保无恙,则他处尚可徐徐补救。此信送澄叔一阅。不详。
涤生手示九月十四日钻研古义望读顾江等六家之书
字谕纪泽儿:
十月初十日接尔信与澄叔九月二十日县城发信,俱悉五宅平安。希庵病亦渐好,至以为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