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问作字换笔之法,凡转折之处,如“”之类,必须换笔,不待言矣。至并无转折形迹,亦须换笔者。如以一横言之,须有三换笔(末向上挑,所谓磔也,中折而下行,所谓波也,右向上行,所谓勒也;初入手,所谓直来横受也)。以一直言之,须有两换笔(直横入),所谓横来直受也,上向左行,至中腹换而右行,所谓努也)。捺与横相似,特末笔磔处更显耳(直波磔入)。撇与直相似,特末笔更撤向外耳(停掠横入)。凡换笔,皆以小圈识之,可以类推。凡用笔,须略带欹斜之势,如本斜向左,一换笔则向右矣;本斜向右,一换则向左矣。举一反三,尔自悟取可也。
李春醴处,余拟送之八十金。若家中未先送,可寄信来。凡家中亲友有废韦事,皆可寄信由营致情也。
涤生手示八月十二日于黄州言语举止要稳重
字谕纪泽、纪鸿儿:
十月二十九日接尔母及澄叔信,又棉鞋瓜子二包,得知家中各宅平安。泽儿在汉口阻风六日,此时当已抵家。举止要重,发言要慎。尔终身要牢记此二语,无一刻可忽也。
余日内平安,鲍、张二军亦平安。左军二十二日在贵溪获胜一次,二十九日在德兴小胜一次,然贼数甚众,尚属可虑。普军在建德,贼以大股往扑,只要左、普二军站得住,则处处皆稳矣。
泽儿字,天分甚高,但少刚劲之气,须用一番苦工夫,切莫把天分自弃了。家中大小,总以起早为第一义。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等禀之。
涤生手示十一月初四日饭后数千步乃养生要诀
字谕纪泽儿:
曾名琮来,接尔十一月二十五日禀,知十五、十七尚有两禀未到。尔体甚弱,咳吐咸痰,吾尤以为虑,然总不宜服药。药能活人,亦能害人。良医则活人者十之七,害人者十之三;庸医则害人者十之七,活人者十之三。余在乡在外,凡目所见者,皆庸医也。余深恐其害人,故近三年来,决计不服医生所开之方药,亦不令尔服乡医所开之方药。见理极明,故言之极切,尔其敬听而遵行之。每日饭后走数千步,是养生家第一秘诀。尔每餐食毕,可至唐家铺一行,或至澄叔家一行,归来大约可三千余步。三个月后,必有大效矣。
尔看完《后汉书》,须将《通鉴》看一遍。即将京中带回之《通鉴》,仿照余法,用笔点过可也。尔走路近略重否?说话略钝否?千万留心,此谕。
涤生手示十二月二十四日释文中雄奇之道
字谕纪泽儿:
腊月二十九日接尔一禀,系十一月十四日送家信之人带回,又由沅叔处送到尔初归时二信,慰悉。尔以十四日到家,而鸿儿十八日禀中言尔总在日内可到,何也?岂鸿信十三四写就而朱金权于十八日始署封面耶?霞仙先生之令弟仙逝,余于近日当写唁信,并寄奠仪。尔当先去吊唁。
尔问文中雄奇之道。雄奇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处在行气,其粗处全在造句选字也。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为第一,扬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则造句之工夫居多,子云则选字之工夫居多。
尔问叙事志传之文难于行气,是殊不然。如昌黎《曹成王碑》、《韩许公碑》,固属千奇万变,不可方物,即卢夫人之铭、女孥之志,寥寥短篇,亦复雄奇崛强。尔试将此四篇熟看,则知二大二小,各极其妙矣。
尔所作《雪赋》,词意颇古雅,惟气势不畅,对仗不工。两汉不尚对仗,潘、陆则对矣,江鲍、庾、徐则工对矣。尔宜从对仗上用工夫。此嘱。
涤生手示正月初四日写字宜常摹柳帖
字谕纪泽儿:
正月初十日接尔腊月十九日一禀,十二日又由安庆寄到尔腊月初四日之禀,具知一切。长夫走路太慢,而托辞于为营中他信绕道长沙耽搁之故。此不足信。譬如家中遣人送信至白玉堂,不能按期往返,有责之者,则曰被杉木坝、周家老屋各佃户强我送担耽搁了。为家主者但当严责送信之迟,不管送担之真与否也;况并无佃户强令送担乎?营中送信至家与黄金堂送信至白玉堂,远近虽殊,其情一也。
尔求抄古文目录,下次即行寄归。尔写字笔力太弱,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家中有柳书《玄秘塔》《琅邪碑》《西平碑》各种,尔可取《琅邪碑》日临百字、摹百字。临以求其神气,摹以仿其间架。每次家信内,各附数纸送阅。
《左传》注疏阅毕,即阅看《通鉴》。将京中带回之《通鉴》,仿我手校本,将目录写于面上。其去秋在营带去之手校本,便中仍当寄送祁门。余常思翻阅也。
尔言鸿儿为邓师所赏,余甚欣慰。鸿儿现阅《通鉴》,尔亦可时时教之。尔看书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诗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法,亦当不止于此。今年已二十三岁,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作诗文是尔之所短,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看书写字尔之所长,即宜拓而充之。走路宜重,说话宜迟,常常记忆否?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
涤生手示正月十四日安庆若克复大局必有转机
字谕纪泽儿:
正月十四发第二号家信,谅已收到。日内祁门尚属平安。鲍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获胜后,即追贼至彭泽。官军驻牯牛岭,贼匪踞下隅坂,与之相持,尚未开仗。日内雨雪泥泞,寒风凛洌,气象殊不适人意。伪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围玉山县,初八日围广丰县,初十日围广信府,均经官军竭力坚守,解围以去,现窜铅山之吴坊,陈坊等处。或由金溪以窜抚、建,或径由东乡以扑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余嘱刘养素等坚守抚、建,而省城亦预筹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扰江西腹地,黄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镇等,三四月间,安庆克复,江北可分兵来助南岸,则大局必有转机矣。目下春季必尚有危险迭见,余当谨慎图之,泰然处之。
余身体平安,惟齿痛时发。所选古文,已抄目录寄归。其中有未注明名氏者,尔可查出补注,大约不出《百三名家全集》及《文选》《古文辞类纂》三书之外。尔问《左传》解《诗》《书》《易》与今解不合。古人解经,有内传,有外传。内传者,本义也;外传者,旁推曲衍,以尽其余义也。孔子系《易》,小象则本义为多,大象则余义为多。孟子说《诗》,亦本子贡之因贫富而悟切磋,子夏之因素绚而悟礼后,亦证余义处为多。《韩诗外传》,尽余义也。《左传》说经,亦以余义立言者多。
袁臾生之二百金,余去年曾借松江二百金送季仙先生,此项只算还袁宅可也。树堂先生送尔三百金,余当面言只受百金。尔写信寄营酬谢,言受一壁二云云。余在营中备二百金,并尔信函交冯可也。此字并送澄叔一阅,此次不另作书矣。
涤生手示正月二十四日此间军事幸能化险为夷
字谕纪泽、纪鸿儿:
得正月二十四日信,知家中平安。此间军事,自去冬十一月至今,危险异常,幸皆化险为夷。目下惟左军在景德镇一带十分可危,余俱平安。余将以十七日移驻东流、建德。
付回银八两,为我买好茶叶陆续寄来。下手竹茂盛,屋后内仍须栽竹,复吾父在日之旧观。余七年在家芟伐各竹,以倒厅不光明也。乃芟后而黑暗如故,至今悔之,故嘱尔重栽之,劳字、谦字,常常记得否?
涤生手示二月十四日巳刻长大后不可涉历兵间
字谕纪泽、纪鸿儿:
接二月二十三日信,知家中五宅平安,甚慰甚慰。
余以初三日至休宁县,即闻景德镇失守之信。初四日写家书,托九叔处寄湘,即言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意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初五日进攻,强中、湘前等营在西门挫败一次。十二日再行进攻,未能诱贼出仗。是夜二更,贼匪偷营劫村,强中、湘前等营大溃。凡去二十二营,其挫败者八营(强中三营、老湘三营、湘前一、震字一),其幸而完全无恙者十四营(老湘六、霆三、礼二、亲兵一、峰二),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此次未挫之营较多,以寻常兵事言之,此尚为小挫,不甚伤元气。目下值局势万紧之际,四面梗塞,接济已断,加此一挫,军心尤大震动。所盼望者,左军能破景德镇、乐平之贼,鲍军能从湖口迅速来援,事或略有转机,否则不堪设想矣。
余自从军以来,即怀见危授命之志。丁、戊年在家抱病,常恐溘逝牖下,渝我初志,失信于世。起复再出,意尤坚定。此次若遂不测,毫无牵恋。自念贫窭无知,官至一品,寿逾五十,薄有浮名,兼秉兵权,忝窃万分,夫复何憾!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力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独辟康庄。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作字用功最浅,而近年亦略有入处。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至行军本非余所长,兵贵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即前此屡有克捷,已为侥幸,出于非望矣。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所差不负吾心,不负所学者,未尝须臾忘爱民之意耳。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吾父竹亭公之教人,则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故吾纂墓志,仅叙一事。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者,曰僧巫,曰地师,曰医药,皆不信也。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则愈可养福。尔兄弟奉母,除劳字俭字之外,别无安身之法。吾当军事极危,辄将此二字叮嘱一遍,此外亦别无遗训之语,尔可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
三月十三日《说文》中原有逸字
字谕纪泽:
六月二十日唐介科回营,接尔初三日禀并澄叔一函,俱悉一切。
今年彗星出于北斗与紫微垣之间,渐渐南移,不数日而退出右辅与摇光之外,并未贯紫微垣,亦未犯天市也。占验之说,本不足信,即有不祥,或亦不大为害。
省雇园丁来家,宜废田一二丘,用为菜园。吾现在莒课勇夫种菜,每块土约三丈长,五尺宽,窄者四尺余宽,务使芸草及摘蔬之时,人足行两边沟内,不践菜土之内。沟宽一尺六寸,足容便桶。大小横直,有沟有浍,下雨则水有所归,不使积潦伤菜。四川菜园极大,沟浍终岁引水长流,颇得古人井田遗法。吾乡一家园土有限,断无横沟,而直沟则不可少。吾乡老农,虽不甚精,犹颇认真,老圃则全不讲究。我家开此风气,将来荒山旷土,尽可开垦,种百谷杂蔬之类。如种茶亦获利极大,吾乡无人试行,吾家若有山地,可试种之。
尔前问《说文》中逸字,今将贵州郑子尹所著二卷寄尔一阅。渠所补一百六十五文,皆许书本有之字,而后世脱失者也。其子知同,又附考三百字,则许书本无之字,而他书引《说文》有之,知同辨为不当有者也。尔将郑氏父子书细阅一遍,则知叔重原有之字,被传写逸脱者,实已不少。
纪渠侄近写篆字甚有笔力,可喜可慰。兹圈出付回。尔须教之认熟篆文,并解明偏旁本意。渠侄、湘侄要大字横匾,余即日当写就付归。寿侄亦当付一匾也。家中有李少温篆贴《三坟记》《迁先茔记》,亦可寻出,呈澄叔一阅。澄弟作篆字,间架太散,以无贴意故也。邓石如先生所写篆字《西铭》《弟子职》之类,永州杨太守新刻一套,尔可求郭意诚姻叔拓一二分,俾家中写篆者有所摹仿。家中有褚书《西安圣教》《同州圣教》,尔可寻出寄营,《王圣教》亦寄来一阅。如无裱者,则不必寄也。《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京中一分,江西一分,想俱在家,可寄一部来营。
余疮疾略好,而癣大作,手不停爬,幸饮食如常。安庆军事甚好,大约可克复矣。此次未写信与澄叔,尔将此呈阅,并问澄弟近好。
六月二十四日宜努力看读写作
字谕纪泽:
前接来禀,知尔抄《说文》,阅《通鉴》,均尚有恒,能耐久坐,至以为慰。去年在营,余教以看、读、写、作,四者阙一不可。尔今阅“通鉴”,算看字工夫;抄《说文》,算读字工夫。尚能临帖否?或临《书谱》,或用油纸摹欧、柳楷书,以药尔柔弱之体,此写字工夫,心不可少者也。尔去年曾将《文选》中零字碎锦分类纂抄,以为属文之材料,今尚照常摘抄否?已卒业否?或分类抄《文选》之词藻,或分类抄《说文》之训诂,尔生平作文太少,即以此代作字工夫,亦不可少者也。尔十余岁至二十岁虚度光阴,及今将看、读、写、作四字逐日无间,尚可有成。尔语言太快,举止太轻,近能力行迟重二字以改救否?
此间军事平安。援贼于十九、二十、二十一日扑安庆后濠,均经击退。二十二日自巳刻起至五更止,猛扑十一次,亦竭力击退。从此当可化险为夷,安庆可望克复矣。余癣疾未愈,每日夜手不停爬,幸无他病。皖南有左、张,江西有的,均可放心。目下惟安庆较险,然过二十二之风波,当无虑也。
七月二十四日目录分类之方法
字谕纪泽:
接尔八月十四日禀并日课一单、分类目录一纸。日课单批明发还。
目录分类,非一言可尽。大抵有一种学问,即有一种分类之法,有一人嗜好,即有一人摘抄之法。若从本原论之,当以《尔雅》为分类之最古者。天之星辰,地之山川,鸟兽草本,皆古圣贤人办其品汇,命之以名。《书》所称大禹主名山川,《礼》所称黄帝正名百物是也。物必先有名,而后有是字,故必知命名之原,乃知文字之原。舟车、弓矢、俎豆、钟鼓日用之具,皆先王制器以利民用,必先有器而后有是字,故又必知制器之原,乃知文字之原。君臣、上下、礼乐、兵刑、赏罚之法,皆先王立事以经纶天下,或先有事而后有字,或先有字而后有事,故又必知万事之本,而后知文字之原。此三者物最初,器次之,事又次之。三者既具,而后有文词《尔雅》一书,如释天、释地、释山、释水、释草木、释鸟兽虫鱼,物之属也;释器、释宫、释乐,器之属也;释亲,事之属也;释诂、释训、释言,文词之属也。《尔雅》之分类;惟属事者最略,后世之分类,惟属事者最详。事之中又判为两端焉:曰虚事,曰实事。虚事者,如经之三《记》,马之八《书》,班之十《志》,及三《通》之区别门类是也。实事者,就史鉴中已往之事迹,分类纂记,如《事文类聚》《白孔六帖》《太平御览》及我朝《渊鉴类函》《子史精华》等书是也。尔所呈之目录,亦是抄摘实事之象,而不如《子史精华》中目录之精当。余在京藏《子史精华》,温叔于二十八年带回,想尚在白玉堂,尔可取出核对,将子目略为减少。后世人事日多,史册日繁,摘类书者,事多而器物少,乃势所必然。然即可照此抄去,但期与《子史精华》规模相仿,即为善本。其末附古语鄙谑,虽未必无用,而不如径摘抄《说文》训诂,庶与《尔雅》首三篇相近也。余亦思仿《尔雅》之例抄纂类书,以记日知月无忘之效,特患年齿已衰,军务少暇,终不能有所成。或余少引其端,尔将来继成之可耳。
余身体尚好,惟疮久不愈。沅叔已拔营赴庐江、无为州,一切平安。胡官保仙逝,是东南大不幸事,可伤之至。紫兼豪营中无之。兹付笔二十支、印章一包查收。蓝格本下次再付。澄叔处尚未写信,将此送阅。
九月初四日读韩公五言诗可细心体会
字谕纪泽儿:
十一日接十一月二十二日来禀,内有鸿儿诗四首。十二日又接初五日来禀,其时尔初自长沙归也。两次皆有澄叔之信,俱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