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可以不害怕死亡而生存,也许可以不考虑死亡的问题,可是,人总是不断地附带着害怕无意义的苦难毫无意义且不可避的苦难,——只要考虑着这些苦难问题,则人生的一切合理的意义几乎都会有消失掉的感觉。
比方说,我确实为了他人而热衷于一些有意义的工作,可是,不幸突然患病,这份工作就必须暂停下来,此时,就在毫无意义的痛苦下过日子。铁轨的螺丝生锈,有一天,这个螺丝由于严重生锈而掉落,又正好一班列车载着一位心地善良的母亲从此地经过,而很不幸的是这位母亲见到了她的孩子被这一班列车撞死了。里斯本、贝鲁林的地区发生大地震而地面凹陷得很严重,此时,有很多无罪恶的好人被活埋于地下,结果,非常痛苦着才死亡。例如上述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这种令人害怕的苦难为何接连不断地出现于人类这个社会呢?
对于以上的这些问题,倘若要依理论来说明,则仍无法说明。如果勉强要以理论来说明这些现象,则往往无法谈到问题的核心部分,结果,自讨没趣,由于这种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有一次,我患了一场大病,当时是受到某细菌感染所致;前面所述的,母亲见到自己的亲生子女被火车撞死,其原因是潮湿使铁轨的连接螺丝生锈而脱落;贝鲁林地区凹陷之因,完全是由于地质学的某法则所致。问题在于这些无罪恶者为何会受到如此严重的苦难。更重要的是,我们应如何才能避开这种苦难。
对这些问题的解答,若要靠理论,是无法找到的,但是,若勉强依照理论推测,即可出现如下的结论。会受到这些灾难者和关于受到灾难者并非是根据某法则的结果才产生的,也可以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也应知道像这种灾难在社会上会发生无数次,所以,无论你如何挣扎、如何动用脑筋想要避免,总之,我们终于会看到很多可怕或痛苦的灾难,也就是不断地受到发生灾难的威胁。
如果人只会实行着自己的世界观所引导出来的结论,则将自己的人生视为个体的生存,必定甚至一分钟也无法生存下去——虽然口中说着“雇主如果高兴,则随时皆可对自己的佣人作一番责备或更苛刻的打击,也可将佣人绑起而以火来烤,又可把他的皮剥下,或把他的脚腱切断”,可是,倘若雇主在将要采用的佣人面前,对原本的佣人毫无理由地虐待着,则不但眼前的这位新佣人害怕得不敢前来工作,且这种事传扬出去,又有谁敢来这位雇主处做事?如果人以自己的人生观来把握人生,则当看到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发生于本身的一些难受的痛苦以及许多意外的苦难时,必定会很害怕,由于这种害怕几乎使人无勇气在这个世上继续生存下去。
人类知道这种无情又凄惨的苦难是充满人间,也知道从这种苦难人间脱离的方法——很多种可以解决自己一生的自杀方法,虽然知道这种走短路的方法,可是,仍振作起精神而继续活下去。
为何很多人都遇上各种苦难且口中不断臭骂着不平不满事却又想法活下去?理由很简单,由于人生仍是快乐多于苦难。可是,这种理由也不见得很正确,因为单纯地思考着,也许即可得知。第一,从哲学方面来考虑人生时,若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则快乐仍无法弥补那些痛苦,由于这些痛苦是连续性的。第二,人在肉体死灭之前仍无法减少逐渐增加的痛苦,而必须在这种状态下且不会自杀的状态下,勉强想法来生存,不但观察自己即知这种状况,观察他人也能得知这种状况,此是很普遍的状况。
虽然经常有苦难附在我们的生存中,可是人人都仍想生存下去,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矛盾。我对这种矛盾作了如下的说明。也就是说,每个人内心都了解一切的苦难是为自己人生的幸福所需要的,不但是需要,而且是不可否认的东西。因此,虽然人预测着将来尚有很多苦难或实际面临到苦难,可是,仍继续活下去。但是,人无法很甘心地来承受苦难的理由,是一般人都有追求动物性个人幸福的错误的人生观。若眼睁睁地见到一些幸福被破坏,又感觉眼睛看得到的幸福不会出现时,则会深觉奇怪且莫名其妙。
结果,每一个人都害怕苦难,当遇上苦难时,深感意外。可是,坦白地说,每一个人都是在很多苦难中长大的。简单地说,人的一生是一连串继续下去的苦难。每个人都是在自己体验着痛苦或让他人尝到痛苦的滋味中生存下去。虽然如此,对一切事都是随便应付的人对苦难的出现却承受下来,自己也感觉何必害怕苦难,苦难为何存在等等问题,终究认为对这一切确实无益。每一个人如果稍微动点脑筋而冷静思考,即知——自己的快乐都是他人的痛苦产生的,自己的痛苦皆为了自己的快乐,也可以说,为了快乐,痛苦是不可缺少的,又会知道没有痛苦就无快乐的存在,更会知道痛苦与快乐这二者的关系是“一方会引起另一方,而一方是另一方不可缺少的部分”,也就是双方是对立的状态。那么,理性者会自己质问“苦难为什么存在”的这种问题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每个人都知痛苦与快乐是息息相关有着密切的关系。虽然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很多人却会问“苦难是什么原因才存在”,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人问“快乐是什么原因才存在?”
动物的一生,也就是作为动物中人的一生,是时时刻刻都有苦难。动物的活动以及作为动物的人活动的一切都是从痛苦引起的。虽然痛苦是一种病态性的感觉,可是,为了消除这种病态性的感觉所作的活动是为了引起快乐状态的病态性感觉。动物性生活以及作为动物的人的生活,不但不会为了痛苦而被破坏,宁可说,为了痛苦才会完全。换句话说,痛苦会带动生活原本应有的东西。由此可见,如果有人问着“痛苦为何而存在”时,则这个人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低级动物才不会作这种质问。
鲈鱼肚子饿了就会想吃石斑鱼,使石斑鱼受及痛苦。蜘蛛结网,使苍蝇无法随心所欲地飞行,也使苍蝇感觉痛苦。野狼想吃羊,使羊深觉极大的痛苦。这些事是它们互相做了本来要做的事而已,它们也知道应该如此去做。相反地,鲈鱼、蜘蛛、野狼遇着比它们更强大的对手而受及威胁或痛苦时,它们也知必须逃命或想法避开,也知自己如此做的理由是原本应该做的。换句话说,这些动物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情丝毫都无疑问。可是,在战场上,用刀砍掉他人的脚或自己不幸被人砍掉了脚,双方遭遇者必定都很积极地为治疗自己的脚而努力。原本自己的工作是管理牢狱,经常直接或间接以脚将犯人踢人牢房中关起,有一天,自己犯罪而被关入牢房时,这个人却很不甘心地想着能否度过安乐的生活。某人平日吃了很多动物的肉,有一次却到受野狼袭击,将被咬死而肌肉被撕裂时,仍想法要逃走,——像这些人就无法承认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是本来必定发生的事。这些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苦难问题之所以不能看作是应发生的问题,由他本人面临苦难,可是,对自己必须做的事并没做好,也可说,自己必须做的事并无妥善地去做,才会产生了本来不应发生的事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将要被野狼吃掉的人想要脱离野狼而逃跑,除了这种方法之外,应该做什么?也就是必须做理性存在的相配在做人的事情。换句话说,必须承认引起这种苦难的自己的罪恶,且反省这种罪恶而认识真理。
动物总是在现在的时刻痛苦。因此,动物受及痛苦而所采取的活动都是对现在的情况来应付即可。可是,人即有异,不但对现在且对过去,未来也都会受到痛苦。所以,人受到痛苦时所要采取的活动,若只能应付动物性的人的现在状态,则很明显的仍不足以应付苦难的原因与结果。换句话说,能应付过去与未来的活动,才能使痛苦者获得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