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破晓时分回家的,尽管特意放轻了脚步,浅眠的我还是被脚步声所惊醒。我竖起耳朵,做贼似的听着客厅悉悉索索的声响。
“听上去不像是喝醉酒。”
“不过走路有些踉跄……”
“晚上在哪里睡觉的呢?”
“啊……吓死我啦,自言自语?”姐姐睡意朦胧的说。
“爸爸回家了,在客厅呢。”
“唉,早该回来了……”姐姐翻了一个身,再次进入梦乡。
我盯着她的背影发了好一会的愣,实则还在窥听门外的响动。
久晌,客厅寂静的像没有人来过似的,我既没有听到进入卧室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防盗门上“哗—哔”的开锁声。我不禁疑惑万分,父亲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睡在了沙发上?
我决定出去看看。我踮着脚尖溜到了门边,迟疑踌躇的站立了几秒钟,确定门外气氛沉寂静默之后,便打开了门,走进客厅。如今回想起来,那时踮着脚尖的动作竟是那般夸张虚浮,像在舞台表演一般,流于表面。我还是希望母亲能听到我的脚步声。
“爸爸?”我轻唸一声,没有人回应。沙发上的黑影安静的横卧着。我的手指抚在电灯的开关上面,犹豫着是否应该打开它。
天色逐渐变亮,路灯也在闪闪烁烁拿不定主意是否是时候休息了。窗台上面蹲着一只体态臃肿的黑猫,实际上它也许是一只白猫。我与它在微暗的晨曦中对峙,尽管我不时会转动眼珠,以寻找它眼睛的确切位置。
黑影蠕动着由横卧变为了竖倚,我扭过脖子,假装刚刚到达这里。
“爸爸!天哪,您怎么睡在这里?!”
“嗯?哦……回来的晚了一些。你呢?起床这么早啊?”
“我……听见客厅有动静,便进来看看罢了。”
父亲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爸爸,”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前坐了下来,“您和妈妈……真的要?”
父亲像睡着了似的,我差点要用手摇他的肩膀。
“无论我们做什么,满香,还有你姐姐,你们还要一如既往的生活,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别和我说!”
“满香……”
“您凭什么这样?!您凭什么?!您总要为我们想想吧?嗯?莫名其妙的就这样要离婚,到底是为什么?因为那个什叶?就那个什叶?!”我大声的说,期望把母亲吵醒。我原本是想喊出来,但考虑到邻居可能会偷偷溜来观摩,便放低了声音,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便因此倒流了回去。
“……问题不在于这里,满香,就算是因为这样,这又有什么的呢……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厌烦了……”父亲口中嘀咕着毫不相干的话语,令我直想把他周围的一切东西都踹开。
“……就像秋冬叶子凋零一样,无论从前多么繁密茂盛,总归还是要归土的。即便是来年又绿,却已换为新生的一代,故去的残壳将永远埋在地下。”
我大脑的四分之一在快速的回想这几句话在哪一本文集上见到过,另外的四分之三被怒气与怨气所填满,因此一时间我无言以对。父亲以为我在深思他的话,便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口气。
“您把妈妈比做什么?枯叶?”
“不是,我没有说她是枯叶。她对于我,永远都是很重要的……”
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愈来愈觉得就是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把父亲的灵魂抓走了,带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
“好吧,你们离婚吧……好吧。”
我的手心湿漉漉,像是攥着一块湿热毛巾。我开始后悔指甲修剪的太长,因为它狠狠地咬住了我手心的肉。我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在路过父母房间的时候,瞥到门缝里那块阴影。我知道母亲一定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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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余下的时间父亲每日都像那次一样早出晚归,我也当作他是一个透明的人物。可他终归是我的父亲,一想到我们即将分离,眼泪就像永远流不尽的长河一般,冲刷着我的嘴角。我几乎整日都坐在桌前,不厌其烦的翻着厚实的相册,在脑中搜寻新的回忆。屋中的每一件家具,院里的每一寸水泥地面,通通印刻着父亲的音容。就连挂在墙上当作饰品的皮鞭也看上去如此可爱。我***着伤痕累累的墙壁,就如在触碰心中的伤口。
父母要离婚了,我一定会选择跟随母亲,我想法庭甚至也许把姐姐也判给母亲。无论我与姐姐其中的哪一个人选择,我们都会选择母亲。但是如此想来,父亲伶仃孤苦,可怜尤甚。他艰辛赚钱养家,却落得无人奉养的下场,作为女儿,我实在不忍至极。
“我着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的……就像掉进了湖中央。”我躺在安惠家客厅的地板上,气息奄奄的说。安惠端着一碟薯片,站在我头顶上方的地板上,我倒看着她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
“诶,这是怎么搞的!”她叹了一口气,“非得到离婚的地步吗?”
“想想看吧,一方有了外遇,另一方自然不依不饶,最终还不是两败俱伤……”
“可是,阿姨并没有不依不饶啊,她还是在想办法挽回,对吧?”
“不知道。”我生硬的说。
“不要这样嘛,你应该想办法阻止他们啊。”
“不如你来告诉我怎么办吧?”
安惠的父母又到电视台做演讲去了,据说每做一次这种美食节目就可以带回家20万元。这样看来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知名度的。幸好我没有看到安惠一家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否则我会更加怨恨父亲的不忠。舒适安逸的生活正如井中的月影,朦胧深远,脆弱易碎。即便是慢慢恢复到了应有的平静,也已扭曲狰狞,更且已沉淀了一个硬邦邦的石块。
安惠一直在絮叨她的想法和她对爱情及亲情忠贞不渝的昔年。她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然而来,经过我的耳道在后脑绕了一个圈随后飘然而去。
“喂!喂?得啦,我可什么都没说!到卧室来吧,我有东西给你看。”于是我便随她进了卧室。
一进门,我还是有些吃惊的,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场景,怅然落寞的心情即刻窜遍全身。
安惠的娃娃被整齐的塞进一只透明的箱子,箱子摆在床脚,上面放着一摞大学英语教科书。那些娃娃原本待着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只有几处摆上了她与宏的合影。少了粉色的小狗和蓝色的绵羊,这个房间就像没有装饰的建筑工地宿舍,毫无色彩可言。这是由于宏不喜欢娃娃的缘故。
“这是……你的玩具呢?”
“放在箱子里呢。”安惠轻松的说,一边在抽屉里翻找。
“怎么突然转变爱好了呢?”
“哪里……哈,那一天突然想到了,我应该成熟了,不需要因为一个毛绒玩具而装作老小孩……所以呀,这些都留给我的后世子孙吧。”她认真的看着我。
我猛然醒悟,怪不得刚刚直说不相信我的父亲会如此绝情,安惠是深陷爱情迷林中的女人啊。
“喏,这是我们下个学年的新增的课程览表,你帮我看看该选什么吧。”
我接过文件埋头阅读。选修的课程大约有十几门,大部分是有关于账目分类与管理的。我看到在四五门学科的名字上有用铅笔重点标注的痕迹。
“这些圆圈是什么?”
“哪些?哦,是宏画上去的,他让我选那几科。”
尽管问题是我提出的,但我还是强烈的感到她是在向我炫耀。我的心跳逐渐加快,仿佛是要增加我的气焰。我暗示自己这是上帝要我奋起反抗,于是我便照做了。
“宏呀,他哪里懂,他又没有读过大学。”
“这倒是,不过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我也多了一种选择嘛。”
“话说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开花店啊?没有长远的打算么?”
“暂时没有,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等到把生意做大了,赚的钱自然就多了。”
“说的倒是很轻松,这么偏僻的地方,要做大生意谈何容易?!不过我倒是想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开一家超市……你知道,龙尚也有这个想法。”
“龙尚?”
“我没有说起过么?就是一直对我存有好感的人啊。”
“他是怎样的人呢?”
“很……完美,”我得承认,具体来说,我对夏堇并不了解,“待人接物啦,成绩啦,都很不错……家里很富有呢。”
“你们交往了吗?”
“还没有,他对我穷追不舍的,我也没有办法呀。”
这的的确确是一派奇怪的景象。成熟的人们吵着要离婚分家,不成熟的人却在大肆憧憬梦幻般的爱情。我自认为此刻我是如此可耻可恨,家中的变故似与我毫无干系。我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家庭中的情感与利益,都被我抛之脑后,唯有对父亲的责怨与日俱增。
看到我突然哑口无言,安惠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决心要保持沉默。
“我要走了,天快黑了。”
“今天爸爸妈妈不在家,你就住在这里吧?我把宏也叫过来。”
“叫他做什么?开PARTY呀?父母不在心情很愉快吧,嗯?”我没好气的说。
“满香,你不要因为心情不好就乱发脾气,你太敏感了呵。”
我满腹怨气无从发泄,实在想借机大吼一声。但考虑到站在面前的是安惠,便顿时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