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月明星稀,冷光朗朗,天空散下通透的风露,树影哀怨的静止在泥泞的小路上,显然是被不久前的豪雨淋垂了脑袋。我们这个村子的人似乎对雨有一种特殊的,极其古怪的情结,不知是用“嗜爱”还是“憎恶”来形容更贴切一些。每到雨季,尤其是连降几日的潮季,家家户户除了定期出海打渔和偶尔上街买些日用品之外,大多时间都躲在自家的潮湿小屋里,宁愿被闷得呕吐也不愿意沾上一点雨气。同时他们也会在屋檐或阳台上放置几个木桶,就像用被子捂住了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接好满满的雨水。我从未认为这是节约用水的表现,尤其是看到那几桶被泥垢沾染的浑浊不堪的脏水在家里每个房间的角落占着一席之地,导致一不留神就会撞翻它而溅水上身时,我更加厌恶这所谓的风俗民情。
因此此刻只有我一人对着当空皓月,漫步在暗幕之下。选择这个时间回家是由于纪景和苏吵嚷着要举办一个告别酒会,以致于每个人在她们的带领下都喝的酩酊大醉。
我原以为我会保持冷静,至少不会把自己灌得一塌糊涂,没料到在前岛的威逼之下我的胃承受住了两瓶烧酒、几杯啤酒外加一碟开胃小菜。事实上,我头一次喝得下着么多的酒精,一想到我的胃里有与打吊针时擦在手上的药水同样成分的液体,我便担心我会否出现胃穿孔。
“一古,谢谢你呀!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出国呢……”纪景醉醺醺的声音从餐桌的另一头旋绕着飞进了我的耳朵。James与吴正在谈论宇宙的形成,与我料想的一样,两个舌头打结的外国人只能制造噪音。世井和高山划拳正尽兴,冲矢则在一旁观战。
“……要不是你,我……根本就不够格……”她打了一个酒嗝,那味道似乎很快就被风吹进了我的鼻孔。我用手在鼻前扇动了几下。前岛“咯咯”笑着,向纪景投掷花生米。
“……谢谢你啊……你那些照片,简直……简直太棒了!”
我“倐”的抬起头。
“没有那些照片,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轮到我呢?!哈哈……”
前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惊恐的向纪景打着手势。
“什叶看到那照片,脸都……紫了!”
“豆妙!”
“……说不敢相信……哈哈……那表情,谁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豆妙,你醉了!”前岛大声打断她,站起来大概是想将她拉出去。我举手摁住了前岛。
“是啊,她醉了……不过她高兴,那就说吧……我也想听听呐。”
前岛面露难色,尴尬的坐下了。
“可是呀……可是,她马上就告诉那个美籍教师了……打电话……‘哎,我是西浦的什叶,’”她撅着嘴巴,尖声学着什叶老师的声音。“‘名单定下来了吗?’哈哈……‘你来这里一趟吧,我有事情要说。’然后,她就让我离开了……我猜她是告诉了那个外国老师……”
我想得没错,就是因为照片的事所以才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开除。借着酒意,我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呵呵,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纪景告诉老师了呀……”
“一古你别生气……谁都会那么做,在那种情况下……早前我不知道的时候,还整天担心呢……哈哈……前岛拿照片,不对,是碟片给我的时候……”
“豆妙!你别说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呢,就像是掉进深井里很长时间后获救,原以为死定了,却又重获新生,对,重获新生……所以呀,我要谢谢你,一古……谢谢你!”她颤颤微微的举起酒杯,杯子溢出些许褐黄色的半透明烧酒。
前岛坐立不安的为我斟满酒。
“当然……当然。”我喃喃道。一转眼看到夜泽皱着眉头默不作声的小口啄着酒。最近的金融危机使得酒店业的经济效益日趋下滑,听说夜泽家族的酒店已经在计划缩小规模。看来是这件事使他烦心。
聚会临近结束的时候,由于屋内被吸烟的人搞得乌烟瘴气,我便离开餐桌到走廊透气。起身的时候打了一个趔趄,前岛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小心!”
“呃……谢谢……”我在她担忧的目光下出了门。
没料到在走廊碰见了夏堇。
“你……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所以过来接你。”他背靠墙,看到我之后,迅速将右手藏在身后。那里正冒出袅袅轻烟。
“刚来?”我当作没看见。
“嗯……有一会儿了。”
“怎么不进去?”
“里面的烟太呛人了啊。”
“……得了吧,你不也在吸烟吗?!”
“总比进去吸好吧?”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今晚走。”
“去哪?”他紧张起来。
“去哪?回家呀!”
“哦,我还以为……”
“我要离家出走?”
“是啊。不过这么晚了,明天再走不行吗?”
“不行!”
“……”
“没什么,就是想早早回去。”
“车票买了吗?”
“还没有,吃完饭就去买。我看最多还能坚持二十分钟,他们都醉了。”
“你也不太清醒啊。”
“还可以。”
“这样吧,我现在去买票,然后回来接你?”
“那怎么行……”
“没什么,为我未来孩子的妈妈做事,我觉得很快乐呢。”
“少来了……那我先进去咯。”
“好的。”
适应了屋外的清新空气,一进门,我就感到胸腔积满了烟尘,我的眼泪被呛了出来,前岛则以为我是避开众人暗自感伤。大概她原本就有这样的想法,因此看到我失魂落魄的回到桌旁,便急忙把早已攥在手里的纸巾盖到我的脸上。
没过多久大家便都同意结束饭局,尤其是闻不惯烟味的女生。我一边收拾手包一边考虑若夏堇还没有回来,我是在这里等待还是直接去车站找他。
“嗨,一古,快点!龙尚在等你呐!”世井在玄关大声吆喝。
“这就来。”
“咦?你刚刚出去没有看到他吗?”身边的冲矢问。
“谁?哦,看到了呀。”
“那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他去买车票了。”
“他呀,我早就看到他了呢,我们坐下没多久我去买烟的时候。他说如果他在场你会不好意思,所以就不进来了。看来他是一直在外面啊。”
我慢慢的收拾好手包,心中复杂的感情难以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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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让他进来的。
直到站在家门前,我还在懊悔不已。此刻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等了那么长的时间,我还让他跑腿去买车票,我想我真是昏了脑袋。
不知道我在他的眼里如今变成了何种模样,自私?冷漠?抑或惹人厌恶?
我悄悄走上楼,用钥匙打开了门。家里的静寂与我心中的沸乱截然相反,甚至令我惶恐不安。今夜的月色真美。我想。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脱鞋进入客厅。在这种时候吵醒正在熟睡的人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我深知这个道理,便没有开灯,光脚到卧室里去。一切留待天亮再说。
我蹑手蹑脚的拉开了门,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探听父母房间的动静。父亲的鼾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有被打扰的痕迹。于是我放下心来,轻声关上门,爬上了床。
“哎哟!谁呀?”一声惊呼打破了宁静。
我打开灯,惊魂未定的朝床上看去。母亲半眯着眼睛望向台灯前的身影。
“妈妈……”
“满香!你回来了?!”她一边用手遮住眼睛一边爬了起来。
“是呀……原以为明天早上再告诉你们呢。不过您怎么在我的房间里睡呀?”
“那个……那个屋子太热了,而且你爸爸他打鼾打的震天响,我可受不了。”
“哦,那就快睡吧。”我关上灯,摸索着躺到了母亲的身边。
次日上午,当我呵欠连天的走出房间时,外面已是阳光明媚。母亲笑着说我一回家就不下雨了,真是福星。哦。原来母亲也讨厌下雨。父亲沉着脸打了一个招呼,便把脸藏到报纸后面去了。
“大学放假的时间不一样,我们也不知道大阪什么时候放假,要不然就到车站接你了。”
“我都这么大了,哪里还用去接啊。”我狼吞虎咽的吃着黄瓜沙拉。昨晚的酒水在肚子里载晃了一个晚上,化为了刚刚的一泡尿,尿意消失后,连烤焦的面包片都统统被我塞进肚子。
父亲从报纸后面瞥了我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
不寻常的早晨。我想。
难道说……父亲也看到了碟片封面上的我?我紧张的暗自发问,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美灿还好吧?”母亲问。
“……嗯,在东京的实习公司,真是忙死了呢。”
“哦。她知道你没有在留学名单上的事情吗?”
我停止了动作。
“……您是怎么……”
“咳咳!”父亲清了清喉咙,“我上班去了。”
“路上小心。”
父亲离开后,母亲才又开始说话。
“是什叶文代告诉我的。”
什叶文代?哪一个什叶文代?系主任?我犯了糊涂,这种事情她会打电话报告家长?
“满香,有一件事,我想你必须要知道。”母亲严肃的说。我注视着她,她的言语中透着痛苦和忍耐。
“什么事?”
“我,和你爸爸……要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