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老节期间学校对外开放了图书室,读书的时候身边骤然多出了许多六七十岁的老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提升了社会地位。赤木回东京的休养院看望她的爷爷和奶奶,我便独自享用这个宿舍整整两天。前岛每晚都抱着一堆恐怖电影与夜泽到附近的录像厅看碟片,我研究过那些装碟片的盒子,表面被磨损的看不清字迹,一定是租借的人太多了。学校附近有四家租借影片的店铺,每天下午四点到八点都是人满为患,租借者多为男性,通常看起影片来通宵达旦。我曾试图挤进店里,但是没有成功,真不明白前岛是怎么弄到那些碟片的。
宿舍管理员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妇人,之前在学校里负责公物管理,退休后到学生公寓处理投诉最多的地暖问题。大概是由于做着不受欢迎的工作吧(处理地暖问题实际上是处理投诉的学生),她退休后的第二年就来到学生宿舍做管理员。
她是我见过的最健谈的人之一,事实上她在这些“之一”中也是名列前茅。
从来大阪的第一天起除了赤木,我每天都要说上一两句话的人就是她了。我惊奇的发现她对于以前的记忆是如此的清晰,以致于我对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人物发生的同一件事情从她口中听到了许多种不同的版本。
“那年盛行学生运动,我当然参加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死了六个人!哎呦,惨不忍睹啊!脑浆都流出来了,还有的胳膊腿儿都断了……”
“公寓当然比宿舍好了,一层才住八个人!他们天天抱怨地暖时有时无,开玩笑!温度都可以赶得上蒸房了!”
“学生运动啊?死的人太多了,我记得死的最多的一次是十五个,警察把校门围了起来,根本看不到死人的样子……”
“他们不听话,我就把地暖的温度调低一点,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宁可待在学校里也不敢回来住……”
……
因为时常夜不归宿,前岛和管理员发生过几次争吵,管理员的嗓门很高,其它楼的学生们即使开着大音箱也能听到她的叫喊,更不要说理她只有咫尺之遥的我们了。前岛开始会细声细语的与她辩论,后来大概是厌烦了,便把她当成了透明的人物。幸好管理员不控制风扇,否则整个楼层就要遭殃了。她自然是没有权利开除学生的,否则前岛早就被赶回家去了。
“听她叽叽喳喳像鸭子似的,年轻的时候一定不受欢迎……哎,她结婚了么?”
“不清楚,没听她提起过啊。”
“啊,好像听她说过儿子被开除了,因为偷东西什么的……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孩子!”
“……嗯?”我歪着头紧紧盯着她。
“呃……”她尴尬的摸着头发,眼睛胡乱的扫着窗外挂在树上的短裙。
“……记得纪景千方百计的不让赤木去典礼吗?我那样做是为了报复她……”
“所以你就偷她的耳环,看到我戴了也不告诉我,是吧?”
“我……我不敢说。”
我替前岛保守了这个秘密,在她再三苦苦哀求之下。大概是心里有愧,前岛以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方式对待我,我享受到了天皇级的待遇。
文学社终于有了活动,我打电话给赤木,她遗憾的表示无法在点名之前赶回来,我只能一个人从那些正在激吻的情侣们身边走过,眼珠不知该转向哪边。
开场白自然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像课文似的念白,先是欢迎加入本社团,再是介绍章程,最后一起努力共创辉煌。我认真的记录着社长的致辞,发现与中学时代记录的“那些”完全一致。我甚至怀疑社长是否是把中学时的领导致辞照搬下来了。
据旧成员的说法,文学社一直在承办名为“记忆”的杂志。我和坐在身边的女生面面相觑,实际上每个人都有面面相觑的对象而且都在做这件事。
“呃,我们看过这本杂志……或报纸吗?”
“没有,也没有听说过啊。”
“不是一直在承办吗?”
“但只是承办啊,我们从未为这本杂志做过什么……”
不远处已经有十指紧扣的情侣对我们指指点点,看来我们占用他们幽会的地点太多时间了。从头到尾我只说了两句话:“真是不可思议!”和“饿死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有没有投入策划的杂志,饿死了是对自己不停抗议的胃说的,换句话说我是在自言自语。
“总之,每个人都要收集稿件,自己也要多多努力呀。”
“下次集会在什么时候?”
“……呃,我会发通知的。”
“OH,MYGOD!”解散时坐在身旁的学生仰天大叫一声,“你能相信我们即将为一本从未有人听说过的杂志征集稿件吗?在校园内租个店面?‘欢迎大家踊跃投稿,采用者赠送十本’?像这样吆喝?”
敬老节过后,整个大阪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小雨,天空像被一层银灰色的纱遮住了似的,完全挡住了阳光。潮湿的空气使刚刚洗过的衣服散发着发霉的味道,我仿佛已经在地下室度过了几个世纪。早在假期的时候就有人在天台上面安置了一张台球桌,如今它像一个坏了的蛋糕,四周淌着令人恶心的粘稠液体。大概是融化的奶油冰激凌、啤酒及酸雨的混合物吧。
赤木从东京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宿舍里的苹果味道越发浓重起来。一天六个苹果的消耗量令她看上去像吸了毒品一样干瘦,我将拇指和中指的指肚对在一起,刚好是她胳膊上最上端的粗细。
“爷爷快不行了。”
“是什么病?”
“肺部恶性肿瘤。”
“我真……抱歉……”
赤木在网络上疯狂搜索最好医院的资料,但是像这种恶性肿瘤,恐怕最好的医生都无能为力吧?!
楼下突然出现了争吵声,我听见夜泽的声音异常愤怒,我想我知道理由。今日前岛将夜泽的电脑带到了教室,而碰巧什叶老师还记得她在开学日定下的规定,因此她就将电脑带回了自己的休息室。前岛的理论是既然是旧电脑,何不顺便换一台新的,那一台就作为礼物送给什叶老师了呢?事实上这不仅是前岛的理论,每一个人都这么想。除了夜泽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台电脑对他如此的重要,他坐立不安的一定要取回电脑。
“呵,第一次听到前岛和夜泽吵架呢,为了一台电脑。”
“不一定哦!”
“什么?”
“为了电脑么?前岛一直认为夜泽是很慷慨的人,为了一台电脑着急的饭都吃不下,她会为了什么生气呢?”
“呵呵……”听赤木分析的头头是道,我不由得佩服起她看人的本领来。
此时是晚间八点,二楼竟有人在放国歌!听那断断续续伴有“嗞啦”噪声的音质,大概是从“鸥鸟”牌的劣质录音机中传出来的。我刚刚将一盘高度腐烂的樱桃倒进垃圾桶,就听见前岛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行渐大。
窗外起了雾,本来就是夜色浓重,此刻更像是一块黑色的幕布。我们像在幕布前表演生活的戏子,听由命运的摆布。
“怎么搞的,竟为了一台电脑生这么大的气!”
“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信物呢!”
“一古,帮我去换碟片吧,我暂时没有心情出门。”
“哦,好的。”
前岛看起来有即将自杀的嫌疑,而赤木又在一边沉默是金。今天是怎么了?校外的店铺逐一打开了门头灯,与斗星竞夺光芒。出入这些店铺的不仅仅是学生和老师,还有餐后散步的先生太太们。整条街弥漫着烤肉和少女化妆品的香味,令人晕眩。
影像店的店主不知道哪里去了,留下凌乱的碟片架。我探寻的询问几声,没有人应答。
碟片架上大约几千张影碟,封面极其相似,我胡乱的翻着它们,猛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算算年纪,古江丽灰十二岁出道,今年也该十八九岁了吧。初次在荧屏上看见她是在安惠的家里,她动作娴熟的从柜中翻出父母租借的录像带,兴致勃勃的与我共同观赏。对于一个与我同年纪的女孩的胴体,我实在无法与人一同观赏。
而现在看来,古江更像是一个人——赤木?!
隐约听见窗外有响动,似乎是学生们在打架。我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看着漆黑的胡同,胡同很狭窄,月光和路灯发出的微光几乎无法照到这里来。几个黑影在一起撕缠扭打着,我无法辨别出完整的人体来,只能听见混沌含糊的吼叫声。路口处一个人在大喊,大概是要报警之类吧,不过如此勇敢的人最终没有去报警,更没有去劝架,只是叫喊了几声就离开了。
不久,正饶有兴趣观战的我等到了店主,此刻距离我出门已经有一个小时。
“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正好挑选碟片嘛。”
“有学生在打架,我去看了看。”
“哦……这么说,刚才说要报警的就是您啊?”
“呵呵……吓他们一下啦!学生闹事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影响到我的生意,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
出了店门,我到寿司店看望店主,他似乎比以前更忙碌了。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便忙自己的事情了。
回到宿舍时,赤木破例已经睡下。床板吱呀吱呀的发响,不堪负荷。前岛的房间关着灯,门上挂着写有“请勿打扰”的塑料板,看来此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心情不好时喜欢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