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一日,人间三世。
她依在我的怀中,安卧如猫,唇角含笑,勾起无限绮思。青丝仿若流泉,自枕上泻下。春藕般的右臂上,洁白如玉,守宫砂,已没有了......
她素来畏寒,我便用毛毯将她裹的严实,而她并未醒来,仍是慵懒地睡着。当我苦苦期盼时成泡影、无心观望时,她却忽然停靠在我怀中,深深驻进我的心海。
似有若无,若即若离。
为何会如此,分明得了心,也得了身,这个女子已完全属于我了,为何却比以往更加不安?每日清晨醒来,我便会寻找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手中,知道她就躺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这是我已经确认的幸福。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不假。
我更紧地拥着她,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占有。而后自嘲地一笑,古之多少英伟的帝王,若他们躺在了如此温暖的榻上,又有谁舍得离开?看谁又比我英雄了多少?
"世民,你笑什么?"她仍紧闭着眼,却忽然发问,清音如水,只是疲倦依然。
我忽然觉得有些窘迫,干咳两声才回道,"你双眼紧闭,怎知我在笑,我没笑。"
"哦?是么?"她微笑淡然,依旧没有睁眼。
这个女子,我与她屏烛夜游,说彼平生,不必言尽,已知悉心意。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瞬时,我有种家的感觉,如此的心有灵犀,我的喜怒都逃不出她的眼眸,当真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洛阳一战尚未完全了解,我却抛下军务大事,带她来到这原村。
玉带锦袍弃于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布衣草鞋,此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汉,安逸地在原村生活,与村中的男人们在田中忙碌。
明,秀发初绾、低眉浅笑、姿态温婉、步步莲花、惊若天人,从那簇斑斓摇曳的千娇百媚中翩然而来。只轻轻一抬眸,顷刻便颠倒了终生。
众人都停下手中之事,忍不住发出了惊叹,皆沉迷于她。
我却心生不悦,终于明白心底的不安来自何处了。
眼角生媚,神情迷离,香肩微露,身段风流,她是为妩媚二字而生的女妖。上天便是用如此一个集清纯和妖冶于一身的女子,来做倾国倾城的注脚。
这个妖惑人心的女子,既能引得我甘愿为她堕落沉沦,其他男子就更是轻而易举。
爱上如此一个女子,是沉沦的美丽,或是清醒的罪恶?
流光飞舞,锦色年华。
我拥着她坐在桃花树下:"往后我便在此处为你建一座行宫,宫中只有你有一人,也只有我能来看你,如何?"逐
"好啊......"她展眉一笑,"你便与我一同住在此处,你在,我便在,你走,我也走,如何?"
闻言我顿觉恼意,紧紧搂住她,有些愤愤地说道:"你为何不能如普通的女子一般,只想着我,只等着我么?!"
她只淡淡笑着,神情平静:"你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么?你会爱上一个普通的女子么?"
见惯风月的人不轻易动心,眼光高傲而独特,但若动了心便很难回头。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普通男子要不起更不敢要,因为给她珠宝豪宅是一种责任。
"连我自己都十分讶异,为何对你如此在乎?甚至丢下尚为结束战事,与你来到此处......"我低头轻吻她雪白的脖颈,"若我是皇帝,那岂不是昏君?"
"谁敢说你是昏君?我第一个不饶他。"她缓缓仰首,直视我的眼眸,"说出如此消极的话,倒不像你了。"
我微微垂眸,再不言语,轻解她的衣带,深吻着她,惟有如此,才能平复这永无止境的贪恋。
四周无声,光阴暗转,碧水溶溶,水雾愈浓,柳絮濛濛。娇艳春花,韶光已至,吐露芳华,倾情绽放。
只是不知是否是优昙一现,刹那璀璨,终将湮灭无迹,终是要消失在云烟深处,只留一阕清歌在月色下渐行渐远。
我们便如此相依相偎,从不提及外面的世事变迁,因为我们都深知,这只是对如今静美时光的浪费,我们都舍不得那样做,一刻也舍不得。
那朵最美的花,衬着暗沉夜幕,花色清明,邈然如云,遥遥挂在悬崖峭壁上,人间没有天梯可以攀越。
美得不真切的,常是危险的幻觉。
我将花送到她的面前,插在了她髻上。
她原本不染轻尘的眼眸,倏然弥漫着一层灰暗的苍茫。
我望着她,那在她鬓上的花,忽然失去了水润,已不复方才的美艳光彩。我原是为它的美而摘下它,而今却是将它摧毁了。
尉迟敬德等人终于找到了我,他们劝戒我莫沉迷女色,将大业抛之脑后。
斥退了他们,却说服不了自己。
生命若开始知足,本身亦是一场浪费。我终记得,自己是昂藏七尺的男儿。
我的梦中有她,但也张扬着大男人的野心。如鹰击长空,霸气决绝,拼尽一身男儿血,绘成人间万世名,无负于男儿傲性,何计笑骂?
在原村的最后一夜,我将她狠狠地压在榻上,剧烈而沉默、甚至是粗暴地与她欢爱。
"世人都说男人一生曾爱过许多女人,他们也说女人一生可以钟情无数个男人,"她如瀑青丝乱在风中,放肆而妖娆,纤指紧抓着身下的锦稠,身子更加依附着我,喘息着说道,"但我不屑于此!我风明,今生所爱,只有你李世民一人!"
她的话,已似梦呓,却一字一句,浸入我的血液,占领我的记忆,摧毁我的意志。
拥住她的刹那,她的泪落在我的颈上,冰凉如霜。我知道,她心中有多么害怕惊惶,却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
如此一个女子,即使我是佛,我依然甘心被她诱惑,向她俯首称臣。
韶光易逝,怎道闲情几许?
我得胜班师回朝,回到长安,将东征军元帅节旗交还父皇,兵符交还兵部。父皇在太极殿内为我举办了盛大的庆功酒宴,并封我为"天策上将",位在亲王公爵之上,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增邑二万户,准我开立"天策府",自行设置官属,令大哥与元吉十分不满。
我用天策府的特权,开设文学馆,网罗天下人才。一切平静得看似不露声色,却是潜流暗涌,转眼间就可风云突变。
父皇宠幸的张婕妤因些琐事,早对我心生怨恨,常在父皇面前数落我的不是,令我疲于应付。
不久,窦建德的旧部刘黑闼等人以报仇为名,举兵起义。
我此时手握重兵,又广结天下英雄豪杰,大哥已觉察到我对他的威胁,担心自己的储位不保,此次他必要抢夺战功,拉拢人心,所以他主动请缨去攻打刘黑闼。
而父皇此时对我已有些许不满,所以他命大哥领兵前去剿灭刘黑闼。
这刘黑闼已主动向突厥示好,而颉利也派兵马增援他,所以要攻下他并不容易。若要击败他,突厥是关键,必定要借助与突厥的这层关系。大哥必要联结突厥,不能让他们在他攻打叛军的时候加以阻拦。所以大哥想要拉拢阿史那燕,因为颉利对这宝贝女儿投鼠忌器,如此一来,就不会与他作对了。
我又怎会让大哥得逞呢?与突厥联姻势在必行,阿史那燕,我志在必得。
只是,我不知该如何与明开口。
生死关头可以漠视的爱恨纠缠,在大难过后,却渐次浮起,无法避过。
明只是沉默以对,竟无一语嗔怪,目光静如潭水,只是眉间浮出一丝清倦怅惘。
我知道,从此再难看见她展露无忧无虑的笑颜。
月色依然静美,夜风却愈加寒冷萧瑟。第二日,我便开始筹备与阿史那燕婚事。
"世民!"长安的冬日,寒气颇重,在一个午后,明拦住了我的去路。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躲避着她,不料在此相遇,目光相接的刹那,我有瞬间的讶然,旋即恢复平静。
我不能见她。
哪怕我的心已硬得可触手成冰,也抵不住她一声淡淡地哀求,她若恳求我不要迎娶阿史那燕,我怕自己会立即答应。
但,不行!阿史那燕是我必要到手的一枚重要的棋子,我绝不能放弃!
我硬起心肠,淡漠地甩开她的手,毅然离去。
"世民!"她的声音依然清定,只是多了一丝不安与惶恐,自身后遥遥传来,似近在咫尺。
但我依然没有回头,从院中到大门外,短短几步,我仿若赴刑场,走得异常艰难,险些被低矮的门槛拌倒。
长夜的夜深重而寒冷,而晃动的灯火又太过耀眼,所以我并未察觉是否有明月当空,赠世间撩人月色。
明,便这样不见了。
当无垢告之我这消息时,已是三日后。
她去了哪里?是我太过自信,信她从此会安栖于我的怀里,不会再离去。
我是忽略了她眼底的淡淡哀伤,但她并非世俗小女子,只一言不和,便赌气出走。
我谴人四处打探,却豪无结果,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而此时,前方战事紧急,天降大雪,大哥率领的唐军只能原地不动,也因救援不及,刘黑闼攻克洺水城,罗成战死。情势危急,父皇谴我领兵前去增援。
大哥领兵被困数日,见我前来,面上却无半点喜悦。
原来明随大哥出征,一直陪在罗成左右,她竭尽全力想救罗成,却最终负伤归来。
"世民,你好生劝慰明......"大哥看着我,欲言又止,"她的双腿受重创,恐怕日后都不能行走了......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了......"
孩子?孩子保不住了?孩子?!那是我与明的孩子!
我茫然地走向明的营帐,似完全迷失了方向,心中只剩惊慌、恐惧。冻得冰凉的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我却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明静坐于榻,怔怔地望着我,眸中中只余萧瑟与空寂,如茫茫雪野,她的神色平静得仿佛凝固了。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这不是无法面对悲痛的哀恸,而是麻木的空洞。
我只觉胸口有一片肌肤被生生地剥开,鲜血淋漓,哀痛无声,微微一颤,眸中已有轻微的恍惚如水雾弥漫。
我伤了她,深深地伤了她,用我的自以为是,深深地伤了她。
我跪在她的面前,将脸深埋进她的怀中,首次放任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明还是随我回来了,只是愈发沉默寡言。她的眉宇间依然带着游移的冷漠,乌黑清澄的眸中仍有些许疏离,她总是能令我看得着迷,却又无法看透。
大哥此时已与元吉联手,对我百般刁难、排挤。而父皇太过优柔寡断,也使朝中政令相互冲突,加速了我们之间的兵戎相见。
我自信能够扶天下之危,除天下之忧,救天下之祸,身处乱世,人人得以逐鹿中原,我既能为天下人谋福利,又为何不能得天下?所以这帝王之位,我必要得之!我若真拥有天命,为何却只生为次子?我上有父兄,又如何能得天下?天命,恐怕只能应验在父兄身上了。我若欲主天下,只能选择一条路走。
父皇此时将行废立,却仍是犹豫不决,他开始向身边的谋臣问取谏言,而他此时所宠幸的大都是隋朝的久臣,如封德彝、裴矩、屈突通、虞世南等人。
他们如今也都在观望,既不反对我,却也不支持,安于现状。而安于现状那便是支持大哥了。因为倘若他们走错一步,那可是要赔上性命,这亦是一种政治投机。
必须将他们全数拉拢过来,站在我这边,成为我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