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啼哭亦是应当的。"李治仰首,似笑非笑地道,"她的母后两眼一睁却只记得政事,将她完全抛之脑后。"
我苦笑一声,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如此稀缺,又如此隆重。而后我垂下头,以脸颊轻轻蹭着她的额头,她慢慢地便也不哭了,只静静地躺在我臂弯里,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期待地仰望着我。
"这事也奇了,方才好几个乳娘哄抱小公主,她仍是啼哭不止,"林锦哧哧称奇,"如今皇后娘娘一抱她,她便也不哭了,果然是母女连心啊。"
母女连心么?怀中这小小的人儿,如此瘦弱的身躯,微弱的气息,小而轻,引得我心中柔软,未曾涉足,却已濡湿一片。我似闻到她身上细细的香,生命的汁液强壮而伶俐,自下而上,自心到手,这一次,我定要将这眷恋紧紧握在手心,永不放开。
我喃喃自语:"你终于出来了,你这个小冤孽,可把我折腾苦了......""她可不是小冤孽,她的降生便带来了捷报,立即便雨过天晴了。"李治伸手来抱孩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从今日起,举国同庆,这孩子为大唐带来了太平。朕赐号:'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你从今往后便是朕的太平公主!"李治将太平高高举起,小太平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太平,太平,莫哭......"李治手忙脚乱地安抚着,身后的内侍宫女也随之乱作一团。
我静静望着,终于笑了。
一丝阴影也无,一点愁憾、一抹悲悯也无,只是单纯的欢喜。
陌上青青,风卷花影移,浮生半日闲。
我抬手抚发,待光阴缓逝,将这一瞬凝固在美好时光中。
发髻高挽,染粉描黛,银丝浅绣的百鸟朝凤亮绸薄罗衣,襟上袖口堆花镶金,璎珞灿灿,环佩坠地,我轻轻起身,脚步轻挪,摇曳的裙摆如振飞的斑斓彩蝶,侧头一望,铜镜中映出一个女子的淡妆容颜。
镜中流年暗转,年华傲慢地自我眼前滑过,我轻吟浅叹:"我到底是老了......"
香桂为我披上一件牡丹银茸裘,喃喃称羡:"娘娘自谦了。您仍是这般绮翠年华,比宫中的任何一位后妃都更艳绝。"
"呵......就你嘴甜会讨我欢心。"我唇角留笑。
"母后,母后!"清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徐徐转身,暖风卷着一个玉雪人儿,来到了我身前:"母后,儿臣也想随驾前去洛阳。"
小小少年,白衣袂袂,洗净铅华,目如点漆,风流俊雅,宛若天成。只是面容苍白,身形单薄,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弘儿,你父皇已命你留下监国......"我柔声说道。
弘儿眸中清光流泻,撒娇似的靠在我身上:"母后,那年东巡洛阳,儿臣亦是随驾而去啊。"
"今时不同往日,弘儿,你早已是太子。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是大唐未来的君主。"我长叹一声,右手轻拍他的手臂,"你不可再如此眷恋母后,你必须学着如何做一个完美的君王。"
"母后......你不再疼爱弘儿了么?"弘儿鼓起勇气从容说道,"莫非完美的君主便是再无眷恋,再无依靠?"
"傻孩子,母后怎会不疼爱你呢?"我心弦一颤,微微侧开目光,"是你不再需要母后了,母后老了,今后你才是母后的眷恋与依靠。"
弘儿一愕,他静思片刻,而后神色肃穆,郑重地跪在我面前:"母后,儿臣明白了。儿臣长大了,日后,便由儿臣来做母后的依靠吧。"
"好孩子。"我微一颔首,轻轻扶起他。
"儿臣恭送母后出宫。"弘儿搀着我的手,缓缓往殿外走去。
栏外一盏流光溢彩的宫灯,似剔透水晶,明莹绮丽,突有怪风袭来,摇曳不止,竟委落于地,飞花溅玉,惊心动魄,只剩一地璀璨。
"琉璃宫灯确是华美,可惜极易损坏,或许,这便是它的宿命。"弘儿惋惜地叹道。
我轻轻笑起来,心中却有异样的凝重。
冥冥中似有定数,缘来缘去,如此短暂,不留余地。
烟尘滚滚,帝后车舆缓缓驶过御道,龙旗锦盖,迤逦而来,扈从仪仗、内外命妇,车乘连绵数百里,随行的还有突厥、于阗、波斯、 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丽等国的使节和酋长。
朝中文武皆着袍服,按品级配戴冠缨,依序跟随。
封为祭天,禅为祭地。自秦皇嬴政泰山封禅之后,举行过封禅大典的仅有西汉武帝、东汉光武帝等寥寥数位帝王。大唐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丰,斗米不过数钱,民风甚好,每岁断狱少则数十人,多也不过几百人,可媲美贞观。所以此次东巡洛阳,只为泰山封禅大典。
巍峨殿宇隐于森森松柏之间,清幽至极,其中建有"封祀坛", "登封坛","降禅坛"。
凤舆在通向高坛的玉阶前停下,我女官的搀扶下姗姗下车,缓步而出,一身金灿羽衣如织霞入锦,袍上金凤翩跹欲飞。
礼乐潮水般涌出,我--大唐的皇后,统率六宫,母仪天下,一步步拾阶而上,面上庄严肃穆,心中却在窃笑。
从古至今,浮华背后投影的却是颓败之景,盛衰回转本就是天地轮回之常事,世事变迁无常,并无什么是长盛不衰。我心中明白,封禅其实只是好大喜功、粉饰太平之举,奢华炫丽,却是虚无。
在我终于登上高坛的那一刻,"礼乐"立毕,天地间只余一片肃静。我止步,依仪跪拜,而后便立在李治身侧,与他并肩立于高坛之上,俯视着脚下无数臣民。
内侍捧出诏书高声念道:"大唐皇帝令--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称封祀坛为"舞鹤台"、登封坛为"万岁台"、降禅坛为"景云台",改元乾封,改奉高县为乾封县。大赦天下......"
此次朝中不少大臣对我前来主持封禅大典颇有微词,认为女子祭天与礼制不和。而后我上奏,将朝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员赐爵,四品以下的官员加阶,如此一来,成百上千的官员便得了我的恩惠,他们除了对我感恩戴德,哪里还记得什么礼制。
礼制是人定的,利益是人给的。世间本就无礼制,有的只是利益。
云净天朗,朝阳跃出,艳艳如火。我发上斜插的风钗,灿烂夺目,一流金光倒映,轻轻地烙在我的颠沛岁月中。
翌日,帝王车驾行至曲阜,封赠孔子为太师,再至毫州祭老君庙,尊之为太上玄元皇帝,而后返回东都洛阳,下令刻《登封记号文》,立于泰山。
夜幕降下,大典既毕,宫中百官及其内宫亲眷渐次散去。
皓月清辉,夜色幽深,淹没一切。灯火次第亮起,点点微光如皓空繁星。
大街之上,灯火璀璨,彩帜翻飞,麝兰通气,罗绮如云,踏歌处处,玉醉花嫣,笙箫尘远。
湘帘半卷,马车驶过,扬起一地轻尘。
我侧头望去,车窗外光影五色,涌动如流,照人无妍,望之目眩神迷。
我已许久未在夜里上街,李治不喜喧闹,加上身子仍虚,我便一人微服而出,身边仅带香桂与几名侍卫,倒也落得清静。
入目皆是璀璨,香桂好奇地四处张望着,眼中溢满惊喜。
看着香桂那满足的笑颜,我唇角微扬,心间却掠过一丝惆怅暗淡。
曾几何时,我亦有过如此无忧无虑的时光。但光阴促变,流年沉浮,我所有的一切皆不可抑制地面目全非。
明明如月,皎皎银辉,如脉脉水流,淌在青石路上。
鬓旁乱发轻曳,似察觉了什么,我蓦然转身,却只在如海华灯、如织人流中模糊地辨出一角衣影,一闪而过,仿若虚幻。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