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夏日,雨水丰沛,倾斜而下,打在青砖上,噼啪作响,激起无数水花。倚窗望去,天地似一片恍惚迷离的浮光倒影。我侧卧在软榻上,听雨水滴落的微声。朦胧的光线中,飘浮着云郁香的气息,我悠悠问道:"百济那边,情况如何?"
香桂立于一旁正为我诵读奏疏,立即答道:"刘仁轨辗转作战,杀死百济叛军万余人,倭军介入,派了二万七千人增援百济,如今战况依然不明。"
战况不明?我心中有些烦躁,已过许多日子了,前方战事却迟迟无法告捷,想来便令人忧心。
香桂见我面色不好,便说道:"皇后,您听我说,虽说战况不明,但依先前传来的军报看,形势还是好的。大唐兵强马壮,文韬武略,又怎会惧怕小小的百济?或许这正是刘将军的计谋......哎呀!"她低叫了一声,转口道,"婢子不该说这些事的。刀光剑影的,万一伤了娘娘的胎气......"
"伤了胎气?"我拨了拨茶盏的盖子,心绪却愈发地烦闷,手腕一抖,便将茶盅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娘娘,娘娘!"林锦立即上前劝阻,"您如今已有身孕,不可动怒啊!"
"身孕?"我将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上,咬牙切齿道,"都已近一年了,为何仍无法临盆?"
"娘娘,这,这事都是说不准的......"林锦扶着我缓缓站起,口中劝慰道,"古书上不是都说,怀了许久仍未降生,通常都是文曲星下凡,或是大富大贵之像......"
我撑着腰,徐徐走了几步,叹息道:"你知道我不信这些的......太医说,我此次脉象滑腻,怀的极有可能是女孩,我怕只怕......"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夭折的小公主,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怀中,是那般的冰雪可爱、玲珑剔透,但......我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惨笑道:"莫非这世间果然有轮回转世么......"
"娘娘......"林锦扶着我,面上尽是关切之色。
"我无碍......"我澄心静虑,平稳气息,又躺回榻上,"香桂,继续念。"
"是。"香桂怯怯地望了望我,见我神情无异,这才又念起来,"房州五郡近闻有突厥流寇出没,烧杀抢掠,当地州府应接不暇,边境一时人心惶惶......"
突厥?我只觉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莫非突厥也想趁此机会作乱?"
"东突厥与西突厥的可汗倒是都无异动,只是有一股来路不明的势力。"香桂便看奏疏便说道,"那流寇倒也不是乌合之众,有编制有纲领,首领似乎也是突厥王族后裔,名叫怒战。"
怒战?!
沙漠之夜欲如暗海,一夜露水,他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将我烧融,如黑暗中一簇跳动的火焰,光色迷离,足以温暖一切。他以强悍的姿态占有我,那一场似厮杀的颈项缠绵,弹指一挥,却已耗尽一生,我知道,即使是来世,我亦无法忘记那夜他的销魂柔情,他的热切恣肆,他的纵横快意与刻骨仇恨......
我静卧榻上一动不动,喃喃自语,声音极低,仿佛一缕随时可能散去的清烟:"只愿此生永不再见......"
有内侍快步奔进内殿:"娘娘,皇后娘娘!"
"慌什么?!"林锦呵斥道。
那内侍跪伏于地,喘息着说道:"刘仁轨将军的战报到了!"
"念,快念!"我勉强撑起身,一阵撕裂的痛楚使我又躺了回去。
"娘娘,娘娘!"林锦见我面色有异,高叫一声。
我只觉腹中疼痛,双腿间似有温热液体缓缓流下,心绪却异常平静,我平静地说道:"无碍,你念。"
内侍抖颤地念道:"唐军与倭军在白江口相遇,激战数日,焚烧倭舟四百艘......"
"这些我不听!"我怒斥一声,"胜了还是败了?"
"胜了,胜了!大胜!"
心中大石落下,我立时委顿于榻:"唤,唤御医来,我,我怕是要生了......"
"还不快去叫御医?!"林锦面色慌乱,倒也没有手足无措,她转头厉声唤着香桂。
"是,是!"香桂踉跄着回身奔出殿去。
众声嘈杂,人影晃动,帷幔轻摆,环绕身边,如乌云飓风般掩杀过来,我只觉气息困难,抑郁难当,冷汗涔涔而下,腹中巨痛,神志模糊中,似见华贵龙袍迤逦而来,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我奋力睁眼,是李治么?
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我知道,这是李治,是他,亦只能是他。
"媚娘,媚娘,莫怕,我在这......"他的话语温柔如春风柳絮,言犹在耳,恍若叹息。
我微愣,迟疑,再看时,方才那一眼似已成了错觉,李治的脸晦暗不明,如有流光承转。那是怎样的神情呢?诡谲莫辨,难以形容。
茫然无措中,我缓缓闭眼。
黑暗之中,似渐渐透出些微光亮。随后漫天的鲜红犹如潮水拍打过来,刺得我双目刺痛。浓稠的红缓缓扭曲,渐渐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小公主苍白发青的面容,她的口鼻中不时有鲜血涌出,溅上我的衣袂......腹中剧痛犹如刀绞,这深深的痛犹如巨兽抓住了我的身躯,硬生生将我撕碎一般,我蹙眉瑟缩,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绝望地呼喊:"不--"
我意识愈发混乱,伸手一阵乱抓,"媚娘,媚娘!"手腕却被人倏地抓住,虽不甚有力,却异常温暖,他引袖轻轻拭去我额上的细汗,那声依然棉柔犹如春风,"媚娘,媚娘,莫怕,莫怕,我在这里......"
耳边忽然传来"哇"的一声,是婴孩清亮地啼哭。
我屏息静气,良久,长长地、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如兰般轻盈馥郁。於积在心上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种种痛楚,终于倾吐而出。
"陛下,娘娘!"欣喜的声音传来,"是个女孩!"
我疲累地抬眼,极远处,飘摇宫灯,忽生明灭,有触手可及的旷寂,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徘徊着,轻而易举地将我吞没。
待我再次睁眼,幽香泠泠,姗姗来迟,直沁入窗来。雨势已止,云破日出,晨光微浮,如絮如雾。呼吸吐纳间,馥郁芳香混合在湿润的空气中,沁人心脾。
倚着软榻,我却觉意兴阑珊,只静静地感受一脉香浓,并不想醉恋花丛。
李治俯身望我,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媚娘,你醒了?"
我眼一瞥,看着他手中的文书问道:"陛下手中的可是告捷文书?"
"正是,今晨才送达。唐军四战皆捷,焚烧倭舟四百艘,烟炎灼天,海水皆赤。"李治将文书递于我,"倭军虽顽抗,但亦无力挽回战局。刘仁轨与新罗歃血为盟,立誓互不相犯。"
"刘仁轨果是人才,他出征之时便曾上书,陈述大唐的兵制已开始衰落。所以才因此降而复叛,割据一方。"我接过文书细细看着,"奏疏上还说这刘仁轨招降百济之后,立桥铺路,抚慰黎民。他果然兑现了他出征前的誓言:'在海外颁布大唐正朔,修建大唐社稷。'他恳请留在原地训练士卒,以便配合唐军北伐高句丽。""他的表现确是令朕刮目相看,"李治眯起眼笑道,"朕决定将他的官职连升六级,实授带方州刺史,镇守海东。"
我心领神会,正想答话,"哇哇......"清脆的啼哭声传来,林锦抱了孩子入殿来。
"怎么了?"我伸手接了过来。
林锦面有难色:"我也不知为何,小公主只是一直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