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中爱过的两个男人都已经远去了。他们的生命就像夏日骤雨后天边的一簇彩虹----绚丽但短暂,给她留下无限悲恸。他们生前曾是敌人,为了各自的祖国而战,死后却同样长眠在了异国。那冰冷的地下再无阳光照耀,再无明星闪烁,也再无生死争斗。“温柔的微风拂过覆盖他们的青草,他们无知无觉;阳光照耀时他们不感到欢喜,风暴掠过时他们也不会被搅扰。”(注1)
“哦,你们-----”她双手交叉,将额头抵在上面迷乱地喊道,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是的,他和威廉一样,已经永远地去了。
一切的爱与恨都已灰飞烟灭,归于那永恒的黑暗和寂静了。
她慌乱地拿着那封信-----这是他最后的一封信,当她今天再次读起的时候,终于能体味出那丝即将要诀别的意味了。
他说:“请永远只记得我们相逢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我感激你给予我的所有的爱和温暖。”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将他的那些信握在胸前,像个黑暗中迷途的孩子,茫然无助。
她记得他在一封信里写道:“凯西,为什么你离我这么遥远?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见到你!我大概是太老了,老得只能活在回忆中----充满爱意地回想着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抱歉我这次不能谈论有关我们未来的话题-------士兵并不想将来,只活在当下,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过去。”
她接到他这封信的时候,非常吃惊----这决不是他的作风,他信里对她提起的话题总是热烈地回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叫他情绪这么低落!可她无从得知。
她为他非常担心,可对他的情况又一无所知,只好在回信里装作幽默地故意埋怨他:“麻烦家伙!都是你自找的!你去当个模特也比上前线好呀?我知道,你是头驴子----一头固执,坚定,倔强的驴子!就算撞到墙上也不会回头的!”
他的回信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你的比喻还算形象----我就是头驴子,倔强到几乎愚蠢的驴子,是不是?好吧,我告诉你,这场战争就算要打10年,甚至20年,我也打算坚持下去。”
她读了这封信,气得半死,立刻骂了他一声“顽固不化的战争狂”。她知道他对希特勒的血统论十分鄙视,于是她故意起了一个绰号送他-----“纯血战争恶棍”。他对这个绰号没有回应,却提起了别的事情。他写道:“施密德上尉今天一直在抱怨----呻吟般的抱怨----他很头疼战后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做妻子,因为和我们同时代的姑娘都成了别人的老婆,而刚长大的姑娘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乏味的老派男人的。这真是个令人伤神的问题!可是感谢上帝,我已经结婚了!并且娶了一个如此可爱的女人,我真是走运,亲爱的!”
这是他的第几封信?她记不清,唯一能记得的是他在信的最后说:“我多想将头靠在你美丽温柔的肩膀上像施密德上尉那样‘呻吟般的抱怨’啊!”
她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房门突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只见海伦和奥尔金泪人一般地站在那里,无比忧伤地看着她。
“哦!”她颤抖着向她们伸出双手,她们立即奔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搂住了她。
“他死了!”她绝望痛苦地喊道。
她们低声呜咽着。
她哭得喘不上来气,和她们搂成一团,任由泪水淌湿对方的面颊。过了很久,海伦拨开她那些被泪水浸湿而胡乱粘在面颊上的发梢,怜惜地捧起她的脸,哽咽道:“我们至少还有他的孩子!”
孩子!她的话提醒了她,她立刻将手盖上腹部---她几乎把它忘了。她低着头,一面哭一面轻轻地抚摸着它,泪水从她面颊上流下,滴落在手背上。
孩子,他的孩子!
她眼中含着悲伤----这是命运对她最酷烈的刑罚,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一个幼小的婴孩孕育在体内。她即将是个母亲了,爱情的力量,忍耐的决心和牺牲的勇气她已统统具备了。那么她现在必须打起精神来,为这个孩子---他唯一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是的,我将永远感激那些你曾经给予我们的救援,我也将无限怀念那些我们曾有过的美好时光。在此生余下的漫长日子里,我将长久地思念你,并被这种回忆所煎熬,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女伯爵也上楼来了,抱着她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头靠在女伯爵肩膀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最后,女伯爵止住了哭,沙哑着嗓子对她说:“宝贝儿,你不要再哭了,你得保重身体,把这个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她抽泣着点了点头。
女伯爵端详着她,心如刀绞:“她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年轻,是迪尼唯一想与之组成家庭共度人生的女孩,他们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而他将会是多好的一个父亲啊!现在一切结束了,与他一同逝去的,是奥尔登堡家族对他以及他的家庭所寄托的全部希冀!”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这哭声包含了一个母亲对早逝的儿子所有哀思,它是如此悲伤忧郁,终于再次将凯瑟琳们所感,她们不由大声地哭了起来。
凯瑟琳·伯克貌似柔弱,实则是个天生强壮的女人,尽管命运对她不曾有丝毫的怜悯,可她总能顽强地挺直了肩头,用一种沉着而坚韧的勇气去对付将来。怀孕后,她的母性已经完全苏醒----她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去了。他的孩子在茁壮地成长,她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存在了---它时常富有活力地蹬踢她。她恍惚中觉得,他其实并没有远去,而是以这种方式重生了。她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充满了期待和爱,无数次对它喃喃低语:“宝贝儿,我要尽全力去爱你,对你做个好母亲!”
九月初的一天,奥尔登堡家收到一件她们永远不想见到的东西----亲王次子的阵亡通知单。女伯爵已经没了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死人一般枯坐在书房那把高背椅子上,一动不动。
至此,亲王仅有的两个继承人,一个失踪,一个阵亡。
奥尔登堡亲王家实际上已经绝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