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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江西诗派 (1)

黄庭坚、陈师道的影响——苦吟的诗人的故事——所谓江西诗派——吕本中的《江西宗派图》——二十五人的一群——开山祖黄庭坚——寂寞的诗人陈无己——潘大临、谢逸等——洪氏兄弟及徐俯——韩驹与晁冲之——吕本中——江西诗派的扩大——一祖三宗之说——陈与义——无病而呻者的遁迹之所

宋代的五七言诗,经过了“西昆体”,经过了梅、苏、欧阳,经过了苏轼,已是风格屡变了;但还没有一派规模极大,足以影响到后来诗人们的诗派出来。“西昆体”虽独霸诗坛四十年,但只是台阁体。且他们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才作家们,足以引导了一大群人走的,故对于一般诗人们无甚重大的印象与压迫。当时欧阳修虽在钱惟演的幕中,却也不受其所染。苏轼虽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的风格却是不名一宗的。他是行云流水似的驰骋其横绝一代的诗才,完全为了自适其趣,并没有要提倡什么的意思。苏门诸子,虽一时奔凑其门庭,却各有其特殊的风格,并不怎样跟随了苏轼走去——其实他的阔大流转的风格也真不容易学。在他的诗里,曾有一部分写得很深涩险峻,大似黄庭坚、陈师道的所作。但到底是东坡无意中受他们的影响呢,还是黄、陈是推演了东坡这一种的作风而发扬光大之的,却还不可知。真实的为宋诗开辟了一条大道的,乃是黄、陈二人所领导的江西诗派。

在江西诗派里,包括了苏轼以后的许多伟大的诗人,其影响直到了南宋而未已。较之“西昆派”,其势力是更为可观的;其活动是更深入于文人的社会里的,不仅仅表现于浮面的馆阁之士中间而已。他们并不以诗为戏,并不以诗为唱酬敷衍之具。他们是真实的以诗为其第二生命的。他们苦吟,他们专心一志的要将其全心全意表现在诗里,他们写出他们自己所要说的话,而又那样的千锤百炼以出之。有一段故事,最足以表现这一派作家的精神。朱熹《语录》说:“黄山谷诗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陈无己平时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卧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真是闭门觅句者也。”《文献通考》也说:“石林叶氏曰:世言陈无己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抱寄邻家。徐待诗成,乃敢复常。”这和唐诗人贾岛的驴上吟诗,李贺的“呕出心肝”的情形是无殊的。他们是这样认认真真的作着诗,一点也不苟且,一步也不放松,真是以整个生命赴之的,故遂卓然有了一个特殊的诗的风趣,成为后人追踪逐迹的中心之一。

所谓江西诗派,于黄、陈二人外,更有不少诗人们附于其中。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著录《江西诗派》一百三十七卷,《续派》十三卷,“自黄山谷而下三十五家(?)。又曾纮、曾思父子诗,详见诗集类。”是所谓江西诗派者,连曾氏父子在内,共包括了三十七人了。陈氏不著此二书的编者。《宋史·艺文志》则著录着:“吕本中《江西宗派诗集》一百十五卷,曾纮《江西续宗派诗集》二卷”(虽卷数有异,当即同书)。是二书的编者为吕本中与曾纮。但据宋人的记载,吕本中所作者为《江西诗社宗派图》,其有无同时并编作此诗集,则不可知。或是书坊见吕氏《宗派图》而集了派中诗人们之所作而编就的吧。本中《宗派图》所列为二十五人。《苕溪渔隐丛话》说:“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自豫章(黄庭坚)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云麓漫钞》曾载居仁《宗派图序》的大略:

古文衰于汉末。先秦古书存者为学士大夫剽窃之资。五言之妙,与《三百篇》、《离骚》争烈可也。自李、杜之出,后莫能及。韩、柳、孟郊、张籍诸人,自出机杼,别成一家。元和之末,无足论者。衰至唐末极矣。然乐府长短句有一唱三叹之致。国朝文物大备。穆伯长、尹师鲁始为古文,盛于欧阳氏。歌诗至于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后学者同作并和,尽发千古之秘,亡余蕴矣。录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源流皆出豫章也。

这把江西诗派的源流说得很明白。但居仁所录者,并黄庭坚只有二十六人。陈振孙所谓“三十五家”,除吕居仁外(陈氏将吕氏列入宗派内),今已不知其他八人为何姓名。或者,这八人乃是曾纮《续宗派》里所选录的吧。但曾氏《续宗派诗集》仅十三卷(《宋史》仅作二卷),未必便录有八九人之多。也许陈氏所谓“三十五家”乃是“二十五家”的错误吧。曾氏所录的《续宗派诗集》或仅增加了吕本中一家,或仅仅是补苴罅漏的吧。我们看了陈氏所著录的江西派诸诗人的诗文集(陈氏著录林敏功到江端本诸人诗集,明注出“皆入诗派”云云),无出二十六人(连吕本中)外者,便知这个假定是很有可能的。故现在所知的江西诗派,其中包括着黄山谷以下,到吕本中及曾氏父子,共只有二十九人。在这二十九人里,当时虽各有诗集,但今日所存者则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庭坚字鲁直,洪州分宁人,举进士。为叶县尉,历秘书丞。绍圣初,坐事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建中靖国初召还,知太平州。复除名,编管宜州卒。自号山谷老人,后又自号涪翁。有《豫章集》(《山谷内外集注》,任渊、史容等撰,有明刊本,《聚珍版丛书》本,树经堂刊本。又《豫章黄先生文集》三十卷,有《四部丛刊》本)。庭坚与苏轼交往甚密,世以为苏门六君子之一。他的诗极得时誉,或以为在轼之上。王直方《诗话》说:“山谷旧所作诗文,名以《焦尾》、《弊帚》。秦少游云:每览此编,辄怅然终日,殆忘食事,邈然有二汉之风。今交游中以文墨称者,未见其比。

”《苕溪渔隐丛话》说:“元祐文章称苏、黄。时二公争名,互相讥诮。东坡尝云:鲁直诗文,如蛑蝤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则发风动气。山谷亦云: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文者。此指东坡而言也。张巨山云:山谷古律诗酷学少陵,雄健太过,遂流而入于险怪。要其病在太著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语也。”《诗林广记》也载着:“《豫章先生传赞》云: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时人是那样地赞颂着他,而他的诗的谨严整密,别具风趣,也实足以倾倒了当时的许多人。陈无己为诗高古,目无古人,独自言师庭坚。这可见庭坚造诣的深邃程度了。像《题花光为曾公衮作水边梅》:

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虽是短短的一首小诗,也是锤炼得很细密的。又像《题竹石牧牛图》: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依绿。

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

句法雄健,体制甚新,宜其足以开创了一大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