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诗的区别——词非“诗余”——词的来历——胡夷之曲与里巷之曲——新曲的创作——《回波乐》——李隆基——李白——元结——张志和——《调笑令》与《三台》——刘禹锡与白居易——《闲中好》——温庭筠——李晔、韩偓等。
五七言诗在唐代,时见之歌坛,但并不是每一首诗都可歌。诗人们每以其诗得入管弦为荣。开元中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画壁的故事,即是其一例。唐代可歌的曲调,有词传于世者绝少。崔令钦的《教坊记》,共录曲名三百二十五,为词人所袭用者不过十一而已。在这三百二十五曲中,究竟有多少是用五七言诗体来歌唱的,今已不可得而知。所可知者,即唐代的歌坛上,所用的歌曲是极为繁多的,在其间,五七言诗体,也往往“合之管弦”。到了后来,便专名这种可以入乐或“合之管弦”的歌曲为“词”。故后来“词”中,也有《南柯子》、《三台令》、《小秦王》、《瑞鹧鸪》、《竹枝》、《柳枝》、《阿那》等曲,原是七言的律绝体。所以,我们可以说,“词”乃是可歌的乐曲的总称,而五七言诗则未必全是可歌者,必须要“合之管弦”,方能被之声歌。
论者每以“词”为“诗余”。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诗之外又和声,则所谓曲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朱熹也说:“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语类》百四十)他们是主张词由诗变的。其实不然。词和诗并不是子母的关系。词是唐代可歌的新声的总称。这新声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诗体来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万难控御一切的新声。故崭新的长短句便不得不应运而生。长短句的产生是自然的进展,是追逐于新声之后的必然的现象。清人成肇麟说:“其始也,皆非有一成之律以为范也。抑扬抗队之音,短修之节,运转于不自已,以蕲适歌者之吻。而终乃上跻于雅颂,下衍为文章之流别。诗余名词,盖非其朔也。唐人之诗,未能胥被管弦,而词无不可歌者。”(《七家词选序》)这话最有见地。
词的来历,颇为多端。但最为重要者则为“里巷之音”和“胡夷之曲”。一种新文体的产生,往往有其很悠久的历史。若蝴蝶然,当其成虫之前,必当经过了毛虫和蛹的阶段。词虽大行于唐末、五代,然其酝酿的时期,则已久了。中国音乐受外来的影响最深。汉代乐歌已杂西域之声。及六朝而更盛行“胡夷之曲”。《隋书·音乐志》叙此种情形甚详。《唐书·音乐志》也说:“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歌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这可见“胡夷之曲”的如何流行于世。词调中,受这种影响最深。我们或可以说,唐、五代、宋词的一部分,便是周、隋以来“胡夷之曲”的被保存下来的歌词。可惜唐以前,那些胡曲的歌词皆已不传,或竟往往是有曲而无词的。故我们于唐末、五代词外,便绝罕得见以前的乐“词”。
因为受了新的“胡夷之曲”的排斥,“古曲”在唐代几乎尽失。《唐书·音乐志》谓:“自长安以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转缺。能合于管弦者惟《明君》、《杨伴》……等八曲。”
“里巷之曲”亦是“词”的来历之一。如《竹枝词》、《杨柳枝》、《浪淘沙》、《调笑》、《欸乃曲》等皆为南方的民歌。刘禹锡说:“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刘宾客集竹枝词序》)又如张志和有名的《渔歌子》,也当是拟仿当时的渔歌而作者。
初期的“词”,大约只是胡夷、里巷之曲的拟仿。但到了后来,便有自制的新声出现。欧阳炯说道:“《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花间集序》)所谓“豪家自制”,便指的是音乐家们的创作了。这些创作的新声,在词调里也有不少。宋人尝写“自度曲”。直到清代,也还有所谓“自度曲”者出现。
最早的“词”,或追溯到六朝时代的“长短句”。但“长短句”,即在《诗经》里也有之。这里所谓“词”,则是专指唐以后所产生的可歌的新声而言,故不必远溯到唐以前。武后的时代,是重新声而“不重古曲”的时代。李景伯、沈佺期和裴谈所作的《回波乐》,恰好是“词”的前驱。稍后,有张说的《舞马词》六首,崔液的《蹋歌词》二首。唐明皇(李隆基)最好新声,他自己且是一位大音乐家,其所作《好时光》:“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正足以表现出那个花团锦簇的开、天时代的背景来。
这时代的大诗人李白,相传也作词。《尊前集》收他的词十二首,《全唐诗》则收十四首。在这十几首词里,误收者当然不少,像《清平乐令》等显然是不会出于他的手笔之下的。至于《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二首,则辩难者尤多。但这二首“绝妙好辞”虽未必是白所作,其为初期词中的杰作,则是无可置疑的。
元结有《欸乃曲》五首,张志和也有《渔歌子》五首,当都是拟仿里巷之歌的。志和,字子同,婺州金华人。唐肃宗时待诏翰林。后被贬,遂不复出仕,自号烟波钓徒。著有《玄真子》。像《渔歌子》里的: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首,是最为吟诵在人口头的。其兄张松龄见其浪游不归,也尝和其韵以招之。
诗人韦应物、王建、戴叔伦、刘禹锡及白居易皆尝作词。应物作《三台》二首,《调笑令》二首。建写《三台》六首,《调笑令》四首。叔伦作《调笑令》一首。叔伦的“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是词中罕见的咏吟边情的名作。
刘、白二人拟作民间的《竹枝词》、《杨柳枝》、《忆江南》诸词不少。像禹锡的一首《竹枝词》:
山桃江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连其意境也全是袭之于民间情歌的了。居易的《浪淘沙》: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心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也似是由浑朴真挚的民歌改写而成的。
河南司隶崔怀宝曾作《忆江南》一首,“平生愿,愿作乐中筝”云云,也甚富于六朝的《子夜》、《读曲》的情趣。
唐末,郑符、段成式与张希复三人酬答的《闲中好》三首(见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清隽可喜。像“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成式作)云云,后来的词里便很难见到这样浑朴的东西了。
唐末大诗人温庭筠是初期词坛上的第一位大作家。他的词,和他的诗一样,也是若明若昧,若轻纱的笼罩,若薄暮初明时候的朦胧的。他打开了词的一大支派,一意以绮靡侧艳为主格,以“有余不尽”,“若可知若不可知”为作风。集所谓“花间”派,实以他为宗教主。故《花间集》录他的词至六十六首之多;可见其中的消息了。庭筠原是一位大音乐家。《唐书》谓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所著有《握兰》、《金荃》二集。惜今《握兰》已佚,《金荃》也全非本来面目(《金荃集》,今有《疆村丛书》本,作《金奁集》,中杂韦庄、张泌、欧阳炯之作不少,显非原本)。欲见温氏之全,已不可能。这是很大的损失!但即就《花间》、《金荃》诸集所录者观之,也已略可见出他的风格的一斑了。
词中的“侧艳”一派,先已见之于杜牧之的《八六子》:“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一词。然庭筠则是第一个以全力赴于此的词人。他所写的是离情,是别绪,是无可奈何的轻喟,是无名的愁闷。刘禹锡、白居易诸人的拟民歌,全是浑厚朴质之作。到了庭筠,才是词人的词。全易旧观,斥去浅易,而进入深邃难测之佳境。庭筠词的作风,可于下列诸词里见之: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菩萨蛮》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
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南歌子》
他所述的是烟,是月,是春雨,是香雾,是水精帘、玻璃枕,是鸳鸯,是凤凰,是金鹧鸪、金鹦鹉,他连选取的对象,也是那么样的绮靡绚煌,金碧炫人!
唐昭宗(李晔,867—904)时代,是一个动乱的时代,中原全陷于可惨怖的悍将们的攻掠的铁掌之中。这位诗人皇帝是一筹莫展的。他是唐懿宗的第七子,以公元889年即皇帝位。在朱全忠的旗影刀光之下,偷生地苟活了几年,终于在公元904年,为全忠所害。其生活是很可惨的。但正因了这种惨怖的生活,数度的播迁,他的词境便更是深邃动人。惜今所传的篇作极少。像《菩萨蛮》:“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其凄凉悲壮,似有过于著名的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咸阳古道音尘绝”的一首。
韩偓为昭宗的翰林学士承旨,相得极欢,终见恶于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后复被召,竟不敢应命,避地于闽以卒。他的词,和他的诗相同,也深受温庭筠的影响,像《生查子》: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同时有皇甫松者,字九奇,为湜之子,牛僧孺之婿。《花间集》录其词十一首。独具朗爽之致,不入侧艳一流,像《浪淘沙》:
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舡半欲沉。
宿鹭眠鸥飞旧浦,去年沙觜是江心。
此后,便入五代了。词成了五代文学的中心,显出极绚烂的光彩来。唐诗到了温、李已是登峰造极。后乃降到三罗及胡曾、杜荀鹤辈的通俗的体格。物穷则变,大诗人们便皆掉转头来,在另一种的新体的诗,即所谓“词”的当中讨生活。因了采取了崭新的诗体之故,诗坛上便一时更现出异彩新光来,不因五季的丧乱而暗淡下去。这将在下文详提到。
参考书目
一、《隋书·音乐志》见《隋书》卷十三至卷十五。
二、《唐书·音乐志》见《唐书》卷二十八至卷三十一。
三、《教坊记》 崔令钦著,有《古今逸史》本,《古今说海》本,《唐代丛书》本。
四、《乐府杂录》 段安节著,有《古今逸史》本,《古今说海》本。
五、《花间集》 有汲古阁刊《词苑英华》本,有徐氏刊本,有双照楼《景宋金元本词》本,有《四印斋所刊词》本,有《四部丛刊》本。
六、《尊前集》 有汲古阁刊《词苑英华》本,有《疆村丛书》本,有《景宋金元本词》本。
七、《全唐诗》 有原刊本,有同文书局石印本;其第十二函第十册,为唐五代词。
八、《唐五代词选》 成肇麟辑,有原刊本,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九、《全唐五代词》 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十、《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篇上册第一章 郑振铎著,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