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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沈璟与汤显祖 (3)

《曲品》颂词隐为曲中之圣:“沈光禄金、张世裔,王、谢家风。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沉酣胜国管弦之籍。妙解音律,花月总堪主持;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束发入朝而忠鲠,壮年解组而孤高。卜业郊居,遁名词隐。嗟曲流之泛滥,表音韵以立防。痛词法之榛芜,订全谱以辟路。红牙馆内,誊套数者百十章,属玉堂中,演传奇者十七种。顾盼而烟云满座,咳唾而珠玉在豪。运斤成风,乐府之匠石;游刃余地,词坛之庖丁。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为北面。”沈德符说:“沈宁庵吏部后起,独恪守词家三尺,如庚清真文,桓欢寒山,先天诸韵,最易互用者,斤斤力持,不少假借,可称度曲申、韩。”(《顾曲杂言》)“此道赖以中兴”一语,诚是词隐的功状。然其作品却未尽满人意。王骥德云:“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诸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于声韵宫调,言之甚毖。顾于己作,更韵更调,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晓耳。”盖璟自是一位有力的提倡者,却不是一位崇高的剧曲作者。

璟的《属玉堂传奇十七种》为《红蕖》、《分钱》、《埋剑》、《十孝》、《双鱼》、《合衫》、《义侠》、《分柑》、《鸳衾》、《桃符》、《珠串》、《奇节》、《凿井》、《四异》、《结发》、《坠钗》、《博笑》。尚有《同梦记》一种,亦名《串本牡丹亭》,盖即改削汤显祖的《还魂记》者,不在这十七种之内。《同梦》今已佚,仅有残文见于沈自晋的《南词新谱》中。其中未刻者有《珠串》、《四异》、《结发》及《同梦》数种。即已刻者今也已散佚殆尽,不皆可见。(《曲录》录璟的传奇二十一种,《同梦记》尚不在内,误。璟所作者于《同梦记》外,盖仅有《红蕖》等十七种。其他《耆英会》、《翠屏山》、《望湖亭》三种,盖为沈自晋作。)

璟的《十孝》及《博笑》二记,其体例并非传奇。下章当述及之。《义侠记》(《义侠记》有《六十种曲》本,富春堂刻本,文林阁刻本)为今所知璟传奇中最著名的一种。《义侠》叙武松的本末,情节与《水浒传》所叙者无大出入,唯增出武松妻贾氏为不同耳。《曲品》云:“《义侠》激烈悲壮,具英雄气色。但武松有妻似赘;叶子盈添出无紧要。西门庆斗杀,先生屡贻书于余云:此非盛世事,秘弗传。乃半野商君得本已梓,吴下竞演之矣。”(《曲品》)《义侠》中的贾氏的增入,作者大约以为生旦的离合悲欢,已成了一个传奇不可免的定型,故遂于无中生有,硬生生将武行者配上一个幼年订婚的贾氏吧。在曲白中,也不见得十分的本色。作者才情自浅,故虽处处用力,却只得个平正无疵而已。论清才隽语是说不上的。像景阳冈打虎,快活林打蒋门神,飞云浦杀解差,《水浒传》中已是虎虎有生气,这里颇袭用《水浒》,写得却仍未能十分出色。即《萌奸》(第十二出,俗名《挑帘》)、《巧媾》(第四出,俗名《裁衣》)二出,俗人所深喜者,也未必能高出《水浒》的本文。

《红蕖记》,今未见,有残文存于《南词新谱》中。《曲品》云:“《红蕖》着意著词,曲白工美。郑德璘事固奇,无端巧合,结构更宜。先生自谓字雕句镂,正供案头耳。此后一变矣。”此剧为璟早年之作,其风格与后来诸作颇有不同。王伯良颇右之,以为胜其后作。《埋剑记》(《埋剑记》有明继志斋刻本,北京图书馆石印本)有刻本。本唐人《吴保安传》。《曲品》谓:“《埋剑》,郭飞卿事奇,描写交情,悲歌慷慨。此事郑虚舟采入《大节记》矣。《大节记》以吴永固为生。”《分钱记》今未见。残文亦存于《南词新谱》中。《曲品》谓:“《分钱》全效《琵琶》,神色逼似。第一广文不能有妾,事情近酸。然苦境亦可玩。”《双鱼记》(《双鱼记》有明继志斋刻本)有刻本。叙刘符郎、邢春娘事。《曲品》谓:“书生坎坷之状,令人惨恸。杂取《符节》事,《荐福碑》中,北调尤佳。”《合衫记》今未见。《曲品》谓:“苦处境界大约杂摹古传奇。此乃元剧公孙合汗衫事。

曲极简质,先生最得意作也。第不新人耳目耳。余特为先生梓行于世。”《鸳衾记》今未见。《曲录》谓:“闻有是事,局境颇新。妻之掠于汴也,章台柳也。含讥无所不可。吾友桐柏生有《凤》、《钗》二剧,亦取之。”桐柏生即叶宪祖。“凤”大约即指《团花凤》一剧。“钗”的一剧未知所指。《桃符记》(《桃符记》有清内府抄本,传抄本)有传本,叙刘天义、裴青鸾事,本元《碧桃花》剧。《曲品》谓:“即《后庭花》剧而敷衍之者。宛有情致,时所盛传。闻旧亦有南戏,今不存。”《分柑记》,今未见。吕文谓:“《分柑》,男色,为佳曲。此本谑态迭出可喜。第情境尚未彻畅。不若谱董贤更喜也。”《四异记》今未见。《今古奇观》中有《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即此故事。《曲品》谓:“旧传吴下有嫂奸事。今演之快然。丑、净用苏人乡语,亦足笑也。”这一点是极可注意的。丑、净用土白,实是近代剧的一个特征。但像作者那样的将连篇土语公然用之于剧本上的,则绝无仅有。

《凿井记》今未见。《曲品》谓:“事奇,凑拍更好。通本曲腔名,俱用古戏名串合者。此先生长技处也。”《珠串记》今未见。《曲品》谓:“崔郊狎一青衣,赋侯门如海诗,事足传。写出有情景。第其妻磨折处不脱套耳。”《奇节记》今未见。《曲品》谓:“正史中忠孝事宜传。一帙分两卷。此变体也。”《结发记》今亦未见。《曲品》谓:“是余所传致先生而谱之者。情景曲折,便觉一新。”《坠钗记》俗名《一种情》,有传本。《曲品》谓:“兴庆事甚奇,又与贾女云华,张倩女异。先生自逊谓不能作情语。乃此情语何婉切也。”盖本于瞿佑《金凤钗记》。这是他有意和汤显祖的《还魂记》相匹敌的。然任怎样也不会追得上《还魂》的。不过璟究竟是一位极努力的作家。在璟之前,作杂剧者有多至六十余本的,如关汉卿;作传奇者则大都少则一本,如《琵琶》、《拜月》,多亦不过五种六种耳,如张风翼的《阳春六集》,徐霖的《三元》、《绣襦》等;至若一人而著剧多至十七种者当始于璟。

最受沈璟的影响者,有吕天成、卜世臣二人。卜世臣字大匡,一字大荒,秀水人。(《嘉兴府志》作字蓝水)磊落不谐俗,日扃户著书。有《乐府指南卮言》、《多识编》及《山水合谱》等(见《府志》卷五十三)。所著传奇,则有《冬青》、《乞麾》二记。《冬青》写唐珏葬宋帝骨殖事。《曲品》道:“携李屠宪副于中秋夕帅家优于虎丘千人石上演此,观者万人,多泣下者。”《乞麾》叙杜牧之恣情酒色事。王伯良云:“其词骈藻炼琢,摹方应圆,终卷无上去叠声,直是竿头撒手,苦心哉!”(《曲品》引)此二记皆不存,仅有残文见于《南词新谱》。吕天成字勤之,号郁蓝生,别号棘津,余姚人。

著《曲品》,又作《双栖》、《双阁》、《四相》、《四元》、《神剑》、《二窑》、《神女》、《金合》、《戒珠》、《三星》诸记及其他小剧,凡二三十种,今不存一种。王伯良《曲律》(卷四)尝详及其生平。伯良云:“勤之童年便有声律之嗜。既为诸生,有名,兼工古文词。与余称文字交垂二十年。每抵掌谈词,日昃不休。孙太夫人好储书,于古今戏剧,靡不购存。故勤之泛澜极博。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煜然。最服膺词隐,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毖慎,不少假借。”伯良又道:“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他死时年未四十。这两个人都是沈璟的最服从的信徒。《曲律》云:“自词隐作词谱,而海内斐然向风。衣钵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郁蓝生,曰槜李大荒逋客。郁蓝《神剑》、《二窑》等记并其科段转折似之。而大荒《乞麾》,至终帙不用上去叠字。然其境益苦而不甘矣。”

王伯良他自己却不是那么低头于词隐的人。他也佩服词隐,但同时又未免有些微词。他是更倾倒于汤义仍的。在这一点上,他的赏鉴的能力确是很高超的。伯良名骥德,号方诸生,又号玉阳仙史,会稽人。《明文授读》称他为王守仁侄,不知何据。他尝受学于徐渭,曾校订《西厢》、《琵琶》二记,并著有《曲律》。对于戏曲的探讨,是比了沈璟更进一步的。为了他并不是怎样的要求恢复“古剧”的“本色”,所以他唯一的一部传奇《题红记》,写得很是娇艳。与其说是受沈璟的影响,不如说是受汤显祖的。他除了在曲的音律上曾受沈璟的启示之外,其他都是不满于璟的。其实璟的影响,也只在这一方面。明末诸作家,我们可以说,直接间接,都是受着显祖的绝代才华的照耀的。伯良的《题红记》为少年时作,系改其祖炉峰的《红叶记》,为屠隆强序入梓。他自己不很满意。但又述孙如法语,谓汤显祖令遂昌日,会如法,“谬赏余《题红》不置”。则亦自负不浅。《题红》叙于祐、韩夫人红叶题诗事,今存(《题红记》有明金陵继志斋刊本,北京图书馆藏)。

就是沈氏诸子弟,对于词隐也不尽服从。沈氏诸子弟,几无不能曲者。其侄自晋、自征二人,尤为白眉。自征有《渔阳三弄》杂剧,乃是追随于徐渭《四声猿》之后的。自晋作《南词新谱》,是纠正、增订词隐的《南九宫谱》的。自晋所作的《翠屏山》、《望湖亭》、《耆英会》三记,尤露才情,迥非词隐本色一语,所能范围得住。盖也是私淑临川的作风的。自晋(1571—1646)字伯明,又字长康,号鞠通生。他在清初尚存,年已七十余岁。《南词新谱》有他丙戌(1646年)的凡例,则至少他是活到七十五岁。沈自友《鞠通生传》云:“海内词家,旗鼓相当,树帜而角者,莫若吾家词隐先生与临川汤若士先生。水火既分,相争几于怒詈。生蝉缓其间。

锦囊彩笔,随词隐为东山之游,虽宗尚家风,著词斤斤尺矱,而不废绳简,兼妙神情。甘苦匠心,朱碧应度。词珠宛如露合,文冶妙于丹融。两先生亦无间言矣。”这把他的立场写得很明白。不仅他如此,明末的诸大家,殆无不是秉用沈谱,而追慕汤词的。他的《耆英会》今未见传本。《翠屏山》(《翠屏山》有明刊本)传唱最盛。今剧场上俗名“石十回”的,即是此戏。事本《水浒传》杨雄、石秀杀潘巧云的一则。《望湖亭》(《望湖亭》有《玉夏斋传奇十种》本)叙钱万选秀才代其表兄颜伯雅去相亲,被留结婚,因此错误,终得与高氏女成就姻缘事。此事曾有话本,名《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见《醒世恒言》卷七,又见《今古奇观》)此二记皆写得很隽妙,结构也极为整炼,而曲白的互相映照生趣,莫不虎虎有生气,尤为前一时代作家们所罕见。像下面一曲:

雪花飞,搅得我心间碎。且走向湖边觑,步难移。这的吼地寒飙,何处把仙舟滞?只见高高簇浪堆,高高簇浪堆,又怕层层结水衣,早是白茫茫不见个山儿意。

——《望湖亭》第二十五折

写颜伯雅于大雪中立在湖边,等候迎亲的船,是很能捉得其焦急不堪的神情的。同剧《自嗟》(第十折,俗名《照镜》),尤为剧场上最能惹起哄堂大笑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