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静的后面再说了些什么,卡尔已经全然听不清了,他重重地跌回椅子,双手插着浓密的发丝,试图让炸开锅的大脑恢复到冷静的状态。
但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倪灏死了——这个消息在他而言如同晴天霹雳!
几天前他还和祁臻通过电话,她在那边一切正常,没想到几天的工夫竟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如果说倪灏死了,那么应该在MT和他秘密结婚的祁臻,现在应该身在何处?已经回到D市?还是仍留在MT?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是极不正常。
偏偏在这种要紧关头又联系不上她,难不成,她真的出了什么事?
卡尔的心乱成一团,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咬紧牙关,红着眼冲洪小静吩咐道:“你马上给我调倪灏的信息!我要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什么时间死的?还有,查一下他什么时候回国的!”
“回国?他出国了吗?”洪小静不解地问。
“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要问我,我让你做的事一个字也别漏出去!除了刚才吩咐你做的事外,你再帮我调一份所有奔丧的名单,另外,订一张今天飞多伦多的单程机票!”
“啊,马上快六点了,万一订不到怎么办?”
“那就订明天的,越快越好!”卡尔有些憋不住火气地吼了一句。
洪小静受惊吓地缩了缩脖子,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卡尔理了理杂乱地心绪,谨慎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纸对折放进衬衫胸袋,抓着车钥匙离开办公室,他开车驶向别墅时,阴沉沉的天终于下起大雨来,一地湿泞的高架桥上堵车堵得十分厉害,他心急火燎地给黑蛸打电话,让他带几个手下速到别墅,顺便通知他倪灏突然去世的消息。
黑蛸沉默了许久才挂上电话,卡尔可以想象到他唏嘘不已的表情,无论是他还是黑蛸,都不是仰望偶像的粉丝,而是曾真实在一起工作过的人,拥有美好的回忆,也有无可抹杀的那些不好的过去,不止悲切,还有负罪。
倪灏去世的消息像这场瓢泼大雨般,迅速席卷了整座城市,沿途大厦的壁体式屏幕中,几乎全是他的生平与医院外围的现场报道。四十五岁的前影帝,他的一生就像一部跌宕起伏的英雄电影,如今却以这种方式落幕,如闪耀过黑色天空却最终凄然跌落的流星般,那么轰轰烈烈,也那么悄然无声。
车子快到别墅时,卡尔与几辆厢型车擦肩而过,他警觉地透过车后镜扫了一眼,果然看到属于某报纸和某电视台的标志。他开着开穿过黑色大门,碾过蜿蜒的长路,却看见车库门口停下一辆破烂不堪的货车,而几条身影正陆陆续续从那辆车上跳下来。
卡尔回想起胸袋里那张纸的内容,回想起倪灏的死讯,回想起之前擦肩而过的采访车,他回想种种之后再看那抹颀长的身影,瞬时如仇人相见般分外眼红,踩下油门呼啸着冲了上去。
因为角度问题,尹沐弦最先看到冲过来的车子,她没有半点犹豫地推开处于危险之中的祁睿夜,但自己却没有足够地时间逃开,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却没有想象中的悲剧与疼痛的到来,她好奇地眯出一道眼缝,看见停在自己膝盖前一掌宽的车头,顿时两腿发软地跌坐在地上。
“你发什么疯!“祁睿夜恼火地极为恼火地上前拉开车门,将卡尔拖了出来,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卡尔摔翻在地,用力地揩了一下汹涌的鼻血,猛然抱住祁睿夜的腰身,往车身上狠狠地撞去!
尹沐弦坐在地上看傻了眼,她从来没见过卡尔这么恼火的样子,他的眼神就好像要杀人一般。
回过神来的金杰和柴力等人,连续上前去拉架,被柴力架着手臂抱开的卡尔,难掩怒火地狂吼道:“TMD!祁睿夜,你滚回多伦多去!”
“脚长在我身上,轮不到你赶我走!”祁睿夜回吼道,他拖着死抱住自己的金杰,向卡尔扑了过去,两人又扭打起来,柴力和金杰被夹在中间吃了几记闷拳,苦不堪言。
雨水将地面打得泥泞湿滑,尹沐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远远地看见另一辆黑色厢型车飞速驶来,从车上跳下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们挤入战圈,拳拳发狠,招招要命。
眼见事态就快要控制不住,突然一股强大的水流冲开他们,被水柱打中的人像中弹般踉跄着跌坐进泥泞,他们像群鼻青脸肿的泥猴子各自盘踞着大喘粗气。
水柱慢慢变小、消失,最后只有全身湿透的瘦小女子,她高举着一截水管,明明全身颤抖,却像个女王般大声喊道——
“如果谁再打架,就从我的地盘滚出去!”
将水龙头的温度加热,莲蓬头喷出的热水将肌肤里的寒气彻底冲走,尹沐弦仰着头任由热水淋着眼眉,氤氲雾气弥漫四周的磁砖,在玻璃上若隐若约地描绘着妖娆的曲线,镜中模糊的脸让她有片刻失神,抬手将雾气抹去,看清那温和的眼神,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还是她,没有完全地掉进祁臻的人生里。
换上干净的衣服,她散开半湿的头发,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光着脚走出浴室,看见卡尔一张神情阴郁的脸,他向来衣着光鲜,爱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华丽的孔雀,但此时的模样却极其狼狈,灰头土脸外加鼻青脸肿,脏兮兮的湿衣服在沙发垫上留下一大团污渍。
她从来没有见过卡尔这副样子,他就像一个泄气了的皮球,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只能沉默地走到衣柜旁,取了件薄外衣罩上,才伸进一条胳膊,就听见他开口说话,如同开启了沉重的木匣子——
“祁睿夜最迟明天会回多伦多,稍后我会安排你参加一个通告,可能期间还会需要参加一个葬礼。”
“什么葬礼?”
“你妈妈喜欢的影帝,今天去世了。”
“你说倪灏?祁臻的入行老师?”这个信息向大脑反馈,迅速地搜索出其他的连带信息,她不禁回想起那次无意中在书房偷听到的内容——秘密结婚、‘老施’、MT这些字眼纷纷进入她的大脑。
但这些信息组合到一起,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如果说祁臻为了和自己的老师倪灏结婚,却避开众人眼线去了MT,那为何此时又传出倪灏的死讯?
卡尔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他向门口走去,那笔直惯了的后背,像是被某种不可抗的重力给压得弯了下来。
她的眼角一热,快速地将另一只胳膊塞进袖子,连扣子都来不及扣,就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不安地追问道:“卡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是祁臻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反常,右手扭着手把,将门拉开一道缝,疲累地说:“现在就休息吧,不要从房间里出来。”
闻言,尹沐弦反手把门一按,屏住呼吸问道:“你想做什么?你叫来黑蛸是想对祁睿夜做什么吗?对于他是否回多伦多,你们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吗?怎么现在又突然之间改变主意?”
“你知道祁臻有多努力吗?她为了当一名演员放弃了太多的东西,为了梦想连女人的身份也放弃,OK,我承认她曾经为了成功做过许多错事,之后她幡然醒悟也试图弥补,她一直在跌倒,站起来,再跌倒再站起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你来冒充她吗?这是多么冒险的一件事!那是因为她想结婚,在抛弃掉爱情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可以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我始终觉得他们并不是合适,但那是她的选择,她会幸福,和其他普通的女人一样幸福那就够了。”
但命运回报给她的是什么?不是转角的希望,也不是另一扇窗,而是绝望,是悲苦,是向地狱无尽地坠落。
“卡尔……”尹沐弦嚅嚅地叫了一声。
卡尔别开通红湿润的眼,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泰然地说道:“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公平,但你和那家伙确实惹出了很多麻烦,先是黑拳视频,现在又传出恋情绯闻,现在是两头为难的情况,如果继续隐藏那家伙,势必会让媒体继续对‘新情人’这个话题穷追不舍,届时峻言的粉丝一定会做出过激行为,但是如果对外说明他的身份,虽然可以暂时走出绯闻迷潮,但却会曝光祁臻一直隐瞒的身世,而祁睿夜离家出走和打黑拳的叛逆形象,一定会对祁臻辛苦建立的公众形象有所损害。”
“所以呢,又要再一次抛弃他吗?”尹沐弦觉得一阵心酸。
“决定由我来做,你负责配合,如果他不愿意走,黑蛸会有办法。”
办法?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打算用强硬的方式,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清楚地知道祁睿夜那家伙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卡尔用强硬手腕逼他走,那这些人势必又要再起冲突!
“非走不可吗?留下来就一定不能解决问题?对外澄清绯闻可以吗?如果需要加重与峻言的绯闻,在祁臻回来之前,我也可以全力配合!”
“我明明说过‘决定由我来做,你负责配合’!你是不是太代入角色了,你只是在冒充祁臻,永远不可能取代她,你觉得祁睿夜救过你,帮忙你拿下末日的女主角就是对你好?他根本就是想把你推到最高峰,再让你狠狠地摔下来!”
“如果祁睿夜是那样的人,明明知道我是冒充的,他完全可以向媒体说出这件事,他也可以在选角会上选择不帮忙,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尹沐弦想用这样的话回击,但一想到答应过祁睿夜的事,便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改换成另外一句,“我不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相信?”卡尔愤怒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陆媛给他的那封匿名邮件,向她展开。
那是一封让人看了触目惊心的长信,大致的内容是控诉祁臻在祈家寄住时,如何虐待祁睿夜的事,包括精神虐待、身体暴力和九次故意遗弃,字里行间对细节的描述让她心口发凉,全身忍不住颤抖,一阵阵阴寒勒住喉咙,令她呼吸不畅,她不禁回想起祁睿夜跟她讲述这些事时,那极为淡然的腔调里夹杂的悲伤。
她明明都听过那些事,但当它们真的转化成文字进入她的瞳孔时,感觉无助的悲伤、绝望与愤怒,她想表达一些什么,牙齿却颤抖个不停,只能眼角发酸地盯着那些渐渐模糊的字体。
“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对这些事的细节那么清楚?这都是多久的事了?那个时候祁臻刚刚失去父亲,祁政朗做为最大的受益人,虽然按照约定收养了祁臻,却把她当成家里的佣人一样,在不健康的成长环境下,做出过份偏激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有什么资格去理解?”她舔着干涩的嘴唇,轻而缓慢地说道:“我们谁也没有那样痛过,没有恐惧过,没有被丢弃过,我们有什么资格去理解?这是跪下来说一百次对不起,都不一定能被原谅的事,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理解?”
“你别随意评论祁臻的过去,你也无法了解失去父母,又不得不在仇人家仰人鼻息的她的痛苦。”
“谁没有痛苦?你没有吗?这世上,没有痛苦的只有木偶人。”
卡尔怔怔地看着尹沐弦,就如同第一次,他隔着玻璃看她的眼神,充满了迷惑、茫然和讶异,一时之间,他竟然找不到任何话语来说服她,或许真正无法被说服的只有他自己。
“我们谁也不要再去伤害他了,不行吗?已经做错的,已经留下的伤痛虽然没有办法消除,但至少别再去制造新的伤痕,好吗?卡尔。”
眼前这个女人只能看到美好,而看不到残酷的善良,这让卡尔越发有种,想要将这个世界撕开一个裂口,给她看清面具后丑陋人生的想法,“如果我告诉你,祁睿夜回多伦多的话,我可以就告诉你尹江的下落,你还会让我不要去伤害他吗?”
静,很静,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仿佛停了,呼吸停了,思考停下,连血液都静止不动了,但时光仍在一秒一秒无声地前进,一片茫然之中,反复地响着‘尹江’这两个字,她一直努力按摁着不去想,因为那是个连看起来都血肉模糊的伤疤,轻轻一碰便鲜血淋漓。
如果父亲没有死,而是真的丢下她躲了起来,这样的事实会不会太过残酷了些呢?但纵使残酷,她还是有种迫切,见到他,痛骂他,打他,恨他,在他的面前痛哭到失声,但无论怎样都好,至少他还活着。
一些久远了的记忆如海浪般涌上心头,第一次学步,第一次学读唇,第一次见到浩瀚的Sara海……与之纠缠的,是一张时而冷漠又时而脆弱的脸,是哼唱得不成曲也不成调的歌。
这不是她能做的选择,因为这根本就不是选择,而是胁迫!
尹沐弦用力地按着门框,任由指甲陷在木制的门框里,鲜红的血从透明的指甲边缘渗了出来,慢慢地染红了指尖,但她却仿佛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仓皇离开的卡尔,她像一抹随时可能消失不见淡影般伫立在门边,耳际一阵空旷的轰鸣传来,随后,黑暗袭来……
打群架的后果很狼藉,除了现场乱成一团,每个人都像被泥巴糊过一层的泥猴子,惠惠和奴莎抱着厚厚一叠大浴巾和几套男性衣物,敲着客房的门,刚洗过打滚澡,头发还湿漉漉的金杰,将门拉开了条缝,笑嘻嘻地接过来衣物。
害羞的惠惠连眼角都不敢抬,而奴莎则好奇地从门缝里往里打量。
金杰用自己单薄的腹肌挡住屋内的春光乍现,向直扯着奴莎离开的惠惠,追着喊了句:“谢谢啊,惠惠妹妹。”
惠惠没回头,拉着奴莎跑得更快了。
金杰像幼儿园老师一样,把浴巾和衣物发给屋里的每个男人,这时,浴室的门打开,热腾腾的水汽里走出一个男人,透明的水珠顺着垂落发丝滴下,湿了轮廓刚毅的线条,劲瘦修长身形像一把桀骜竖立的长刀,结实的腹肌上纵横着怵目的旧伤疤。
“嘿,阿夜,你的衣服,接住!”金杰把衣服扔过去。
祁睿夜把干净地衣物套过头,湿漉漉地头发洇了一截衣领,他用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
“不知道臻姐刚刚有没有被撞倒,没想到那娘娘腔凶起来也跟老虎差不多。”金杰边穿着衣服,边没心没肺地说道。
啪!柴力朝金杰的后脊梁打了一巴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了。
“那阿夜会回多伦多吗?”金杰小声向柴力询问,后者耸了耸肩膀,也没有答案。
祁睿夜沉默不语,但脸色却很难看,刚刚被尹沐弦推开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心脏都快要冲出喉咙了,一想到她竟然会做那种危险的举动,他的心中便有难以平息的怒气,但更让他难以理解的,却是在心头最软处,萌生的一丝微暖和颤悸,如同缓慢化开冰雪的暖阳。
心头没来由地焦躁,他把半湿的毛巾一丢,大步向门口走去,眼前黑影一晃,一个面目狰狞男子噌地蹿起来挡住房门。
“闪开。”祁睿夜神情不悦地说道。
“蛸哥说话前,你给老子安静地呆着。”
“如果我不呢?”越是被阻拦,他越是担心那丫头会出事,不亲眼见到她就是不行!
“想找死啊?”另一个男子也站了过来,他身上还有残留的泥泞。
“好了,阿夜,你姐不会出事的,放松点。”柴力怕祁睿夜和黑蛸的手下再起冲突,连忙从后面拉住他。
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在柴力的这一番话中淡了下来,那两个男子见祁睿夜被拖着后退几步,便放松了警惕,谁想到刚一转身,就被一切突如其来的夹颈摔而重重地摔倒地上。
祁睿夜迅速拉开房门,与此同时,另一个男子摆开架势攻击,但他的拳头还没碰到祁睿夜,便被身材魁伟的柴力给架着提了起来。
“谢啦,力叔。”
“臭小子,煽什么情,快去看你姐!老子撑不了多久。”柴力粗剌剌地吼道。
金杰猴子般地蹦出来,牺牲自己的肉身压住被祁睿夜摔倒的男子,还不忘邀功地喊了句:“放心,还有我!”
成功从房间里逃出来后,祁睿夜奔向尹沐弦的房间,刚跑到转角,便看见一抹融在门框阴影内的熟悉身影,娇小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忽然之间,他的心头一阵莫名的痛。
脚步轻了,缓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接近,耳边传来断断续续,轻轻浅浅和话语——
“谁没有痛苦……没有痛苦的只有木偶人。”
“不要再去伤害他了……”
“祁睿夜回多伦多的话,我可以就告诉你尹江的下落……”
突然,他拔腿向她冲了过去,在她的身体完全软倒前及时接住,他半膝跪地,托着她如羽毛般轻的上半身,感觉到一道阴影埋住了他的眼眉,抬起头,看见卡尔那张忧郁的脸。
“祁睿夜,你就放过她,安静地回多伦多吧。”
因为淋雨的关系,尹沐弦有些轻微的发烧,翻来覆去做了一整夜的梦。
是个沉沉不欲醒的长梦。
当她睁开眼,世界仍一片清明,天气晴好,连悬挂于窗际的水晶风铃也分外晶莹剔透。
厨房传来食物的香味,是母亲在做点心,手中的筷子上沾了腥黄的蛋汁,脸上沾着面粉,嘴里不知在嘟哝着什么。
尹沐弦傻瓜般地站着,她反复揉着耳朵,眼底有些慌乱,因为她什么都听不见。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淡去了,因为她看见母亲放缓语速的唇型,配合双手做的手语,这其中包含的内容与信息,并不是令人恐惧的陌生感觉,她豁然想起被遗忘了很久的一件事,那就是她曾经弭患过一段时间的耳疾,也是正是这个原因,才令她开始学习唇语及手语的。
饿了吗?我做了南瓜莲和腊肉年糕。
我想吃炸香蕉球。
冰箱里没香蕉了,下次吧。
每次我想吃什么时,冰箱里都没有的。
我不是小孩,都上小学了。
呵呵,对了,你功课做完了吗?
不,我才起来。
就算今天是周末,你也起太晚了。
爸呢?
他今天有面试,晚上会回来。
又有面试,这次会成功吗?
总会有成功的一次的,要对爸爸有信心哟。
全世界只有你对他有信心。
小弦,这不是女儿应该说的话哟,罚你今天中午洗碗。
每次都找借口让我洗碗,根本就是你自己不喜欢洗碗好吧。
谁让你是南雅的女儿呀?哈哈。
食物端上桌,母女俩无声对话,尹沐弦总觉得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她左思右想,环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从桌柜上升到天花板的吊灯,又垂下头去看一格格的瓷白色的砖,明亮光滑的表面像模糊的镜子般,倒映出一张脸。
她垂眸注视着自己,眼中的孩子突然变了模样——头发削得很短,腮际也变得更宽,她豁然想起,时光之手早已经抹去了她的稚气,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学生,而是满腹心事的少女。
而随即,她亦想起了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母亲的脸,想起四处逃窜的父亲,想起那些站在火场外的冷漠嘴脸,想起那个令人心惊的黑拳擂台,想起一次次奋不顾身的身影……
想得越多,眼前的景物便散凌散,像破碎的细小格子般一圈一点地散去,她双眼湿润地缓缓消失的母亲,听着那只会在记忆或梦里出现的声音,这一次,她是真的听见了——
“小弦,人生如一场长梦,你不醒,梦不醒。”
而她醒了,所以梦也醒了吗?
终于,四周恢复安静,细微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这抹静寂中穿行,她睁开眼睛,看着用金色丝线缠出一朵朵花的床纱,看着雅致沉厚密不透光的窗帘,还有床上一小盆天蓝的矢车菊,静止不动却能释放出扑面而来的清新香气。
它提醒着那差点被遗忘的事,不,或许那只是一个名字,三个字,一笔一划却那么令人刻骨铭心——祁睿夜。
“祁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一直昏昏沉沉,全身烫得要命……”
惠惠紧张地声音传入尹沐弦的耳中,后者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声音沙哑地问:“祁睿夜在哪?”
“那个……”惠惠神情有异,她抿着唇 ,半响才呐呐地说:“小祁先生被黑先生的手下架去了机场,再过一小时就要飞往多伦多了。”
一听这话,尹沐弦连鞋都顾不上穿,抓了件外衣便冲出房门。
她比谁都清楚的知道,外表强硬又冷漠的祁睿夜,却有一副伤痕累累的灵魂,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柔软,也更容易疼痛,纵使他可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那只会令她更加心疼而已。
别墅里没有可以帮她开车的人,她只能自己拿着钥匙,亲自开车前往机场,她的车技相当强悍,如同一个使用学步车穿行在车水马龙里的菜鸟,经历一番险象环生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边车头轰轰烈烈地撞上路边的垃圾筒,那边车屁股后便冒出四辆呼啸而来的交警巡逻车,刺耳的警笛声让人猛打激灵,顿时,尹沐弦像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一样,慌慌张张地冲进机场。
她感觉到脚下一片冰凉,低着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踌躇片刻后拉高袖口掩住口鼻,然后朝大厅深处走去,没头没脑地走了很久,连着好几次都看似酷似祁睿夜的背影,但每当她追上去时,却发现只不过是认错人。
有一些眼尖的乘客似乎发现了她的身份,聚集起来议论纷纷,也有人掏出手机开始街拍,这些举动让她越发紧张,本能地将袖口拉扯得更高,一直遮住下眼睑,这时,大厅内响起机场的广播,内容大致是说飞往多伦多的飞机已经开始检票。
她侧耳倾听一会儿,便拔腿就往检票口的位置跑,没多久,便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跌入她漆黑的眼眸,与他紧紧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两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他们是黑蛸的手下,也是昨天在别墅和祁睿夜打起来的人。
尹沐弦见祁睿夜一副左顾右盼的神情,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又像是在找一个逃走的机会。
见此情景,她不禁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向他走去,在心里盘算着该用什么的方式,才能不着痕迹地将他给留下来。
“你不用这么狼狈地离开,如果你想走,那完全是出于自愿的离开。”
“关于表演的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请教你。”
“其实你可以留下来,不用太在意那些绯闻,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
许多堂皇的理由涌入她的脑海,却让她哑然地放缓脚步,沉静地思索着,她极为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侧面,包裹着俊美的是一道骄傲又倔强的曲线。
或许,根本不用那么复杂的理由,只需要一句简单的话——
“我需要你。”
那种淡淡的需要与被需要,其实是人与人之间最微妙也最曲折动人的牵扯。
“祁……”她的喉咙里冒出一个字,被控制住行动的祁睿夜仿佛心有灵犀般侧过脸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间相遇,像微暖的春日融入和煦的阳光,忽然,他的眼神一凛,与此同时,身后一片哗然,她也还不及回头,便被吸入巨大的言谈漩涡。
一大堆记者对着她咔嚓咔嚓地拍照,闪光灯晃花了她的眼睛,黑色的话筒更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般向她扑来——
“请问神秘少年是你弟弟的事,是真的吗?”
“听说你曾经九次遗弃过自己的弟弟,请问这是真的吗?”
“你是不是患有精神疾病,才会对弟弟行使暴力?”
“请问你是不是很恨他,才会虐待他?”
“请问……”
“请问……”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些往事的?难得说真的有只幕后黑手,给卡尔寄去那封信,又给媒体发布了这些消息?
尹沐弦像个发条失控的木偶,被那些团团包围的记者给推来搡去,她被逼得节节败退,而此时,旋涡圈之外的声响似乎更大了,不知打哪里又冲出来一群人,她在嘈杂中听见一道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充满仓促和焦虑的两个字——
“蹲下!”
闻声,她像受过专业训练的牧羊犬般迅速蹲下,一道阴影飞跃过她的头顶,随后,耳边炸开‘啪’一声脆响,她左边扛摄影机的男子挂了‘彩’,腥黄的浓稠蛋汁粘在他的领窝处,碎破的蛋壳晃悠两下后滚了下来。
在男子的咒骂声中,又有两个鸡蛋丢了过来,这一回,她几乎可以确认对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连忙在人堆里左右逃窜,将先前还咄咄逼人的狗仔当成挡箭牌。
回过神来的众人一脸嫌弃地四下闪避,乱成一团的旋涡圈出现了一个空隙,有几个神情狂傲的人,抓着什么类似布幔般的东西从空荡中冲了进来,他们带着厚厚的手套,指尖沾着些鲜红。
“背叛峻言的坏女人,去死!”那些抓布幔的人们突然发疯似地冲了上来。
她意识到危险,一步一步后退,后背分明撞到了人,却又被一股力量推向前方,随着那块被迅速打开的布幔,她的眼前闪现一片赤红,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来那是块被红色颜料浇湿的四米多长的布,被几个人展开后,还不停地向下滴落着浓稠的汁渍,如鲜血般触目惊心。
“小心!”耳边只传来这么一句,随后便被冲过来的祁睿夜搂个了满怀。
一双强健的手臂为她挡下那条布幔,大手将她的脸按向胸膛,她听着如鼓般的沉稳心跳,浓呛刺鼻的味道迅速席卷了她的呼吸,湿粘的布幔浸湿她赤裸的手臂,贴着她的背心,她心中非常清楚,拥抱住自己的男子,他的全身都被那块巨大的布幔裹着。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料,想要挣扎着看他的情况,却被他以维护的姿态搂得更紧,眼角不禁柔软地酸了起来。
他胸部起伏,柔声安抚道:“别怕,有我。”
“夜……”她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感觉到有些湿热的水雾弥漫眼眶。
终于有人掀开了那块布幔,数不清地相机拼命向这对‘苦命鸳鸯’按下快门,他们所问的问题更加尖锐,而来自峻言粉丝的咒骂也越发恶毒,黑蛸的两名手下也跑了过来,护住两人想退到别处,却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砰!
一声巨响,来自于祁睿夜直接撂倒一个摄影师的动作,他趁着众人因受到惊讶而瞬间变得安静的时机,大声地吼道——
“我——祁睿夜从来没有被眼前的这个女人虐待或遗弃过!事实上,她一次也没有松开过我的手!在这个世界上,她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人!如果谁再乱写乱曝绯闻,那么我不会放过他的!”
似乎是为了让人对最后一句话记忆犹新,他一拳打向掉在地上的摄影机,镜头的玻璃被打得粉碎,黑色的框架也掉了下来。
尹沐弦看得心惊,对于他身上那些别人无法看清的伤痛,她永远比任何人都清楚,左手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拳头,他坚硬的手指也因那股温暖而软了下来,他们以一种极度的专注相互对视,看向彼此的灵魂深处。
机场对面的马路旁停着一辆黑色的厢型车,肤色如同非洲土著般的中年男子穿过马路,哗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坐在对面的男子应声抬头,衬衫衣领向上蔓延的金色花纹,衬着他那张孔雀般招摇过市的脸。
卡尔将笔记本中播放的同步视频暂停,沾染着红色颜料的男女,他们相互对视的画面被定格,他向上车坐好的黑蛸,问道:“那群巡逻警打发了吗?”
“已经全都处理好了,不过我检查过车子,车头被撞得走形了,左侧的车门被刮花……”黑蛸关上车门,拍着驾驶座的后窗,示意手下开车。
“多花?”卡尔抬眼,有些心疼地问道。
黑蛸展开一臂长,似乎觉得长度不够,又努力向两边伸展了些许,直看的卡尔脸颊抽搐,他放下手臂,问:“你明知道她不会开车,为什么不留下司机给她?”
“做戏做全套,如果我真有心送走祁睿夜,又怎么会留司机给她?”
“你不怕她因为不敢自己开车而延误航班,让你的‘计划’泡汤吗?”
“尹沐弦是那种如果认准了一件事,会卯足劲去做的!况且,如果她真来不了,护照在我这里,那小子也上不了飞机。”
卡尔被黑拳绯闻和选角会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竟忘记祁睿夜这枚定时炸弹!祁臻在幼年时,因为误解父亲的死,而对祁睿夜做出抛弃和虐待行为,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遗忘和原谅的,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祁臻就做出让黑蛸送走祁睿夜决定的原因,但尹沐弦的无端插手,却阴错阳差地将祁睿夜留了下来。
起初,一连串的节外生枝让卡尔的警惕心下降,但那封匿名信让他迅速醒悟过来,有心怀不诡的人悄然盯上祁臻了,不然也不会在选角会刚结束的这个契机,向陆媛寄匿名信,他在圈子里与陆媛传出不和谣言,对方应该是想借她的嘴,从E-Star内部传出消息。
可惜,千算万算,却算不出他与陆媛是私交甚好的朋友,所以说,有时候多个朋友多条路,这句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