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沙》第一要点,在说“法性恒有”(即所谓“法有我无”说)。盖当时龙树之“性空”说已盛行。婆沙诸师乃昌明“有部”所持旧说与之对抗。其实“有部”并非不说空。本论云:“萨迦耶见是十种空近所对治。……十种空者,谓内空、外空、内外空、有为空、无为空、散坏空、本性空、无际空、胜义空、空空。”(卷八)然则《婆沙》不反对空义甚明。其所以不专提空义者,论又云:“空的行相不能决定,因约他性言则一切法是云空,约自性言则得云不空,非我的行性则无不决定,因约自他言皆无我也。故世友常言:我不定说一切法皆空,定说一切法皆无我。”(卷九意译)此与《起信论》(注释:原误作“起性论”,今改正。)之“如实空,如实不空”两义,正若合符。
然彼为施设范畴,令人得循途趋悟,则多从不空方面立论,故曰:“一切法已有自性,本来各住自体相。”(卷七六)彼不惟认现在法为有自性,即过去、未来法亦皆有自性,力辟当时“经量部”所主张之“过未无体”说,谓其破坏因果律。曰:“彼拨无过去、未来体者,彼应无因,若无因者,果亦应无。”又云:“若过去、未来非实有者,彼现在世亦应是无,观过去、未来施设现在故。若无三世,便无‘有为’,若无‘有为’亦无‘无为’,观有为法立无为故。若无‘有为、无为’,应无一切法,若无一切法,应无解脱出离涅盘。”(俱卷七八)其意谓倘不承认语人心理之活动及其对境为实有体性,则认识之可能性先自不成立,吾人复何所凭借以言觉悟言解脱者?就此点论,则龙树一派,实含消极的意义,而婆沙诸师,乃始终认识积极的意义,后此唯识宗之自“三自性”,华严宗之言“事理无碍”,虽谓皆汲婆沙之流可也。
论云:“一切法中,慧为最上,能顺趣决择,能正知诸法。”又云:“慧能安立诸法自相、共相,能分别诸法自相、共相,破自体愚及所缘愚。”(卷一四二)又言:“有五识相应之慧,有意识相应之慧,有闻所成慧,思所成慧,修所成慧。”(卷九五撮意)所谓慧者,对于宇宙万有之自相、共相,能安立之(规定)、能分别之(分析),然后能涤邪见而契真理焉。此即认识之作用也。慧不惟与意识相应,且与前五识相应,此经验论之所以可废也。质言之,则《婆沙论》盖绝对的主知主义、自发主义,而与大从部诸派主情意的、重信仰的,其立脚点确然不同也。
三、《大毗婆沙》之传译
《婆沙》译本前后凡三:
一、苻秦译十四卷本
我国当苻姚二秦时,佛教输入,盖分两支。其一,由西域输入者,属大乘空宗一派,鸠摩罗什其代表也。其二,由罽宾输入者,属小乘之“说一切有部”派,僧伽跋澄、僧伽提婆、昙摩耶舍等其代表也。《阿含》及诸《阿毗昙》译本,多由跋澄等会译,而《婆沙》亦居一焉。梁《僧传》(注释:梁《僧传》,指梁代慧皎撰的《高僧传》。)僧伽跋澄传云:
“苻坚秘书郎赵正,崇仰大法,尝闻外国宗习《阿毗昙毗婆沙》,而跋澄讽诵,乃四事礼供,请释梵文,遂共名德法师释道安等,集众宣译。跋澄口诵经本,外国沙门昙摩难提笔受为梵文,佛图罗刹宣译,秦沙门敏智笔受为晋本,以伪秦健元十九年译出。”
此为《婆沙》最初译本,盖并无原本。纯凭跋澄暗诵,先写为梵文,再从梵文译汉,两次口授,两次笔受,可谓劳矣。又《僧伽提婆传》云:
“跋澄所出《毗昙广说》(案:即《婆沙》),属慕容之难,戎敌纷扰,兼译人造次,未善详悉,义旨句味,往往不尽。俄而安公弃世,未及改正。”
读此,知所译为未定稿,道安所不满意也。此本现存藏中,名《鞞婆沙论》,题曰迦旃延子造,以校唐译,发端一段全同,以下则多异,是否原本错置,抑节本,或别本,非全文详细对勘后,尚难断定。惟其书有道安序(藏本失载,此见《出三藏记集》卷十。原误作“卷十一”,今改正。),内述本书撰人云:
“有三罗汉(注释:原误作“罗满”,今改正。),一名尸陀盘尼,二名达悉,三名鞞罗尼,撰《鞞婆沙》,达悉迷而近烦,鞞罗要而近略,尸陀最折中焉。跋澄讽诵此经四十二处,是尸陀盘尼所撰。”
然则此非原本矣。尸陀等三人,不见他书,想非别撰,乃节钞耳。安序又云:
“经本甚多,其人忘失。唯四十事是释阿毗昙十门之本,而分十五事为小品迴向前,以二十五事为大品而著后。”
是所诵者既不全,又次第错乱,重以展转重译,义句多失,故此本只能作为历史上一装饰品而已,其原书结集渊源,安公辈似亦未悉。
二、北凉译百卷本(今存八十二卷)
卷首有释道埏一序,颇能道本书历史,述传译因缘亦详尽。其文曰:
“自译迦迁晖,六百余载(案:此述年代最确,足正《西域记》之误),时北天竺有五百应真(案:此足正滥引编纂人之失),以为灵烛久潜,神炬落耀,虽前胜迦旃延(案:此足正《婆薮槃豆传》及秦译本题迦旃埏造之失)撰《阿毗昙》以拯颓运,而后进之贤,寻其宗致,儒墨竞构,是非纷然,乃澄神玄观,搜简法相(案:八字批评确当),造《毗婆沙》,抑正众说,胜达之士,莫不资之。有沙门道泰,杖策冒险,爰至葱西,综览梵文,义承高旨,并获其梵本十万余偈。时有天竺沙门浮陀跋摩,会至凉境,遂以乙丑之岁(案:宋文帝元嘉二年也。《高僧传》作丁丑,误也。丁丑距北凉之亡仅二年,不应能更有此盛业)四月中旬,于凉城闲豫宫内,请令传译理味。沙门智嵩、道朗等三百余人,考文详义,至丁卯岁七月上旬都讫,通一百卷。会凉城覆没,所出经卷,零落殆尽。今凉王更写已出本六十卷,令送至宋台。”
此本盖道泰亲游印度携归,躬与译事,聚三百余人历三寒暑而成。其事业之艰辛、伟大若此,道泰可谓一小玄奘矣,而其誉望之传于后者相去若霄壤,则时与地为之也。据道埏序,本有百卷,乱后佚去四十,仅存六十。然今在藏中者实八十二卷,埏序无年月,不知所谓“更写六十卷”者在何者,岂此后续有写出耶?抑将六十析为八十二也。然此八十二卷实仅有三犍度,当全书八分之三耳。计所谓百卷足本者,亦当不过四犍度而止,是亦仅是半也。此本译笔甚鬯达,有时比唐译更易了解,他日有治《婆沙》者,殆不失为一种良参考品。至其术语或不确当,文义或有小舛,则固意中事。例如唐本《杂蕴》中之补特伽罗纳息,《结蕴》中之有情纳息,凉本皆译为《人品》,补特伽罗与有情,梵文本为二字,皆含有生命的意味,而性质不同。译为“人”殆两失之,即此可知译事之不易,亦足证后此译学之进步也。
三、唐译二百卷本
奘公以显庆元年七月二十七日于慈恩寺译此,至四年七月三日成。沙门嘉尚、大乘光等笔受(见《开元释教录》卷八上)。奘公译业最伟大者,为六百卷之《般若》,次即此书。不独在奘公著述中,此为巨擘,殆可谓中国往古来今翻译界中之第一流事业也(此外巨帙推罗什之《大智度论》、奘公之《瑜伽师地论》及此书之凉译本,皆百卷。再次则实叉难陀之《华严》、奘公之《顺正理论》皆八十卷)。若语于文章,则奘公价值俱在,吾何庸赞一辞。
四、《毗婆沙》研究复活之希望
《婆沙》虽有两译本,然在我国学术史中,研究之业,殆未尽量。盖东晋及南北朝初期,治毗昙者虽不乏,然凉译《婆沙》,出自西鄙,中原江左,睹者盖希。观梁、唐两僧传中述毗昙诸师所讲授,罕有道及此书者,其湮而不彰可推也。自兹以往,高唱大乘,并毗昙宗且绝迹矣。奘师盛弘法相,为导河积石之计,故《六足》、《发智》、《婆沙》俱译焉。然即唯识一宗,再传以后(玄奘、窥其、慧沼。原误作“慧治”,今改正。),已就衰落,况此学之在当时,不过唯识之创刊属品,其不为世所重,有固然也。然则此前后两译二百八十二卷之文,千余年来,尘封蠹饱,其曾经卒读之人,盖屈指可数,遑论以此名其家诸哉。夫空谈则尽人可托,实学则贤者犹难。以《婆沙》之委曲繁重,虽当时印度笃学之士,犹且累年不能殚其业,况在我国,其于此种哲理之素养,本自缺乏,又经重译之后,术语迷离,文辞诘屈,开卷数行,则已恐卧,加以黜在小乘,动遭轻蔑,彼号称佛弟子者,一声弥陀,几条公案,便以大乘慧业自命,并世友、旃延之名且不屑道(抑且不知),遑问其学。顾吾以为今后若真有忠于佛教,欲持以自利利他者,则对于此大慧古德之著述,绝不可付诸等闲,请言其故:
第一,吾辈确信佛教能使世界人类得大饶益,然欲使佛教普及及于今代,非将其科学的精神力图发展不可。质言之,则当从认识论及心理学上发挥而已,而《毗婆沙》则其渊薮且其关键也。
第二,佛教之根本义,本以智慧这解脱之法门。《婆沙》所教,有途辙可循,最中正无弊,吾辈若欲得确实之基础,宜守此渐法。
第三,若治大乘法相宗者,则必须取途于《婆沙》,否则对于《唯识》、《显扬》、《摄论》诸书,不能得其渊源,往往无从索解。
第四,即治他宗者,若对于法数名句,无相当之智识,则所谓“杜撰般若,笼统真如”之弊,必不能免,或因此而益增邪见,此惟治《婆沙》最足以药之。
第五,治泰西哲学及心理学者,必须兼治《婆沙》,以其所发明者多为欧美人所未逮也。吾辈若能联合两者为比较的研究,必可以新有创获以贡献于人类。
第六,治宗教史或哲学史者,尤当以《婆沙》为鸿宝,盖此书不惟将当时佛教各派之学说广为征引而已,即诸外道之教义,亦多所网罗。吾辈苟能分类爬剔,则印度思想之全部,皆于此可见。
4.《那先比丘经》书
《那先比丘经》二卷,失译人名,附东晋录。此经今巴利文有之,名曰《弥兰问经》,盖全经皆记弥兰王朝与那先问答语。巴利本从问者得名,汉译本从答者得名也。弥兰王亦译毕邻陀王(真谛译《俱舍论》)、旻邻陀王(玄奘译《俱舍论》)、难陀王(《杂宝藏经》)。其时代盖介于阿育与迦腻色迦两王之间,为佛法有力之外护。然彼王乃希腊人,非印度人也,经首叙弥兰受生因缘,云:“生于海边,为国王太子。”又篇中问答有云:
“那先问王:‘本生何国?’王言:‘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那先问王:‘阿荔散去是间几里?’王言,‘去是二千由旬,合八万里。’”
阿荔散即阿历山大之对音,然则弥兰王生地,或即今之阿历山大利亚耶?时其地已役属罗马,故又云大秦国也。经又言弥兰为天竺舍竭国王,舍竭即《大唐西域记》之奢羯罗,即磔迦故城,东据毗播奢河,西临信度河,盖迦湿弥罗(罽宾)东南境之一大国也。近欧人因研究印度古钱币,发现此王遗币二千余枚,证其确为希腊人而来自中亚细亚者。盖其币用波斯之标准重量,阳面刻希腊文,阴面刻印度文,币文中此王名弥难陀,故《杂宝藏经》亦称为难陀王也。其时代则在迦腻色迦以前,约当西历纪元前一世纪半。《后汉书·西域传》称西汉时,“月氏北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塞即希腊种,然则弥兰之祖父(经称弥兰为舍竭太子,故知其席先业也),或即被迫于月氏,而由巴忒利亚(大夏)君迦湿弥罗(罽宾)者耶?《西域记》又言:“此国有王号摩醯逻矩罗,唐言大族,矫杀迦湿弥罗王而自立。”大族王与弥兰血统关系如何,今不可考。但大族王仇教特甚。《西域记》称其“宣令五印度,佛法并皆毁灭”。彼能宣令五印,则五印半役属于彼可知,想佛法受轹深矣。而弥兰遗币,皆刻“弘法大王弥兰”等语,殆受那先诱道后,发心皈依耶?
那先为那伽犀那之省译,此名龙军,为十六大罗汉之一,见《梵网经述记》。本经首叙其受生因缘:“生于天竺罽宾县。”然则彼盖迦湿弥罗人矣。那先(龙军)所著有《三身论》,曾有译本,今佚。圆测《解深密经疏》(卷一)云:
“那伽犀那,此云龙军,即是旧翻《三身论》主。彼说佛果唯有真如及真如智、无色声等粗相功能。坚慧论师及金刚军,皆同此说。”(慈恩《对法论疏》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