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拈花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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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德性与德行 (10)

”故人之稍久,势不能不将己身所固有之本能,悉从束阁;束阁经时,即本能消失,如暖室之花,移置庭院,转不能遂其生。至是,虽欲不以官为业焉,不可得矣。夫至欲不以官为业而不可得,则方来之苦况,岂有量哉?又以官吏之量供过于求,故其得之也,必须至剧烈之竞争,而此种竞争,非若陈货于肆,惟良斯售,而其间恒杂以卑屈之钻营,阴险之倾轧,其既得而患失也,则亦若是。故虽以志节之士,一人乎其中,则不得不丧其本来,而人格既日趋卑微,则此后自树立之途乃愈隘。综以上诸端论之,则夫皇皇然惟官是求者,微论其不得也,即得焉而所丧已不足以偿,况当今日需要已充供给太溢之时,虽赌性命以求焉,而能得者终不及千百之一也。吾绝不敢摭拾理学家高尚迂远之谭以相劝勉,吾惟从个人利害上相与商榷,不惜苦口以为迷途中人告。呜呼!吾言犹有一二可听者乎?则亦可以幡然知变矣。吾知闻者必曰:子劝我知变,子教我何变而可?子既知我之求官,非以为荣,非以为乐,乃实以救死。使有他途可以救死者,吾宁不愿,而其途皆穷,则舍官何适?况吾子今方盗太仓之廪,泰然受豢养于国家,而乃劝人以勿尔,抑何不恕?应之曰:斯皆然也。

吾诚为受豢于国之一人,吾正惟经历此种受豢生涯,乃深知所得不足偿所丧,故言之益亲切有味。今举凡一切德义节操等问题,且置勿论,专就利害言,则作官绝非谋生之良策,吾所经历即其显证也。又姑舍是,以今日生计现象海枯石烂之时,士君子惟求升斗之禄以期毋转死于沟壑,彼盖既计无复之不得已而出于此,而我乃劝以作他计,其谁能倾听?虽然,当知他途固皆穷也,而此途亦何尝不穷?乃多数人不知其为穷途,方彳亍回旋于其间,乃其知焉,乃益穷而不能复,斯则最可悲也。夫等是穷也,在此途中,拯吾穷者惟赖他人。在他途中。吾之力或尚能自拯:在此途中。

虽见拯而能苏吾穷者有几?在他途中,万一能自拯焉,则前途或荡荡然惟我掉臂矣。是故于两穷之间,智者不可不慎所择也,若更问曰:他途亦多矣。子劝我何择而可?曰:此则非吾所能对也。人各有其本能,则择业宜自各省其所适,吾安能以共通之辞对者?虽然,吾敢信今日全世界人类中以云谋生之道,尚推中国人为最易,稍有技能之士,但使能将依赖心与侥幸心划除净尽,振其惰气,以就奋斗之途,未必在此天府雄国中,竟无立足地。呜呼!是在豪杰之士也已。夫今日吾侪国运所遭值与吾侪身家所遭值,而皆屯遭险艰,达于极度,非死中求生,末由自拔。呜呼!是在豪杰之士也已。

注释

本文发表于1915年3月20日《大中华》第1卷第3期。

后藤新平(1857~1929),日本明治、大正时代官员。

光、宣,指清光绪、宣统二帝。

曾文正,即曾国藩(1811~1872),湘军首领,洋务派官僚,著有《曾文正公全集》。

9.三十自述

“风云人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海道汽车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揽镜据鞍,能无悲惭?擎一既结集其文,复欲为作小传。余谢之曰:“若某之行谊经历,曾何足有记载之一值。若必不获已者,则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谭浏阳曾作《三十自述》,吾毋宁效颦焉。”作《三十自述》。

余乡人也,于赤县神州有当秦、汉之交,屹然独立群雄之表数十年,用其地,与其人,称蛮夷大长,留英雄之名誉于历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当宋、元之交,我黄帝子孙与北狄异种血战不胜,君臣殉国,自沈崖山,留悲愤之记念于历史上之一县。是即余之故乡也。乡名熊子,距崖山七里强,当西江人南海交汇之冲。其江口列岛七,而熊子宅其中央,余实中国极南之一岛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会,定居焉。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顾闻父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最富于阴德,力耕所获,一粟一帛,辄以分惠诸族党之无告者。王父讳维清,字镜泉,为郡生员,例选广文,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宝瑛,字莲涧,夙教授于乡里。母氏赵。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见之孙八人,而爱余尤甚。三岁仲弟启勋生,四五岁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玉书可读,惟有《史记》一,《纲鉴易知录》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史记》之文,能成诵八九。

父执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一,姚氏《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言语举动稍不谨,辄呵斥不少假借,常训之曰:“汝自视乃如常儿乎?”至今诵此浯不敢忘。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大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十五岁,母赵恭人见背,以四弟之产难也。余方游学省会,而时无轮舶,奔丧归乡,已不获亲含殓,终天之恨,莫此为甚。时肄业于省会之学海堂,堂为嘉庆间前总督阮元所立,以训诂词章课粤人者也。至是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己丑年十七,举于乡,主考为李尚书端棻,王镇江仁堪。年十八计偕人京师,父以其樨也,挈与偕行。李公以其妹许字焉。下第归,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且见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

其年秋,始交陈通甫。通甫时亦肄业学海堂,以高才生闻。既而通甫相语曰:“吾闻南海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于今得师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师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推陷廓清之。自辰人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省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徇通甫与余之请也。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余与诸同学日割记其讲义,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为语佛学之精奥博大,余夙根浅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时方著《公理通》、《大同学》等书,每与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辄侍末席,有听受,无问难,盖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学伪经考》,从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从事分纂。日课则宋、元、明儒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而草堂颇有藏书,得恣涉猎,学稍进矣。其年始交康幼博。十月,人京师,结婚李氏。明年壬辰,年二十,王父弃养。自是学于草堂者凡三年。

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师,于京国所谓名士者多所往还。六月,日本战事起,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人微言轻,莫之闻也。顾益读译书,治算学、地理、历史等。明年乙来,和议成,代表广东公车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既而南海先生联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余亦从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之者为南海先生,赞之者为郎中陈炽,郎中沈曾植,编修张孝谦,浙江温处道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会封禁。而余居会所数月,会中于译出西书购置颇备,得以余日尽浏览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其年始交谭复生、杨叔峤、吴季清铁樵、子发父子。

京师之开强学会也,上海亦踵起。京师会禁,上海会亦废。而黄公度倡议续其余绪,开一报馆,以书见招。三月去京师,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时务报》开,余专任撰述之役,报馆生涯自兹始,著《变法通议》、《西学书目表》等书。其冬,公度简出使德国大臣,奏请偕行,会公度使事辍,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复奏派为参赞,力辞之。伍固请,许以来年往,既而终辞,专任报事。丁酉四月,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大理寺卿盛宣怀,连衔奏保,有旨交铁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割来,黏奏摺上谕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辞之。张之洞屡招邀,欲致之幕府,固辞。时谭复生宦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著《仁学》,每成一篇,辄相商榷,相与治佛学,复生所以砥砺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陈中丞宝箴,江督学标,聘主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就之。时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复生亦归湘助乡治,湘中同志称极盛。未几,德国割据胶州湾事起,瓜分之忧,震动全国,而湖南始创南学会,将以为地方自治之基础,余颇有所赞画。而时务学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刘裴邨、林暾谷、唐绂丞,及时务学堂诸生李虎村、林述唐、田均一、蔡树珊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医上海,既痊,乃人京师。南海先生方开保国会,余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之荐,总理衙门再荐,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谏行;复生、暾谷、叔峤、裴邮,以京卿参预新政,余亦从诸君子之后,黾勉尽瘁。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去国以来,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与横滨商界诸同志谋设《清议报》。自此居日本东京者一年,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己亥七月,复与滨人共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以为内地留学生预备科之用,即今之清华学校是也。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国维新会之设,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间,美洲人招往游,应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岛,其地华商二万余人相絷留,因暂住焉,创夏威夷维新会。适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人美,而义和团变已大起,内地消息,风声鹤唳,一日百变。已而屡得内地函电,促归国,遂回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闻北京失守之报。七月急归沪,方思有所效,抵沪之翌日,而汉口难作,唐、林、李、蔡、黎、傅诸烈,先后就义,公私皆不获有所救。留沪十日,遂去,适香港,既而渡南洋,谒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应彼中维新会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东,环洲历一周而还。辛丑四月,复至日本。

尔来蛰居东国,忽又岁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为文字之奴隶,空言喋喋,无补时艰。平旦自思,只有惭悚。顾自审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无术可以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兹事虽小,亦安得已。一年以来,颇竭棉薄,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然荏苒日月,至今犹未能成十之二。惟于今春为《新民丛报》,冬间复创刊《新小说》,述其所学所怀抱者,以质于当世达人志士,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呜呼!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韩孔广诗云:“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呜呼!笔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报国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尝不惊心动魄,抑塞而谁语也?

孔子纪元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

注释

本文写于1902年12月,发表情况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