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枯油尽
到2009年5月,国内IPO(首次公开发行)重启,新股发行机制改革正有序进行,为适应新形势,海波证券邀集不少业内人士搞一次研讨会,探讨近期一些热点问题。研讨会如期举行,会议由海波证券总裁苏震清主持,他在主席台中间就座,看上去满面红光,就是胖得有点臃肿。江彬以及不少圈内朋友、熟人都应邀来捧场,场面相当热络。余政宪是这次研讨会的特邀嘉宾,他是以国际投行人士身份与会的。
余政宪已四十多了,早年曾在美国念EMBA,后在华尔街服务过,那时候他吃的是青春饭。
美国华尔街操纵着全世界80%的资金。有最新统计表明:华尔街员工的年均收入约为三十万美元,而高层的年薪达到八位数。但在天文数字的薪酬背后,这些金领也有常人无法体会的酸甜苦辣。
美国流行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既不会唱歌又不会打篮球,却希望过得像明星一样,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华尔街。”的确,华尔街上三十来岁的百万富翁比比皆是。大学本科毕业新生,没有任何经验,在摩根?士丹利这样的蓝筹公司可以拿到10万美元的年薪;即使在稍差一些的小公司,年薪也平均在6.5万美元上下;如果是商学院的毕业生(MBA),年薪的底线则是8.5万美元(年终另有11.5万美元左右的奖金);一个有五六年工作经验的副经理,年薪一般在50万到70万美元之间。而工资并不是华尔街人收入的主要部分,红利才是大头,一个顶级分析员年终拿到九百万美元的奖金并不是神话。
许多精英投身金融业,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金融国际化是大势所趋,资本流动范围越来越广泛,流动速度越来越快;二是金融业在美国是获利最大的行业,它的净利润率普遍在30%左右。这与制造业、零售业和其他产业2%至5%的回报率有天壤之别,吸引力自然非比寻常。
然而在华尔街工作的人习惯说自己“在街上工作”,其中有调侃,也有辛酸。想在华尔街上混出名堂,必须遵循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生活和工作不分家,但千万不能让人觉得你活得很累。上班时拼命干,节假日也要跟客户出去玩,打高尔夫球,开派对,就连结婚纪念日也要奔着跟客户联络感情的目的去。这些“在街上工作”的人穿着讲究,谈吐得体,全天二十四小时严阵以待,往往除了同事和客户再没其他朋友。
余政宪没来华尔街之前住的是一个小公寓,只有一个房间,厨房、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那时候,他家里只有一桌一椅和一部电脑。因为买不起床,他晚上就睡地板,平时唯一的消遣就是去健身房练举重。在华尔街工作不到三年,余政宪已经搬进了曼哈顿豪华公寓,在欧洲订做了成套的家具,而且银行账户里也多了九百万美元的存款,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质量倒不如从前了。每天最多睡四个小时,床再高级也没用,失眠如影随形,平时根本没有健身的时间。活得像斯巴达的斗士,没有真正的假期,没有舒适,没有娱乐。任何时候都不能分心,眼睛里只能有工作。
工作最疯狂的时候,有整整两年,余政宪周一到周五在公司做股票交易,周五晚上坐飞机去拉斯维加斯,在赌场里连赌四十八小时,周日再坐夜间航班回纽约,下飞机后直奔办公室,开始又一周紧张的工作。他当时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中,金钱的冒险成了一种戒不掉的毒瘾。股票交易所在周末休息,赌场是唯一能提供这种冒险刺激的地方。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周末跟女朋友约会,或者陪父母吃顿饭。
走进华尔街的任何一家公司,几乎看不到五十岁以上的人。华尔街人吃的是青春饭,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二十五到四十岁的生力军。在“街上”混得好的到了四十岁左右就已经赚够了,这时候退休,他们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余政宪的工作实在是“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干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就已经灯枯油尽,无以为继了。余政宪这才接受日本大野证券的高薪聘请,重返亚洲,学他哥哥余政道,做起金融掮客生意。
2 相互吸引
研讨会开幕后,主席台上的余政宪和往常一样,一坐下就开始用眼睛搜寻女人,男人们似乎都有这种职业习惯。男人对女人的迷恋与女人对时尚的迷恋非常类似,过程更令人陶醉。女人逛商店的过程可以宣泄一种情绪,连生活中的沮丧和挫折也可以用购物来稀释、化解。她们还为此取了个好听的说法,叫软着陆。余政宪迷恋女人,比女人购物的意境更深。
当年到纽约后,余政宪很快就入乡随俗,习惯坐在街上欣赏女人,特别裙子下面。春天的阳光刚有暖意,纽约的女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换上裙子,这是和冬天告别最美的方式。男人们坐在酒吧和咖啡馆的外面,悠闲、惬意地看着街边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看她们的面庞、眼睛、发型和腰身,尤其是她们的裙子和腿。梦露演的那部《七年之痒》的电影有一幅令人难忘的海报:梦露站在纽约的街边,用迷人的表情和夸张的手势向下按住被地铁天窗里刮出的风吹得飘扬如伞的裙子。于是春天在余政宪的印象中首先是飘浮的裙子和迷人的腿,然后才是春风、阳光、树叶和地上动荡的树影。那画面能发酵出一种意境:阳光如天籁洒向大地,变成了一条从天而降的温暖河流,芳香四溢,缓缓流动,然后在空中弥漫,温柔、懒散地抚摸所有的女人。而余政宪的目光则加入了阳光,比阳光抚摸得更细致、渗透得更深入。
此刻余政宪的目光很快聚焦于一双漂亮眼睛,那是一个白净、丰腴的成熟女人,其目光也正注视着他。有了这样目光的注视,到了他发言时,会场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他的发言很精彩。因为念稿发言到他这儿就变成了即兴演说。
余政宪的演讲主题是中国民营企业境外上市的主要障碍及解决办法,其障碍之一就是偷税漏税。民营企业如同非亲生的子女,融资渠道少,往往得不到主流融资渠道的认可,融资成本高,生存环境与国有企业不可同日而语,为了生存“避税”、“节税”习以为常,老老实实缴税的少之又少。民营企业内受国有企业的资金优势排挤,外受外资企业税收优惠的侵蚀,使偷漏税成了常态,这也是中国民营企业的现状,融资渠道少、融资成本高,虽然不能因此就成为偷漏税的借口,但现实迫使民营企业将偷漏税作为一个选项。幸存下来的民营企业逐步壮大,进入快速发展期后像正在成长的孩子,个子长得快,饭量也大得吓人,跨越式发展对资金的需求越来越大,上市融资成了不二选择,可是前期的偷漏税成了其上市的致命伤,有的发展势头良好的企业也因此错失了发展良机,非常可惜。
但余政宪强调:偷漏税是严重的问题。有时企业表面上盈利可观,但境外上市时国际审计师一审,盈利立刻大幅变小,甚至变成负数,这就是偷漏税惹的祸……
在随后中外人士都参加的圆桌分组讨论中,余政宪也是活跃的一位。他甚至还帮几位外宾把成段的发言译成中文,因为在场的专业翻译水平明显不到位,主动请他帮忙。所有这一切,都深深打动了那位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的女人。研讨会中如此贴近中国国情的境外投行人士,就余政宪一位。
余政宪与其他老外用英语交流时,那个女人就被他流利的英文所吸引,因为他对老美说话时说美式英语,转身面对英国人时语调却自然而然地变成英式英语,即使转成日语、粤语也是十分流畅,清晰自然。其实这是余政宪在美国工作期间养成的习惯,因为他的老板是英国人,而周围的员工大部分是美国人,当然他还时常要和来自日本和香港的客户勾兑业务。女人之所以对英语如此敏感,是因为她自己当年在大学时英语就是博士级别的,可她自从毕业后就再没讲过英语。此刻英语让她既感亲切、美妙,又觉陌生、遥远,大学时代的画面一幅幅闪现于脑海,很真切,很纯美。
会议休息期间,江彬先把余政宪介绍给南海商网总工程师徐姐,这是个戴着深度镜片的浙江女人,她的浙江味普通话里常夹杂着IPO之类的洋文。余政宪与她沟通很容易,对她也格外尊敬,让这位女技术专家感到十分受用。过了一会儿,江彬兴致勃勃地把一位女人拉到了余政宪面前说:“余总,给你介绍一位靓女。这位就是南海商网负责人李婉钰女士。你不少传真都发到了她那儿了。”
余政宪的眼睛不禁一亮,心也怦怦直跳。他默默进行的祷告居然成真:眼前的女人正是自己的目光在会场中锁定的那位,太幸运了!
和许多江南女子一样,李婉钰姿容婉约、秀丽,眼睛和嘴巴都长得很精致,像一尊观音,充满一种祥和的美;可是她一笑,小巧的嘴巴一动,就能生出一种能够吸引男人的俏丽,五官和轮廓也随之变成另一种组合,慈眉善目变成了温情秀丽。她的身材苗条匀称,是那种骨小肉丰的女人,嘴一动就变得风姿撩人。她那双笑眼一旦充满忧郁和迷惘,总是格外吸引余政宪,而当她稍稍用目光斜视他的时候,余政宪就感到有个精灵在勾引自己体内的游魂。他想她的腰身看上去细嫩,实际上一定很丰肥,像一块一种起伏的沃土。
此时余政宪的第一反应是:这才是真正的尤物!自然、性感而且天真无邪!
余政宪看女人,第一眼总是直盯其目光,然后用极快的速度扫视女人全身,再落回女人的眼睛。他再次感到了李婉钰目光中静静流淌的一种淡淡的忧郁,那是他欣赏的最寂静的美。李婉钰明显有点紧张,只好将目光闪开。当余政宪和她握手时,发现她手心已经有了微微的细汗。他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歌剧《波西米亚人》里的咏叹调“冰凉的小手”。
研讨会还未闭幕,余政宪再次找到南海商网的徐工程师和李婉钰聊天。他这次小心地问到了南海商网H股上市的进展。但两人都对这个主题避而不谈,一致表示:“这个要问阳明投资总裁江彬。”为了不扫余政宪的兴,两人都表示他的发言很精彩,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去之后一定慎重思考与大野证券的合作事宜。
“说不定我们可以找到其他机会合作。”徐姐表示。
李婉钰忙接上来说:“况且我们与中介机构还没签订正式协议,没准你们大有希望呢?”这话让余政宪眼睛一亮:原来并未最后定夺。
李婉钰说话时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中再现天然的诱惑,仿佛是一种不经意的呼唤。余政宪知道女人的目光其实是自然的,诱惑是自己的诠释,可这自然的诱惑更添了几分吸引力。
3 以退为进
从广滨市的研讨会返回香港后,余政宪悠远抽象的形而上思考就被注入了一种鲜活的力量,行动也有了新方向。尽管他讨厌人生充满太多的交易,可他的工作就是安排交易。人活着都挺忙,其实忙的都是交易,主要是卖自己,包括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自己。想想自己此刻所处之地,他笑起来。
窗外维多利亚湾内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游弋,远处停泊着各类远洋巨轮。办公室里挂着一幅描绘香港开阜初期风景的水彩画,交易广场坐落在画上同一地点,海船是帆船,岸上是欧式洋楼。余政宪人到中年,正处在既回忆又憧憬的中间状态,如同酒发酵到一半,混杂着太多复杂的气息。怀旧就像利用记忆这一神奇的酵母在生活这个最大的幻觉中制造重叠的幻觉,于是怀旧也成了他漫游的一种方式。帆船、老楼在他眼里要比机动巨轮、摩天大楼更浪漫、幽远,也更结实。凡是他漫游过的城市,不知为何老砖房就是比新砖房漂亮、结实、耐久,从纽约、巴黎、东京,一直到上海、北京、武汉都是如此。同样是砖做的,区别就这么大。另一面墙上还挂着一幅黑白摄影的挂历,每个月的照片上都有一段取自《老子》或《庄子》的语录,每段的书法都风格各异,日历下方则是老、庄语录的英文翻译。
办公室的音响开始放江蕙的《望你早归》,这是余政宪当年在海外孤寂落寞时常听的家乡的歌。都10年了,歌中散发的气氛依旧苍凉。江蕙的歌,他最爱这一首,只因这首歌的曲调苍凉而绝望,像流浪的序曲,也像告别的宣言。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
在余政宪生命中的关键时刻,女人总是以各种方式神奇地降临,像魔法般给他各种影响,她们有时像酵母发酵,有时像催化剂催情,有时化悲痛为力量,有时秀色可餐……女人都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可化解、圆融余政宪与生俱来的刚硬。他在本质上是个乡下人,大自然的形态和气息早已给他的生命打下了深厚的底色,其影响远远超过城市的浮光掠影撒在他身上的五彩斑斓。融入现代社会后,女人正好成了他与自然之间的一种纽带,因为女人总是比男人更靠近自然,有灵性的女人更是如此。女人,也许是令男人终生不解的谜,如同大自然本身。于是生活既悬念重重,又充满希望。
余政宪问自己:我每天在瞎忙些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一天天走向死亡?为什么非得是为了项目而不是为了女人呢?现在我要让项目变成手段,而女人才是目的!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给身在广滨市的李婉钰拨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