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悼念的人渐渐稀少,烛光一盏盏熄灭。苏扬跟着李昂往东门走去,五月的夜风大起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夜黑得奇怪。她抬起头,四层的教学楼高得望不见顶。
她想着那个跳楼的女生,跨出那一步是怎样的绝望。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爱情梦,可这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没有爱就死的激情年代了。她又想,生死往往一念之差,有没有可能,站在天台边缘的女孩差点就成了她?
“李昂。”她突然大喊一声。
他正要去停车场取车,这会儿他站住,转过身看着她。
“怎么了?”他听出她这一声喊很不同寻常。
他回到她面前,发现了她眼中隐隐的泪光。怎么了?他的目光在询问她。
“李昂,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看着她,有些担忧。
“我们……分手吧。”说出这句话需要勇气,她始终踌躇着迈不出那一步。这个有些狂乱的夜晚推了她一把。
他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突然说出的分手指的是什么。
“李昂,其实……我与你并不合适,我看不到未来。”
李昂看着她,看了足足几秒钟,然后微微一笑。他张开手臂把她揽入怀中,说:“苏扬,你没事儿吧?看看你,一点事情把你给矫情的。”
她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脸,又听到他说:“那个女生的事情只是个案,不能因此就不相信爱情了。要知道,这世上真爱还是存在的。”
“不是的。”她轻轻推开他,“李昂,你知道的,我马上要出国了,一走好几年,将来也不知会在哪里,而你不会离开中国。”
“我可以离开中国啊,如果你希望的话。”他说。
她看着他,心想你可真会撒谎。你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会丢下大好的北京跟我去国外吃苦?
她说:“你的事业在北京。”
他想了想,说:“苏扬,或者你也别出去了吧。那么辛苦,何必呢?留在北京,我会帮你找到好工作。你想做哪个行业?”
果然,那副只手遮天的架势又来了,就好像他看透她一直以来的埋头苦读是因为对某种高薪闲职怀着一份秘密的憧憬。
他说:“我一定可以为你找到好的单位。真的,苏扬,你根本没必要出国去受那份罪。”
苏扬看着李昂,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进一个舒服的单位,上班、看报纸、喝茶,每隔几年就升一次职,涨一涨工资。她的态度是无所谓的,反正家不靠她养。李昂准备了大把好日子供她享用。然后,青春就逝去了。这一生就过去了。平淡富足,没什么不好。
“我还是想出国。”她说。
“那我就等你。或者,我们先结婚。”
她摇头,“李昂,那不是我要的。对不起。”
他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看他。他看上去平静极了。
僵持了一会儿,他再次拥抱她,动作轻柔。他说:“我知道,是我最近太忙了,关心你太少了。但你要明白,我很爱你。我会好好照顾你,相信我。”
“听我说,李昂……”
“嘘……”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嘴唇上,对她微笑。他说:“听我的话,今天什么都别说了。我现在送你回宿舍。你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
他又说:“这会儿你头脑发热,我建议你什么都别想。过几天再说,好吗?”
李昂自然清楚,这么说下去两人会吵起来,会越说越僵。他知道这时候该冷处理。而他也需要一个人理理思路,想想“为什么”和“怎么办”。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李昂陪苏扬走回宿舍,在楼下和她告别。临别前他依然亲吻她,从容不迫,面带微笑。苏扬再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
五月,一场大雨洗刷了北京城,也洗去了跳楼事件留在校园里的阴影。天气真正热起来了,一切事物都生机盎然。校园里处处是身着学士服拍照留念的身影。一顶顶学士帽漫天飞舞。
苏扬在网上遇到祉明。祉明说,他依然在广州,和那家公司的老板谈得很愉快,已成了哥们儿,这几天还准备和他们公司的员工一起出海打鱼。
不得不佩服祉明的社交能力,还没正式加入公司就已跟老板及员工混得那么熟。苏扬在网络的这边微笑起来。这笑里有欣慰,也有苦涩。
她说:“你真的要留在广州了吗?”
他说:“差不多定了,我喜欢这份工作。”
她在电脑屏幕前发了一会儿呆,思考着一同去广州的可能性,最终觉得那太渺茫了。
她又问他,要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公司?规模大不大?薪水怎样?
他说是个贸易公司,规模一般,但他很喜欢那儿,老板是个有趣的人,薪水不重要。
她告诉他,出国事宜已办妥,预计八月份走。
他简单地回复:好的,祝一切顺利。
一段漫长的离别俨然无法避免,而且就在眼前。
李昂这边,依然还是牵牵绊绊,藕断丝连。苏扬只觉得无奈。
李昂每天给她发短信。
“天热了注意防暑。”
“明天会下雨,出门要带伞。”
“超市楼下新开了书店。”
“我给你买到了文德斯的摄影集。”
这些短信让她心烦意乱。他对她提过的分手一事不以为意。他与她保持联络,维持热情,细微关怀无处不在。
苏扬明白,李昂表面体贴温柔,实际内在强势至极。他对小事不计较,对大事全盘控制。他的专横藏在温柔和善的表象之下。这是让苏扬感到厌烦而害怕的。
和李昂的关系总得有个妥善的解决,苏扬在心中思量。既要无愧于自己的良心,避免伤他太深,又不能委屈自己。她不想继续演戏,更不愿意真相大白,把祉明牵扯进来。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感到压力剧增,时而希望时间过得慢些,时而又盼着能早日离开北京,结束这所有的烦恼。
六月,祉明从广州回来,苏扬约他见面。
这恐怕是在北京见的最后一面了,她想,下次再见还不知是几个月或是几年以后。
去喝酒吧,她提议。他欣然同意。她内心由此生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她精心打扮,仿佛带着某种庄严的使命,要去面对一件人生大事。她有预感,这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
他们约在五道口Dorothy酒吧见面。酒吧里人不多,放的是爵士乐,气氛幽静暧昧。祉明点了“自由古巴”,为苏扬点了“长岛冰”。苏扬却坚持喝同一种酒。
闲坐片刻,祉明告诉她,自己已签了广州那家公司,一办完毕业手续就南下。
她无言,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终是要远赴他乡。
祉明却显得高兴,似乎能够去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让他充满了激情。
沉默片刻,她轻叹一声,问道:“叶子青跟你去广州吗?”
他说:“我和叶子青分手了。”
她愣住了。大学四年她一直盼的就是这件事,如今真的发生,却让她吃惊。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你说第一次提出?应该是……”他似乎在回忆,“竞选之前。”
“竞选之前?”她想起竞选前一天她去找他,叶子青和他还好好的,在那之后他们也一直在一起。
“她喜欢上了乐队的鼓手,就是那个梳马尾辫的男生。”
“阿峰。”她马上说。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心想你倒是好记性。
“她向我坦白,爱上了别人,但又舍不得和我分开。”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无关他的痛痒,“我以为自己不会难过,没想到还是会难过。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但我不怪她,这份感情里始终都是我亏欠她,我从一开始和她在一起时就不那么爱她。可时间久了,竟也有不舍。”
她看着他,内心翻涌着各种滋味。不知是欣慰更多还是心痛更多。
“说了分手,又分不掉。你知道的,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彼此习惯。所以又纠缠了一年多。”说着他笑了笑,“我去广州的这段时间,她搬走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和我分开。我想她大概也知道,我对她始终没有付出真情。”
“所以,你在十佳赛上唱的那首歌是献给她的。因为你们将要分开。”她有些落寞。
“不是的。那首歌……是给你的。”
给我的?她呆住了。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去看这种比赛。”
“那么,你是真的要和我告别了?你去广州就是为了离我远远的?”她又伤心又无奈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感到眼前一片迷蒙。
“现在的我无法满足你的期望。你我在价值观上是有差异的。并且,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不敢奢望任何长久的感情,不想拥有任何我无法忍受失去的东西。我害怕我们一旦开始,会很快结束,因为我们毕竟是不同的。但正因不同,你在我眼中尤为珍贵。世上没有比你更纯真的人了。我们曾说起过梦想。你是我梦想的一部分,我不敢轻易开启的一部分,因为我自知还没有合适的心态与足够的能力来同你在一起。那首歌是我竞选失败后反复听过的,一边听一边流泪,常常整夜地睡不着,心里想的全是你。”他说着,眼眶湿润,随即转开目光,试图收敛情绪。
她怔怔地望着他。她第一次见他这样敏感、伤情。那么坚强而骄傲的一个人,眼中忽然有了泪,竟是为了她。即便是他偶然流露的、片刻的脆弱与表白,也让她感受到莫大的幸福与慰藉。不过她很快想起了什么,再度陷入落寞。
她说:“比赛之后,那个第一名是你让给她的吧?事实上,你也爱她。”她的声音低下去。
他淡然一笑,说:“我要那些名次有什么用?我只是想去唱一首歌。”
他又说:“其实,也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叶子。如果像你说的,我也爱她,那她对我的爱远远超出我给她的。即使在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别人之后,我们之间不舍得下定决心分开的那个人还是她。我知道我亏欠她,所以我想帮助她在舞台上实现心愿。你知道,拿到十佳赛的冠军对她将来的事业发展很有好处,那是块金字招牌。对了,他们乐队很快就要出唱片了。”他说着笑了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拿出烟来抽,是健牌,8毫克。
“烟戒不掉吗?”她问。
“为什么要戒?”他笑。这时他又恢复成那副老练世故的样子,眼神既温柔又霸道。
“以后抽淡些的吧,伤害小些。”话一出口,她蓦然就想起了李昂。李昂从不抽烟,也不轻易让自己喝醉。和祉明相比,李昂就像台精密的仪器,无时无刻不冷静而准确地控制着自己,让事情按照自己设定的轨道发展,永远准确,永远不出差错。而祉明,这么自由散漫,落拓不羁,这么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
“或许在我死于吸烟之前,我就先死于战争或者车祸了。”他调侃着说了一句。
“说什么啊你!”她有些恨他这副毫不忌讳的样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对自己的健康也不在乎。
见她恼火,他又笑,笑她的认真和严肃。他把剩下的半支烟掐灭了。
沉默片刻,她说:“我跟李昂也分手了。”
“为什么?”他淡淡地问,表情毫无变化。
“不为什么。”她说。
“他同意了?”他眼中掠过一丝微笑,好像自己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不期待对方的答案。
他朝她举了一下杯子。她也举了一下杯子。两人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对她微微一笑,道:“你说你多能折腾。李昂这么个公子哥还配不上你?人家英俊又多金,温柔又专情,你装什么清高,啊?”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醉意,所以她决定不计较。
她说:“我不是装清高,我就是太贱。你知道吗?这世上的男女都是大饼配油条。是你的躲不掉,不是你的再强求也得不到。”
“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说得不对吗?老油条如你,能配上我苏扬这样的大饼不错了。”
两人都笑了,谈话突然就轻松起来。
他说:“好吧,等咱俩退休了,开个夫妻早餐铺,就叫‘苏扬大饼’。”
她笑出声来。这下她是真被他逗乐了。
他挥手招呼侍应生,又叫了两杯“自由古巴”。
“你是不是存心想放倒我啊?”她借着酒意,说话有点妩媚的味道。
“那我帮你喝掉一点。”他拿起她的杯子,倒了一大半给自己。
她看着他,恢复了严肃,说道:“谈正经的吧,祉明。你这次去广州,何时才能回上海?”
“至少先在广州成就一番事业再说吧。”
“成就什么事业?”
他看了她一眼,挺不正经地说:“当然是赚钱了。”这时他已完全变成了以往那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与先前深情表白的他判若两人。见苏扬还等着他的解释,他痞痞地一笑,凑到她耳边,说:“等我在广州赚够了钱,就回上海娶你。”
又来了!她苦笑摇头,说:“算了吧。不如我们明天就去领证结婚。我就不出国了,跟你去广州。”
“你还是出国吧。”他说,然后拿起杯子一仰头,一杯酒又只剩个底了。
她瞪着他。七年了,一切还在原地。她深感失望,一仰头也把自己的酒喝光。
她把空杯子一推,狠狠地说:“我决定了,不出国了。”她抬手示意侍应生再拿酒来。
“出国吧。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任性。”他有了些醉意,但话里的逻辑没错。
“我们先结婚,我再出国。”她说着,从桌上握住了他的手。
酒送来了。他轻轻将手抽出去,拿起酒杯,说:“那样是对你不负责。”他又喝了一大口。
“那你可以从今晚开始学着对我负责。”说完她也拿起酒杯,自虐般地将一整杯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别这样喝。你胡闹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试图阻拦。
她不予理会,继续猛喝。他再要劝阻,动作却忽地定格。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眼神霎时变得冷酷而锋利。
她放下酒杯,转过头。昏黄的灯光里,一个身影从门口走来。不用看得太清楚也知道那是李昂。他给她打了一晚上电话,她没接。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了她。
苏扬有些醉了,见了李昂也不觉尴尬,笑着说:“真巧啊,李昂。来来来,坐下一起喝。”
李昂不坐,站着跟祉明打了个招呼,语气淡淡的。任何时候,哪怕他再不高兴,他都要维持他的礼貌和修养。然后他对苏扬说:“走吧。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不走。我跟祉明还没聊完呢。”苏扬笑着,借着酒劲把话说得暧昧,存心要惹一惹李昂。
李昂一边沉着气说:“好了,听话,你不能再喝了。”一边伸手来扶她。
“别碰我!”苏扬甩开他。
李昂再次拉住苏扬的胳膊。他一向稳重自持,这时的纠缠显得反常。他手上用劲,话里的温柔一点没变,“好了,苏扬,别闹了。跟我走。”
“我不走!你别碰我!”苏扬火了,与李昂拉扯了几下。
“你放开她。”一句低沉的吼声从桌子那边传来。
李昂和苏扬同时静下来,转头看着祉明。他面色铁青,目有寒光。他的话音低沉,却杀气腾腾。不远处的美式台球桌旁,两个老外朝这边看来,都轻轻地绕到了台球桌的那头。不用懂中文,他们也闻得出空气里的火药味。
这一刻,苏扬酒醒了。
她看出情况不妙了。祉明这样子随时可能动手。李昂则很平静,脸上带着点冷酷的笑意。
苏扬慢慢地站起来。要真动起手来,她倒不担心祉明会吃亏。但她不想让祉明真的惹到李昂。李昂没那么好惹。
苏扬的语气缓和下来,“李昂,我跟祉明还要聊一会儿。你先回去好不好?”
李昂没动,也没什么表情。
苏扬挽起李昂的胳膊,几乎讨好地说:“求你了,先走吧。我陪祉明聊会儿天,快毕业了,他马上要离开北京了。我跟他七年同学了。你别担心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她拉着李昂,欲送他出门。
李昂叹了口气,说:“我不放心你啊。”
“不用担心,我有分寸。”她看着他,几乎哀求,只希望他能赶快离开,“我不会再喝酒了。”她说。
李昂看着她,像是妥协了,说:“那我先走。聊完了你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苏扬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你放心吧。”
李昂不放心,又问:“保证不再喝酒了?”
苏扬保证,“不喝了。”
李昂又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祉明,然后轻轻拥抱苏扬,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苏扬只觉浑身一僵,都不敢去看祉明,拉起李昂就往外走。
在酒吧门口,两人又反复道别了多次。李昂抱着苏扬,就是不舍得放开。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难缠过。苏扬困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她与祉明的关系?他就是要做给祉明看?就是要向他的敌人宣布:你输了,你爱的女人是属于我的。
无论如何,我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是自由的。苏扬这样想着。
李昂走后,苏扬回去找祉明。祉明已经把酒喝光了,侍应生又送来了新酒。
“好了,别喝了,你醉了。”苏扬伸手去抢他的酒杯。
他却突然笑起来,笑里满是苦涩。他说:“你看看,苏扬,有人着急要对你负责。”
“够了够了。你就只会说些负气的话。”她说,“你带我走啊!我现在就跟你走,随便去哪儿。我们一起离开北京,一起浪迹天涯。怎样?走不走?”
他没说话,脸转向窗外。他的眼眶红起来。或许是醉了,又或许是哭了。不,他一定是醉了。她走到他身边,在他身旁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话,关于爱、绝望、痛苦和死亡,那些悲情恋人间常有的傻话。再后来,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说,只感到无可名状的悲伤与压抑。
酒吧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那两个玩桌球的老外也走了。周围很安静,只有若有若无的音乐响着。
他说:“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她说:“那你呢?”
“我想独自待会儿。”
“不,我跟你一起走。”她的语气坚定无比。
相聚不易,离别太过漫长。她是他的,她不愿再等。
是的,今晚她跟定他了。
凌晨一点。苏扬和祉明站在酒吧门口等出租车。她挽着他的手臂。街上的风大起来,她的长发在风中舞动,丝丝轻抚到他的脸上。
“去你那里吧?”她轻轻地问。
他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神情疲惫,仿佛被无数心事折磨着,眼神流露出恋慕与无奈。她明白,他想要她,但他害怕失去她。他给不了她要的生活,他对她负不了责。明知无处安放,明知不属于自己,却还放在心底不肯割舍。
苏扬轻叹一声,把祉明的胳膊又拉紧一些,头靠上了他的肩膀。他不能决定的,她代他决定。她要他知道,她心甘情愿。
是的,跟他走,是她心甘情愿的。
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是李昂的车。
苏扬从头到脚都凉了,挽着祉明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李昂打开车门下来,走到苏扬面前,说:“我不放心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烦躁与绝望瞬间袭来,但她极力掩饰,说:“不放心什么呢,我这不好好的嘛。”她快速地看了一眼祉明,他的样子冷若冰霜。
“都上车吧。祉明,你住哪儿?先送你。”如此尴尬的情形下,李昂还不忘了假客套。
“不用了,我打车走。”祉明冷冷的,目不旁视,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祉明打开车门,回头看着苏扬。
苏扬犹豫了一秒钟。
那一秒钟慢得像一百年,又快得只有一刹那。在回忆里,这关键的一秒钟成了一个谜。
后来,这一秒钟里的每一帧画面都被苏扬无数次地回放,暂停,扩大。她想跳出来,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好好看清这个画面,看清在这一瞬间,他们——她、祉明、李昂,各自身处怎样的一种绝境,看清自己怎样在这艰难的一秒钟里做出一个决定。
一秒钟瞬间就过去了。祉明上了车,关上门。他从车窗里又看了苏扬一眼,然后让司机开车。
出租车绝尘而去。
一切都有因果。一个环节扣着另一个环节。如果不是她那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软弱,如果祉明再多等她一秒,如果她义无反顾地丢下李昂,跟着祉明上车,后来的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是否就在那一刹那,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像落了地的色子,再也无法改变?
没有如果,没有重来。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来不及。
“上车吧。”苏扬听到李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又困又累,头很重,身体却轻飘飘的。她发现自己被李昂扶进了车里。车门砰地关上了,比任何一次都要果断。恍恍惚惚间,她只觉得李昂扶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多了某种粗野的力量。
车上路了,苏扬靠在椅背上休息。她闭上眼睛,却看到祉明的脸。他透过车窗看她的一眼,那么深,那么重,好像要把他这辈子欠她的都还了,也把她欠他的都讨了,好像从此他们就两清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追问。此刻,她好累。她只想快些回到宿舍,在那温暖安全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觉。其他的一切,明天醒来再从长计议。
走了一段,她发觉不对劲儿。车怎么开了这么久?从五道口到学校,开车也就几分钟。她睁开眼睛,发现车已上了四环。
“我要回宿舍。”她说,“你往哪儿开?”
“回家。”李昂说。他把车开得飞快,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要回宿舍。”她又说了一遍。李昂没有理睬她。
很显然,面前摆着一场架要吵。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跟他吵。她索性倒回座椅里,闭上眼睛。要么跳车,要么就只好随他去。她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
车在车库里停稳,苏扬睁开了眼睛。李昂走过来拉开她这边的门,一言不发地把她从车上架下来,几乎有些粗暴地把她塞进电梯。电梯随着轻微的噪音缓缓上升,逼仄的空间里两人持续沉默,灯光使得他们脸色显得苍白。
已过午夜,楼道里空空荡荡的,静得可怕。开门的时候,李昂手中那串钥匙翻滚得尤为响亮而急切。苏扬无力地把头靠在墙上,看着李昂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借着醉意笑起来,“都说过分手了。你还想做什么?”李昂沉默着,沉默里透着一股狠劲。
他扣着她的手腕进屋,犹如对待一个囚犯。他用脚关上门,一手把钥匙抛在门厅的柜子上,一手去按墙上的空调开关。这一连串动作他一气呵成,有种按捺不住的急切。苏扬看着他,疲倦地笑着。你一向的修养哪儿去了?你的从容和优雅哪儿去了?
他把她连拖带拽地拉进卧室,将她按在床上。虽然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他吓着了。他力气大得惊人,重手重脚地撕扯她的衣服。
“你弄痛我了。”她低声叫喊。她到此时仍不清醒,仍不振作,还把眼下的情形当成玩笑。他毫不理会她的喊叫,沉默而猛烈地攻占她的身体。疼痛尖锐起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举止。原来一向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的人也可以变得这么狂野粗暴。
她在这时感到了害怕,眼泪迅猛地涌了出来。她伸手够到床头柜的抽屉,拉开,摸索到那个纸盒。李昂却扭住她的手,抢过纸盒,揉成一团扔到地板上。他的意图清晰起来。她看到他眼中愤怒的目光。你从没爱过我是吗?你从没真正接纳过我是吗?那好,至少此刻你是我的女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就当这场蛮横的掠夺是我们之间的最终清算。
她徒劳地挣扎,无济于事。他体内燃烧着狂烈的怒火。没有尊重,没有怜爱。她无声地推挡,泪水在脸上流淌。
时间流逝得太缓慢。夜黑得残酷,犹如过了几百年,而后一切终于平息。
她拉过毯子盖住自己。她不要看到这耻辱的画面。她在毯子下面无声哭泣。李昂伸手揽她,试图抚慰她。可她背对着他,身体僵硬,一言不发。此刻,她只觉尊严丧尽,心中无限怨恨。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事情有因有果,一切的一切均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她曾对很多事情持有看法,反对婚前性行为,反对堕胎,反对一切的不公平和不公正。可事实上她什么都反对不了。她的底线一再退缩,最后连自己的小小阵地都失守。她想知道李昂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但这种时候去讨论动机没什么意义。
她并不知道,此刻李昂已深感后悔。当欲望与愤怒的潮水退却,他平静下来,陷入莫大的恐惧。他不明白向来理智而冷静的自己为何如此冲动?征服不了一颗心灵就去征服一具肉体?用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让一个女人失去对自身的主权,从而让她屈服?他感到震惊并且害怕。她已将他人格中最软弱最丑陋的部分诱发出来。她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事后苏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去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又怎样回到学校的。她只记得长夜漫漫,泪水流淌不尽,脸上的皮肤生生地疼痛。
她服下药物,躺倒在宿舍的床上,一连昏睡三天,只靠室友帮忙打来的水和稀粥维持度日。事实上她什么都吃不下,药物反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头晕、恶心、呕吐,她浑身乏力,小腹酸痛,人几近虚脱。
第四天傍晚,她被屋里的喧哗声吵醒。叶子青回来了,正和萍萍还有棒子媳妇热烈地说着什么。叶子青难得回来,每次出现都让宿舍热闹非凡。她穿着一件无比惹眼的桃红色T恤,正面印着一行英文粗口——What the fuck is Prada?(普拉达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她如今成了真正的文艺青年,坚持自我审美路线,藐视一切,造全世界的反。
苏扬虚弱地从上铺撑起身。叶子青笑着同她打招呼:“还睡呢,苏扬,天都黑了。”
苏扬没有反应,叶子青又说:“郑祉明那二百五去江西了你知道吗?”
“去江西?他不是定了去广州吗?”苏扬晕晕乎乎地问。
“发大水了你不知道吗?”叶子青感到诧异,“连续强降雨,长江发洪水。新闻天天在讲。”
“苏扬不舒服,睡了三天了。”棒子媳妇解释道,又对苏扬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有山洪,老可怕了。有些地方一座城都被淹了,几百万人无家可归。三角地有人组织捐款。我和萍萍刚刚去捐了。”
“他去江西做什么呢?”苏扬问叶子青。
“他说他的一个朋友的家在那儿,受灾严重,他要去帮忙,顺便去灾区做志愿者。他还带了几个人一起去呢。你说他们那帮人不是有病吗?马上要毕业了,还有这心思!”叶子青笑笑,满脸都是无可奈何。
苏扬从上铺慢慢下来。似乎在她沉睡的这几天,世界发生了好多事。
叶子青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话,她说她再也受不了郑祉明的任意妄为和异想天开了。她又向室友们宣布,她已开始了新的恋情,对方是一名特酷的鼓手。
室友们火热的聊天声擦着苏扬的耳朵过去。她神思游离,想着几天前的夜晚,一阵痛苦。她又牵挂起祉明的安危,只好强打精神,支撑起疲倦的身体,重新给手机充电,开机。
李昂的短信涌入。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她都不看,直接删除。然后她拨打祉明的号码,电话却无人接听。
打开电脑,网络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情况很糟,灾情不断升级。洪水卷走了房屋、树木、汽车;河坝决堤,到处都在抢险;农田被淹,牲畜成批死亡;人员失踪,食品药物紧缺。这么危险的地方,祉明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苏扬满心担忧,继续拨打他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晚些时候,他的电话关机了。
六月中旬,天变得酷热。祉明离开北京已经十多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校园里倒是一派轻松祥和,所有人都在尽情享受青春:浪漫的浪漫,分手的分手,追梦的追梦。这毕业前最后的校园时光,是每个人都不舍得浪费,又必须竭力挥霍的。
苏扬和室友们全都谋好了出路,准备离校。
萍萍回老家了,她被一家国企录用了,安稳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叶子青不找工作也不考研,和阿峰一起又租了房子,继续创作音乐、排练、演出,做起了全职文艺女青年。最后一次回宿舍与大家告别,叶子青将自己收集的一百多个麦当劳玩具装满了两个塑料袋拿来,说送给大家。
棒子媳妇惊叹道:“收集这么多玩具多不容易啊,还都是成套的,得吃多少汉堡啊!最难得的是叶子你吃这么多汉堡也还这么苗条啊!这些玩具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棒子媳妇向来一惊一乍,话多且表情丰富。
叶子青随意一笑,说:“与过去告别就要告别得彻底,包括自己曾经的幼稚与无聊。这些玩具你们要就拿着玩,不要就全扔掉好了。”她放下袋子便拿出烟来抽。
苏扬看着叶子青,知道她已将心底最后一丝纯真也放下,剩下的执着与热情全给了她爱的音乐。
棒子媳妇与萍萍分别挑了几个精致的卡通电影人物公仔。苏扬只拿了一件,便是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
“再拿几个呀!”棒子媳妇撑着塑料袋等着苏扬,“还有这么多,扔了好可惜。”
“不用了,有一个留作纪念便好。”苏扬微微一笑,将那只小狗收入抽屉。这也算是物归原主吧。一只玩具失去了,无论何时找回来总还是原来的样子。人便不同了,一旦失去,就再无可能完好如初地回来。她这样想着,当即有些伤感。
棒子媳妇直言羡慕叶子青的状态,“要是我也有个高官老爸供我养我,我也投身艺术了。”此时,叶子青的家庭背景已不是秘密。但这些年来,叶子青本人从不以此为荣,甚至故意叛逆,与社会主流背道而驰,成为边缘、另类、目空一切的艺术青年。
棒子媳妇也曾梦想当歌手,像叶子青那样组乐队、演出、灌唱片,将自己的歌声与灵魂分享给世人。然而她早早就放弃了,如今准备进大公司做“工蜂”。她每日化精致的妆,穿没有一丝褶皱的职业套装去参加一个个面试,并最终选择了一家外资企业。虽然岗位和专业完全不对口,但薪酬诱人。她打算一切从头学起。
毕业后的第三年,棒子媳妇给苏扬打电话,聊起过去的理想,说她算是明白了,文艺青年痴迷的并不是艺术,而是他们自身。文艺青年大多自恋,他们不时地自我审视,检查自己的姿态和生活方式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是够酷、够另类、够值得羡慕。如果是的,他们就满足了。他们才不在乎自己追求的到底是艺术还是别的什么呢。当然,也有不少文艺青年搞文艺纯是为了吸引异性。棒子媳妇像是豁然开朗了一般,言语间都是喜乐安详。那时她已经和韩国男友结了婚,成了真正的棒子媳妇。她说她已彻底被世俗生活同化,整天想的就是房子、车子,还有每个月的销售业绩,什么文艺情怀都没有了,也不需要有了。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两周后,祉明终于打来了电话,说前段时间在灾区,电力中断,手机充不上电,也没有其他办法联络她,现在他已回到北京。他语气冷淡,透着消极颓靡的情绪。苏扬问他有何事发生,电话那头却是无声。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他有个同伴失散了,是被洪水卷走的。她听到他哭了。她问是谁,可是京大的同学?他沉默片刻,说:“你见过的,是张康。”
苏扬惊呆了。她与张康也算有过几面之交。年轻鲜活的生命,说消失就消失。这个夏天竟接二连三有这样的事。苏扬心中感伤,止不住感叹生命无常,原本想要对祉明诉说的那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面对重大的灾难和生离死别,个人的小情绪、小忧愁、小儿女情怀是那么的渺小且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