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只是忘了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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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二月的玫瑰

可李昂接着说:“一定是那瓶伏特加,以后俄国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喝。”他一边在镜子里朝她笑笑,一边飞快地打着领带。这条价格不菲的领带是去年他生日的时候她送的,为此她节衣缩食了一个月。他非常喜欢,珍藏着一次也没戴过。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要动用这条领带了?她慌张起来,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都怪我,非要喝那瓶酒,害得你演讲都没去。”她一边有口无心地说着,一边想李昂穿得这么体面是要去干什么。

“没事儿,亲爱的。我没去,但我当选了。没有亲自去演讲,是有点儿美中不足。不过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李昂说着轻轻拥抱她,像是要她不要再自责。

“什么?你当选了?可是……”

“马跃替我读了演讲稿。他打我电话一直没人接,就跟大家说我临时得了急病进了医院。选举照常进行。我虽然没去,但我的选票还是最多的,这有什么办法?”李昂说着笑起来,“看来这个学生会主席我想不当都不行。”

苏扬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轻飘飘的,脚下的地板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你怎么了?不舒服?”李昂看着她。

“没有,没有。”她勉强一笑,急于掩饰内心的崩溃。

“马跃你见过吗?我的助选人,数学系那个小帅哥。多聪明一孩子,中学跳了两级,现在上大二,才十八岁。这人以后可以重用啊。”李昂说着朝苏扬一笑。

苏扬点头,努力支撑,维持笑容。

“好了,亲爱的。我得马上去学校。你再休息会儿吧,冰箱里有吃的。对了,你下午有课吗?算了,有课也翘掉吧。建议你再睡会儿,你脸色不太好。”

李昂又抱了抱她,说:“我先走了,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

李昂走后,苏扬一直在沙发上痴坐着。

是啊,他怎会没有第二手准备?主席团、监票人几乎全是他的人。各大院系的学生会都被他收买了。天罗地网都已布好,他去不去选举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人,心怀谋略,心计过人。事情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中。

苏扬你如何是他的对手?

祉明一直没有接电话。无数遍铃声后,听筒中总是传来那个机械而冷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苏扬无力地放下电话,瘫倒在沙发里。药力的作用依然在,此时她只觉天旋地转。房子又空又大,像个怪物。

走出大楼的时候,苏扬有一瞬间迷失了方向。

初秋的北京,天空却异常灰暗,如涂了一层厚厚的铅,也许上面正攒着一场雨。一场雨能洗刷这个世界吗?让它彻底干净?这一刻,当苏扬恍恍惚惚地走在陌生的北京街头,确信这个世界坏透了、脏透了的时候,她也成了这坏和脏的一部分。她本以为她的作恶与堕落能换取这世界对祉明的一点好,可没想到这世界坏得这样彻底。

她扬手拦了辆出租车。此刻,她急于回到学校,回到那片属于她的天地。她只想坐在书桌前,静下心来读会儿书。她想念那个角落,想念书本,甚至想念不理尘世的萍萍和她的腊鸭腿。此时此刻,宿舍是个无比纯洁美好的地方,只有那里才是象牙塔的本来面目,只有那里才是宁静的、安全的、正当的、洁净的。

校园里一切如旧。学生餐厅拥挤喧闹。博实路上川流不息。包子铺的大叔扯着大嗓门吆喝。这世界好也罢,坏也罢,都挡不住人们照常地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那些骑着自行车匆匆奔向图书馆的人们,那些在包子铺前排着队的人们,那些从澡堂出来甩着头发说笑的人们,有谁知道学校里刚刚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情?不信让我们回到宿舍去问问萍萍。

“你去看今天上午学生会主席的选举了吗?你知道谁当选了吗?”

萍萍会从电脑后面探出一张迷惑的脸,问道:“学生会是干什么的?”

这就是苏扬喜欢萍萍的地方。她曾经和萍萍一样单纯、快乐、无知。她本不用了解这世界有多么坏。她本可以让好人和坏人去山巅决斗,她在山脚下过她无忧无虑的小日子,一边读书一边啃腊鸭腿。

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苏扬没有去上晚间的课,也推掉了李昂的饭局。不用想也知道饭局上都是哪些面孔。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吃这种庆功宴的。她再次思量起这令人诧异的结果:连最终演讲都没有亲自到场,还能获得最多的选票。这说得过去吗?就没人有异议吗?

想到这里,苏扬心头掠过一阵阵寒意。李昂这人多么可怕。温和有礼怎么了?理性睿智又怎么了?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什么坏事都是不露声色地就干了。

觉得疲倦,她早早上床躺下,却又辗转难眠,再次翻开《旧约》。

你为何使我看见罪孽?你为何看着奸恶而不理呢?毁灭和强暴在我面前,又起了争端和相斗的事。因此律法放松,公理也不显明;恶人围困义人,所以公理显然颠倒。

校园本是一方净土,却有人在此公然践踏诚信与公正。苏扬在绝望的泪水中,知道自己最后的一丝圣洁与信心亦已丧失殆尽。然而她该有怨言吗?在这桩勾当中,她亦犯罪,施行不义。可她有什么选择?

泪水沾湿了薄薄的纸页,问题没有答案。

第二天,祉明依然没有接电话。苏扬却在课堂上见到了叶子青。

叶子青穿着宽大的亚麻上衣和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麻编凉鞋。这一年多来,叶子青的衣着举止越发边缘化,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艺术青年才有的外在风貌。崇尚原始、自然、个性,藐视品牌和一切规矩。她变了很多。

课间休息,叶子青去外面抽烟,叫上苏扬。

“祉明竞选失败你知道了吧?”叶子青的眼神带有轻微的敌意,觉得苏扬自然会为李昂当选感到高兴。

苏扬并不解释什么,只说:“我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叶子青低头吸了一口烟,卷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他跟他哥们儿喝酒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昨天送医院了。”

“什么?”苏扬微微蹙眉,满心担忧。

叶子青却淡淡一笑,道:“没事,别管他。让他折腾去吧,折腾折腾就好了。”她又把烟送到唇间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时一脸淡漠的颓废与伤感。

苏扬说:“他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他。”

叶子青说:“不用。他昨晚就从医院回来了,今天估计又去喝了。我现在是随他去,管也管不好,不想管了。”

“你确定他没事?”苏扬仍不放心。

叶子青没有回答,却问道:“你昨天怎么没去看他们的竞选演讲?”

“我……”

“你应该去看看的。祉明说得真好,当时有很多人都哭了你知道吗?我从没意识到,他内心有那么多激情,那么多抱负。而且他那么能感染身边的人。放在过去,他应该是个英雄人物。”叶子青说着笑了笑,“那么多人为他鼓掌,为他流泪,却都不选他。”

苏扬怔怔的,想着她错过的演讲和他最终的失败,心中一片悲凉。这时上课铃响了。

“进去吧。”叶子青掐灭了烟头,又问:“你不为李昂高兴吗?”

苏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叶子青却只是淡然一笑,不再探究。两人一起走进了教室。

苏扬惶惶然坐下,摊开书。这堂课是西方文学史,先前正讲到司汤达的《红与黑》。书的内容如此应景——“他们被养育在英雄的时代,却不得不在门第和金钱主宰的时代里生活。”

苏扬在书上轻轻划出这句话。

她依然写诗,发往他的邮箱。依然没有任何回复。

电话没有人接听,发去短信也无回音。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她被漫无边际的空虚包围,犹如丢失了灵魂,麻木地在校园里来来去去。她意志消沉,课堂上,时常听着听着就不知老师在说什么。她写诗,写着写着就开始流泪。

北京的深秋,一场暴雨突然降临。苏扬坐在自习室的窗边,感到这场雨带来的某种毁灭性意味。似有预感,她拿出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是一条长长的短信。

是祉明。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害怕面对她?

她握着手机,慢慢细读,字字都敲打在她心上。

苏扬,请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和你联系。我知道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想说,谢谢你。但我知道你会说,别谢我,爱我。我爱你,苏扬。你知道的,这从未改变。但我请求你,别再为我付出。不值得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改变的不公平到处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不仅仅是看破生活的残忍,而是明知它残忍,却仍要义无反顾地热爱它。我希望你热爱生活,阳光、积极、健康。

祝你幸福。

她的心犹如瞬间被利器击中。原来她付出一切只是为了换回这句话——祝你幸福。

如何幸福?留在李昂身边?未来做少奶奶、官太太?这就是你的祝福?

苏扬独自坐在自习室的窗边,望着大雨滂沱的天空,万念俱灰。

竞选事件之后,苏扬一直不想面对李昂。她在李昂面前难以自处。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仍无法与他坦然相对,更无法与他亲近。曾经事情未到这一步,也无明显的敌友关系,她尚可与李昂约会交往,尽管浑浑噩噩,却也讨得片刻温暖欢愉。事到如今,再与他牵牵绊绊只显得自己苟且堕落。或许李昂是真的爱她,可爱也罢,恨也罢,现在她只有满腔懊悔。原以为是在利用他,却发现是自己一直被控于股掌。恩恩怨怨不过一场空,心机谋划她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她不过是他的一名手下败将,她心灰意冷,不愿对胜者俯首。

分手的辞令始终在心头酝酿,却难有机会开口。她索性逃避,借口学业忙碌减少见面。而李昂新官上任,自有诸多事务缠身,无暇顾及她,也未体察到她的心境变化。

苏扬对生活失望,亦不想再烦扰祉明。她清空了邮箱,不再写诗。

母亲一直有意送她出国深造,她曾反对,眼下倒觉得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她报了个班读雅思,每日机械般疯狂学习,自我麻醉般地沉溺在英语习题中,只想让时间碾平记忆中刺痛的褶皱。

冬天到来,她与祉明再次形同陌路。

她时而独自去湖边散步,寄希望于不经意间遇见他,但从未实现。

她知道他还未从失败中恢复。或许他已了解了她的付出,深感愧疚,不愿面对。或许他在痛悔,不该把她卷入,不该让她的清白无辜沾染了罪的印迹。

可她并不怨他,一切都是她自愿的。他如今这样逃避让她觉得难过。

这段最艰难的时期,他们没有沟通,彼此都在深深的挫败之中。尤其是他,面对困苦不置一词,宁可独自承受,也不愿意解释,或是寻求他人的安慰。她看清了他性格中的软弱成分。那种软弱表现出来的却是骄傲,那种不寻求安慰的自我放逐式的骄傲。

第二年开春,苏扬在湖边望见几个男生在练冰球。她驻足观看,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未寻见。有个男生望过来,苏扬认出他是张康。知道无话可说,她便悄然转身,却听身后有刀刃滑过冰面的声音急速而来。

到了她面前,张康直言相告:“祉明退出冰球队了。”一如前次见面,他对苏扬说话简单直接,并不等她提问。

苏扬点了一下头,怅然一笑。张康又说:“他还退出了学生会和一切社团。现在学校里的事务他一律不管,也不参与。他很少来学校,所以你见不着他。”

“那他忙些什么?”苏扬依旧忍不住一问。

“他?”张康苦笑一下,“颓废着呢,玩音乐呢,跟他女朋友一起。”他说着摇了摇头,似乎在为什么可惜或无奈。

苏扬心中微微起了波澜,表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朝张康点了一下头便欲离去。

张康却突然说:“苏扬,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苏扬茫然地站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意指什么,张康已然滑远。

苏扬望着冰面上喧嚷玩闹的人群,心中感慨。来到此地未满三年,却好似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忘的大起大落。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一个学期,转眼已到了大四的秋天。

苏扬的雅思考了高分,出国事宜已有眉目。此时她心平气和,只等完成学业,毕业出国。经过这数月的沉淀与思考,苏扬已无奈地承认,她与祉明只能远远地相望相惜,却没有缘分构筑同一方向的未来。至于李昂,她也不急于提出分手了,以此避免无必要的争执。她与李昂的事业方向截然不同。等她离开北京,关系自会疏离淡漠。况且李昂条件优越,前途光明,他会有很多选择,她的离开将无关痛痒。

十月的某天,叶子青突然回到宿舍,通知室友们:她进了年度校园十佳歌手大赛的决赛。叶子青神清气爽,热情开朗,身上透出一股崭新气象。姑娘们纷纷惊叹。十佳歌手大赛是全校性的大型文艺活动,每年的比赛都会涌现新的明星。若能拿到好名次,将来可顺利进娱乐圈。

叶子青又对苏扬说:“祉明也进决赛了,亲爱的,你要来捧场啊。”

苏扬略有惊讶,只听说祉明和叶子青的乐队一起排练,还学了吉他,没想到已有如此成就。但想他天生有副好听的嗓音,能成歌星倒也不错。

棒子媳妇憨憨地问叶子青:“你俩表演情歌对唱吗?”

叶子青望了一眼天,说:“我们会那么俗吗?拜托!当然是我唱我的,他唱他的了。”

棒子媳妇说:“好家伙,你们小两口还占去两个名额?”

叶子青得意一笑,说会给大家留票。

棒子媳妇说:“有好位子留给我和萍萍啊。苏扬就不用操心了,她家李哥哥肯定有票。”

“人家李哥哥可是学生会主席,哪儿有兴趣来听我们小屁孩唱歌呀?”叶子青半开玩笑地说,同时看了一眼苏扬。再是好同学好姐妹,在攀比男友这件事上总是心窄。平日里样样可以输,唯独这事儿不能输。即便真输了,嘴上也要刻薄一下报个仇。叶子青想当然地以为苏扬会以李昂为傲,却不知在爱情的战场上,苏扬早在她叶子青手下一败涂地。

所以,此时的苏扬哪里还会介意这种无关紧要的讽刺?她不在意,也不作解释,只是淡然地说道:“他是挺忙的,但我一定会去捧场。”

决赛当天,李昂约苏扬同去观看,他有前排的票。场面的确异常热闹,大剧场外人头攒动。有两个男生上来打招呼,他们与李昂又是拍肩膀又是握手,一口一个“李昂哥”。其中一个男生说:“李昂哥多关照关照我们影协了,现在外联部新上来那小子很不给我们面子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给我们。最近几次讲座办得都很寒碜。”苏扬认出这个男生就是三年前在放《北极圈恋人》时把她拦在门外的那个男生,貌似现在他已成了影协会长。未等李昂答话,男生又说:“嫂子不是爱看电影嘛,回头有什么大片,我们尽量争取往学校拉,到时也请几个明星,我给嫂子留几张票,绝对一排一座,哈!”苏扬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嫂子”是叫她,顿时一阵冷汗。李昂笑说:“你们请得到什么明星?就那些三流歌星二流演员?”那男生点头哈腰,“是啊,怎么忘了,请大明星还得找李昂哥啊!哈哈,以后要多罩着兄弟呀。回头请你和嫂子吃饭!”

十佳歌手大赛汇聚了学校里所有的活跃分子和文艺青年,以及学生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一路上不停地有人上来跟李昂拍肩、握手、套近乎。苏扬对这些人与事素无好感,耐心几乎耗尽。

入场时,剧场已坐满大半,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说着、笑着、议论着,全体莫名地亢奋。音响师张罗着调音和布置设备。灯光师冲着楼上的什么人在吆喝。一些挂着工作牌的学生会人员前前后后地奔忙。

苏扬听到有人叫她名字,一回头看见棒子媳妇在观众席后排向她挥手。她走过去,看到棒子媳妇和萍萍坐在一起。难得萍萍也来凑这种热闹。苏扬笑着问棒子媳妇:“你是怎么把萍萍拖来的?”萍萍道:“咱们屋出了个大歌星,我能不来捧场吗?”

苏扬从她们手上拿过节目单来看,看到叶子青那个乐队排在第九个出场,而祉明的独唱排在第十二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棒子媳妇说,排在后面的是预赛成绩最好的。

评委们陆续到场,媒体也来了一些。然后灯光暗下来,主持人登台。按照惯例,先是讲了一通泛泛的祝词,又介绍了评委,接着有领导和嘉宾上台讲话。

苏扬昏昏欲睡。李昂碰碰她,小声地跟她介绍起上台讲话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来路,家里是做什么的,认识谁所以才到这个位置上的,甚至还包括那两个主持人。李昂在苏扬耳边说,那女的才大一,是英语系的,除了漂亮没别的本事,她是跟现在的学生会文化部部长保持暧昧才当上这个主持人的。他像是在说笑,又像在炫耀他那广阔复杂的人际关系网,换句话就是——谁的底我都清楚。苏扬微微一笑,不作评论。她不愿在背后论人是非。

歌手们陆续上台表演。苏扬对流行音乐的鉴赏能力有限,又都是翻唱,实难分出好坏。每人唱完,主持人就上台报一次分数。一直到叶子青和她的乐队上场,才在整个剧场里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叶子青是主唱。她化了很浓的妆,有种锋利的美。他们表演的是一首爵士,词曲都是原创,风格独特。评委给出了一个全场最高分。

再然后,是两首劲爆的快歌。参赛者皆是又唱又跳,引爆全场。

所以,等到祉明登台的时候,场下的观众还没从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缓过来。祉明没有带乐队,也没有伴舞,只有一个主办方指定的钢琴手为他伴奏。灯光暗下来,台上只有一束追光。祉明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和一条洗得很旧的牛仔裤,衬衫袖管随意地挽起。从头到尾没有刻意的打扮和包装,他只是站在那束光里,忧伤如莎翁笔下的王子。

钢琴奏出第一个音符时,全场骤然安静。每个人都为那哀婉的旋律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那不是普通的静,几乎是肃穆,是连一根针落地都可闻的肃穆。当祉明唱出第一句歌词的时候,苏扬的眼泪涌上眼眶。

我是否让你失望,让你悲伤?

我是否该背负罪恶,接受审判?

因为我们开始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结局。

我坚持自己是永恒的真理,把你的灵魂丢进黑夜。

也许会有结束,但永不会停止。

有你的关怀,我会为你守候。

再见我的爱。

再见我的朋友。

你是唯一,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当你再次上路时,请记住我,记住我们一起的时光。

我难忘你的哭泣、你的笑颜,难忘你安静的睡脸。

我本应是你孩子的父亲,你一生的伴侣。

再见我的爱。

再见我的朋友。

你是唯一,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她从未听过如此悲伤的歌声。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都是撕裂般的疼痛。他低吟浅唱,声音是那么好听,又是那么绝望、那么悲怆,就像汹涌的大海上,一条渐渐下沉的船,知道自己无法返航,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唱出灵魂深处那首爱的挽歌。

灯光亮起的时候,场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所有人都为他的表演折服。苏扬拭去泪,低头看到节目单上印的歌名是《Goodbye My Lover》(《再见,我的爱人》)。

她怕李昂觉出异样,匆匆起身往盥洗室走去。一路上听到人们议论:

“郑祉明这首歌是唱给他女朋友的。”

“他们分手了吗?唱得这么悲。”

“分什么手啊,刚才还看到他俩在一起。”

“郑祉明唱得那么好,肯定拿第一了。”

她走进盥洗室,看着镜子中自己恍惚的脸,眼睛是红的。

苏扬等自己平静下来,回到剧场大厅。李昂告诉她,郑祉明唱得太好了,把全场女生都给迷死了。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观众席后排发疯似的喊——郑祉明,我爱你。

“是吗?”苏扬笑笑。

李昂又说:“他一定是冠军了。”

“你那么肯定?”

“文化部的人以前都是他手下的干事,部长是他带出来的。他唱得那么好,又有观众缘。冠军不给他给谁?”李昂笑了笑。

主持人终于上台宣读了比赛结果。第一名是叶子青和她的乐队。祉明只得了第三。大家都很惊讶,李昂也感到意外。观众议论纷纷,有人开始争论猜疑。又有人说,争什么,反正他们俩是一对,谁拿第一不一样?

散场的时候,李昂小声对苏扬说:“郑祉明对他女朋友真好,把第一名让给她了。”

苏扬不理解。李昂笑着说:“他一唱完,很显然就是第一。观众给他的评价那么好,评委会不给他第一?这种事,他们后台操作一下,郑祉明一句话,让主持人把分数读错,少报两三分,不就行了?”

“真会如此?”苏扬惊讶。

“你以为呢?告诉你吧,就前几届的十佳赛,据我所知,前三名都是内定的,就看你有什么门路了。当然,你也不能唱得太差,不然说不过去。”

“没想到会这样。”苏扬怔怔的,沉默了片刻,又自言自语道:“那其他事情呢,比如学生会的选举?也可以内定?”

李昂看了她一眼,神情略有戒备,然后搂住她,笑道:“那当然不可能了,那是严肃的事情。又不像这种比赛,只是玩玩。”

毕业前的春天,苏扬意外地接到了祉明的电话。他约她第二天在食堂一起吃午饭。

她惊讶,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波澜。他语气淡淡的,或许他只是想和她随便吃个饭,聊聊近况。但她还是高兴的,他能主动打电话,说明他已经从失败中走出来,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北京的初春十分冷。祉明却穿着运动短裤,上身着长袖格子衬衫和棉外套,头发湿漉漉的,肩上背着一个网球包。他朝气蓬勃,浑身都是阳光的味道,就像一个大一新生。

一见面,他塞给苏扬一个牛皮纸信封,四四方方地包裹着什么,沉甸甸的。他说:“毕业礼物。”

“毕业礼物?”

“嗯。先别拆啊,回去再看。”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她表现得并不强烈,心中却很喜悦。这是他第一次正式送她礼物。

他说:“保留悬念,回去再拆。”

祉明说他赶时间,就随便吃点。于是两人一起在食堂窗口打了快餐,然后端着各自的餐盘穿过拥挤喧哗的人群,坐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他还是老样子,温和、被动。但苏扬发现他今天笑得格外灿烂。她知道他已经好了,已经彻底摆脱了竞选失败的阴影。她问他吉他学得怎样。他说还不错,跟叶子青的乐队一起排练过。她笑,问他为何退出冰球队。他不详述,只说玩够了,又说现在爱上了网球,正在跟一个新加坡教练学。她笑他,说他学什么都没长性。

他问她在做什么。她说雅思考完了,可能去英国。他听到“去英国”,稍感惊讶,很快微笑起来,说:“好啊,英国挺好。什么时候走?”

她说还没有定,也许不去。她略有失望。他对她出国完全不在乎。

周围全是人,很吵。有人打了饭没地方坐,举着盘子东张西望,也有人站在他们身边等位子。祉明吃得很快,说他欠了三篇论文没动,一会儿回去赶。

她说:“为何这么急?还没到期末呢。”

他说:“我很快要去广州参加一个面试,必要的话还得在那儿实习一段时间。”

“什么?去广州面试?”

“是啊。”

“你……不回上海了?”

“为什么要回上海?”

“家在那儿嘛,总要回去啊。再说,我将来要回上海的呀。”

他顿了顿,说:“你不是出国吗?”

“你回上海的话,我就不出国,我也回上海。”说完,她自己也很惊讶。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去英国是早就定了的事情。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是经不住一点希望的诱惑的。祉明给她一点希望,哪怕是很微小、很渺茫的一点希望,她也能将其无限放大,支持她推翻一切去跟随他。

“我先去广州面试完再说吧。”他淡淡地说。

“广州有什么好工作?北京上海大把机会你不找?”她说。

他笑笑,不再接话。他要去广州工作,如此重大的事情,似乎才聊了个开头,他就把话题结束了。他呼呼啦啦地把饭吃完。他吃东西向来很快,是那种体内有充沛能量的男生。她看着他,心中无限恋慕。他很快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一个在旁边等待的女生。苏扬也放下筷子,站起来给等在她旁边的人让了座。

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短暂的相聚。

他们一起走出食堂。外面阳光很好,花儿都发了芽,小草也从土里向外冒。和煦的春风带起细碎的花瓣,零星地飘落在她的头发上,柔软芳香。

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他们可否重新开始?她在心中追问。她知道这个问题注定无解。

并肩走过的路途总是太短。很快到了三角地,他们就要在这里分别。他从南门离校,她回宿舍。不久的将来,他们还要分别,他去广州,她去英国。

为什么总是在分别?何时可以不用再分别?

“你爱我吗?”她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顿了顿,他说:“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我爱你。”她把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很用力。

三角地人来人往,周围是一张张年轻单纯的面庞,就像四年前的他们。

她从他眼中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要毕业了,眼前有大把正经事要做。谁还有工夫谈情说爱?那是属于十六岁的奢侈。

回到宿舍,苏扬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本书和一沓钱。还有一张字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苏扬,这是你的诗集,这些是稿费。毕业快乐!

她怔住了。诗集?

诗集的名字叫作《爱的迷阵》,三十二开的小册子,薄薄一本。暗红色封面,靠右侧三分之一处有一幅由黑色线条组成的抽象画,是简洁素雅的风格。

翻开书页,里面是她从高中开始陆续写给他的诗。她抚摸着纸张,目光游走在字里行间。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写过那么多,更没有想到他竟全部保留着,积攒着。那些落在草稿纸和小书签上的诗句,那一封封的电子邮件,那些饱含着盼望、压抑、喜悦、忧伤、欢笑和泪水的词句,他全都读了,而今又把它们印成铅字,集结成册。那些已被她遗忘的文字让过往的一幕幕重回眼前。

她抚摸着书皮,感伤良久。这是属于他们的记忆,微小,但珍贵。

这些年他对她一直若即若离,热爱过,离开过,承诺过,背叛过。但她对他始终没有放下过。她的信心还在。她相信他们即便不在一起,也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她甚至相信,即使将来两人也无法在一起,这一生他们都会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

她依旧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只淡淡地笑,说你开心就好,又说出版商是他的朋友。他嘻嘻哈哈,说苏扬你将来成了大诗人、大作家,可别忘了我这个伯乐。

她知道他故意轻描淡写,知道他并不爱听那些缠缠绵绵的甜言蜜语。他就是这样,任何好的感觉都宁愿放在心里,不愿去说破,希望别人也是如此。而苏扬在喜悦之余,还有一丝惆怅。因为她觉得这份特别而珍贵的礼物,更像是他为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感情所作的交代,是一个庄重的总结和句号。她知道他又要去追寻他的理想与信念了。他要她放下他。

第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开始转暖。毕业真的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忙碌而热闹的毕业季,校园里却出了件大事:有个女生跳楼了。她叫刘莎,上海籍,与苏扬同届。刘莎与男友是同班同学,两人谈了四年恋爱,感情不错,但刘莎的父母始终反对两人交往,因为男生是农村的,家境贫困。毕业了,刘莎要回上海工作,男生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上海发展。刘莎父母强行干涉,多次与男生交涉,终于劝说他放弃。据说两人曾大吵一架,男生向刘莎提出分手,直言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兴许还说了些绝情的话。当晚刘莎就从宿舍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就在前一天,她刚刚拿到了一家顶级金融机构的聘书。

苏扬是在同乡毕业聚会上听说了事情内幕的。大家议论此事,皆感到悲伤和惋惜,确切地说,是惋惜多过悲伤。大家谈论的焦点不是女生自杀的原因,而是她拿到的那份入职邀请函。如此好的单位实在太难进了,多少人神往的工作,几乎是经过千里挑一的选拔方能获得。这种单位,进去做个三年五载年薪就能过百万。什么事情能大过百万年薪,还要拿自己的命去换?

一片唏嘘声中,话题转向了毕业后的出路。很多人要出国,最多的还是要去美国。苏扬当然清楚,自己的选择也是出于盲目和虚荣,抑或只是遵循母亲的想法:出去镀一镀金,长一长见识。大家问她拿到了哪个学校的offer(录取通知),她说圣安德鲁斯。有人问这是什么学校?她略有窘迫,说是英国的一个学校。大家嘻嘻哈哈,说英国好啊,回头看英超去,就是天气不怎么样。苏扬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拿到了哈佛、伯克利、斯坦福的offer。在他们眼里,什么圣安德鲁斯,那也算学校?

而后有人提起前一阵的十佳歌手大赛。他们都说郑祉明就是个天生的情种,不务正业的浪子。入校后祉明一直与上海人的同乡往来不多,这些人对祉明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花花公子的阶段。苏扬说起去年的竞选,没几个人知道详情。他们都不太看得上这些学生组织,很少参与其中,对社团的热情也不高。他们只关心offer、学校排名、五百强排名,或者薪水后面是四个零还是五个零。他们听说祉明去广州一家私营公司面试,都表示惊讶,仿佛他是个永不归正途的异类。

人们就是这样,追求平均数,追求中间值,追求比中等再高一点的那个水平线。谁稍稍异于常人,稍稍不符合既有的价值标准,就成了异端或者笑柄。聚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大家几乎都忘了刘莎的事情。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互留联系方式。几个有了好东家的人尤其受欢迎,每个人都在给自己的前途寻找铺路石。

有个女生在散会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走在人群的最后。苏扬认出她和刘莎是一个系的。苏扬给她递了张纸巾,她就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她说实在是想不通,四年前入学聚会上还好好的,毕业时就没这个人了。苏扬能体谅她的感受,同窗四年,难免会留下深厚的情谊。苏扬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女生,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向外走。这时,女生突然抓住苏扬的手,说:“你知道是什么让刘莎想不开的吗?刘莎她爸妈偷偷给过那个男生五万块钱,让他和刘莎断绝来往。那男生居然就收下了!居然就真的放弃这段感情了!这是什么爱情啊,五万块就买断了。”

“你知道吗,五万块不重要。问题不是五万或者五十万,问题是这个爱情可以买卖。可以,或者不可以,这才是关键。”苏扬说。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李昂安慰道。

他们坐在湖边的长凳上,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烛光。一些学生自发地到湖边点蜡烛悼念刘莎。一场雨刚过,树叶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湖面上,像一些人在哭。

“五万块让人想不通,那如果是五百万呢,是不是就能想通了?五千万呢,是不是会有大把的人抛弃自己的爱情?”

“好了,苏扬,别那么激动。给我五千万我都不会把你卖了的。”

李昂这玩笑开得很不高明。苏扬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他说:“我懂。只不过我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讨论这些没有意义。”

他又说:“这个女生自己也有责任,太脆弱了。这样的人就算把这件事情想通了,碰到别的事情一样还会想不通。”

她瞪着他,说:“你好冷血。”

他说:“不是冷血,是我觉得年轻人理应有所担当,这是基本的责任与素质。”

“你少打官腔,你一定还在心里说这女生活该,是不是?”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李昂困惑地看着她。

苏扬沉默了。她不明白怎么就跟他吵起来了。其实今晚和李昂到未名湖来散步,她是准备跟他提分手的。可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她又无法开口了。

“我们走吧,宿舍该熄灯了。”她说。

“难得抽空陪你,再坐一会儿吧。”他握住了她的手。

借着路灯和烛光,她看着他。一张沉着、稳重、略显疲惫的脸,一个学生会主席和优秀毕业生应该有的脸。她想:我的分手理由该是什么?

四年的爱情被五万块买断,从此无法相信爱情了?

我即将出国,而你的事业在北京,就别互相耽误了?

或者,想不想听大实话?我早已心有所属,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爱你。”她听到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肩、她的腰。他说:“不要回宿舍了,今天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