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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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沙吹走我大哥

年前回到村上买羊肉,正赶上大哥娶二儿媳妇。大哥是我堂兄,也是我们这辈二十几个哥们中最年长者,今年五十一岁。大前年,大哥得了直肠癌,手术后一直在家休养。最近,他的病情恶化,已不能下地行走了,而且吃饭也要人喂。穷在闹市无人问,况且大哥住在这偏远的小村,加上这场大雪,婚礼也显得很冷清。我进里屋看了看大哥,我开玩笑说:“看把你自在的,当老公公的人,你美得在这里躺着呢!”大哥苦笑了一下。我给他放了点钱,他眼泪汪汪地说:“好兄弟,我不要,你每一次见我都给钱呢。我都这样了,要钱也没用。”这场面让我感到很心酸。因我的朋友也上了一份礼,同行有回民不方便,我们没有在大哥家吃席,我们陪他在我家吃炖羊肉。我大嫂过意不去,到我家给我送了点鸡肉、夹板等,让我妈做饭时烩上,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吃。

大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成家,二儿子在外面闯荡,也无起色。三儿子正在外地上大学。记忆中大哥的日子一直不宽裕。大嫂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几年前我回去帮老爹掰玉米,我雇她干了几天,一畦玉米她一人掰完了,我和我弟两个人一畦还比她慢半拍。也就是我们两个小伙子也干不过她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婆子。前些年为了供养孩子上学,大哥外出打工,连续两个春节都没在家里过。甚至有一年大年初一被大嫂吆喝出门去内蒙捋蒿籽挣钱。我妈常说,你大嫂是鸡命,刨一爪子吃一口。要说她比谁都能干,但就是穷了一辈子。

因为自己儿子多,负担重,大哥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拮据,以至于前几年他们哥六个每年给父母摊钱供养时他都拿不出一文。有一次一个主事的长者让他拿钱时,大哥拿出绳子要上吊。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对此,我不忍苛责。

大哥病重期间,他的二儿子把儿媳妇给他领回了家门。按说这是好事,但这时的大哥家早已负债累累。他没有能力给儿子办这门亲事。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大哥躺在床上弱声对人家姑娘说:“丫头,你倒是看上他啥了吗?”几乎所有的亲戚都不主张大哥家操办这桩婚事,因为对老二没信心。但是,男大当婚,人家老二自己找上了。女方的家在中卫,对方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但人家女儿乐意,没办法。有人甚至担心这桩婚事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我的两个叔叔去中卫看了看,说看那家人都很本分。老爹开口要了三万元彩礼。后来讨价还价,两万成交。老二和姑娘商量好办了个假折子应付了。订婚完临走时娘家爹当众大哭一场。说是结婚,家里一样东西也没添置,典礼那天娘家只来了四个人。村里人说就不待客了,但我大嫂要强,说不行,我娃一辈子就这一次,咋说也得过得去。大嫂东凑西借,连同彩礼,总共花了三万元勉强办了婚礼,算是这个苦娘对儿子的一个交代。

大年初一,老二和村里的年轻人玩赌,赢了二百多。我三爹笑着说:“老天有眼,狗日的老二正愁着没钱给老岳父拜年哩,这下啥都有了。”年初三,老二带着新媳妇来我们家搭便车到公路乘车。冷风中那新媳妇有点瑟缩,她竟连件大衣都没有。

大嫂来我家时,我问大哥如何。她说不顶了,这两天全身浮肿,而且疼得要命。说这两天大哥哭着想吊几瓶液体,但村上的大夫不敢给吊。他们担心一旦出了问题自己落下罪名。

看着憔悴的大嫂,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她和我大哥结婚时的情景。我第一次醉酒就是在他们的婚礼上。那年我八岁。我坐席时席上有几个爷爷辈的人。他们和我打老虎杠子,四杯酒下肚我便醉了。

大嫂刚进门时,不但人俊,而且特别勤快,特别能干。作为新媳妇,每天换一身红红绿绿的新衣服,那股喜庆和新鲜劲至今让人不能忘记。以至于我的二奶奶问我堂弟:“以后娶个啥样的媳妇?”孩子天真地说:“就像大嫂那样的。”

我还记得一次去大哥家拜年,大嫂给我们哥几个做了粉汤饺子,大哥憨憨地说,要是天天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如今,天天吃饺子也算不上什么好日子,而且你一定会腻。但是,这是我记忆中的大哥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大哥大嫂勤苦的一生证明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在闵庄,勤劳未必能致富。

时光荏苒,三十年弹指间。当年的俏嫂子如今变成了一个黄脸老妪。而作为本家老大的我大哥也行将踏上天堂的路。有人说神娃娃算过,说大哥活不过正月初六,正月初六恰是大哥的生日。

神娃娃不算神,但似乎也差不离,大哥是正月底走的。我赶到大哥家已是下午五点。我那披麻戴孝的大侄子拄着哭丧棒给我磕头时,看得我心酸。丧事完全按照家乡的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阴阳先生絮絮叨叨地诵着经,吹手们演奏着哀婉的乐曲。不过,一切似乎都有点漫不经心。

出殡那天,闵庄刮起了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风。西风渐劲,黄沙漫天,以至于出门人都睁不开眼睛。尤其是阴阳、吹手配合进行一项叫“供五”的仪式,门外狂风大作,虽然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但阴阳先生还坚持站在车厢上念经。

后来,阴阳转入室内。我听到正跪在香案前念经的阴阳先生的手机响了,按说他应该等念完一折再说,但是,他停了下来,接了手机后又念,正念着,手机又响了,于是又接电话。旁边的一个阴阳接过他手中的经卷继续念。于是,他到一边打电话去了。至于吹手们,吹的曲子也不全是哀婉的,还有些许欢快的或欢快的,如《女儿情》以及一些流行歌。我觉得这帮土乐手真没文化。后来一想,人也死了,作为活着的人一味悲哀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忘记悲伤。

大嫂见人就呼天抢地地哭,而她两个儿媳显然还没有学会以这种方式哭丧。偶有我的姑姑、婶子来了触景生情地大哭一场。我的大爹,即我大哥的父亲虽然白发送黑发,但他一脸木然,仿佛这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我的光棍二爹则在一旁,脸上始终带着你读不懂的无知的惘然的微笑。

因为大哥病的时间很长了,村里的人该看的都看了,该帮的都帮了,他们内心也无多愧欠。所以,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意外的悲戚,只是看到跪在地下的孩子们,不由得发出阵阵叹息。

大哥临死前还在号哭,说要到银川的大医院再治。显然,大哥走得极不甘心极不情愿。大概因为临终前骨瘦如柴,以至于嘴唇上的肉皮都萎缩了。阴阳严棺时,大哥的嘴巴并未合拢。但也只能如此了。

大哥的灵柩出门那一刻,一股卷着黄沙的劲风从门前吹过。大哥一定是舍不得走。走吧,大哥,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土葬前必须在选好的茔地打坑。在这个寒冷的春天,这的确是一份苦差。这项工作由曾和大哥一起在银川打工的本村蔡姓哥几个承担了,大哥的表兄弟也亲自上手。大哥发病初期,是蔡姓兄弟把领到的工钱先付给大哥,强行让一直便血的大哥回家看病,但大哥回去几天后又来了,因为我大嫂说没事,谁不拉个肚子。他们没能挽救大哥,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工友送行。虽然近期气温有所回升,但地冻仍有一米,而且有坚硬的胶土。虽然进度很慢,甚至要夜里加班,他们硬是按阴阳的要求把坑打好。他们没要一文报酬,只在干活前提出每人戴双手套。

大哥的灵柩送到坟地时,离阴阳规定的下葬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大概还有许多仪程。因为当日要返回,我也只能送大哥到这里了。人说入土为安。我们生于黄土,终将化作黄土,归于黄土。只不过大哥生命回归的时间比我们早了一点而已。让这漫天黄沙将大哥吹走,掩埋在这寂寥的春天里。

2008年2月